如今，因為艾敏怡的事、利先生被他的老部下雷局長關在了G5警局的一間臨時禁閉室里。當然，老雷也是迫不得已，他的上面有市政廳、有東陸國的中央政府、還有這兩天一直與他寸步不離的美國特使吉姆先生。這些頂頭上司的壓力，讓老雷對曾經“恩重如山”于他的利先生也不能網開一面。但雷局長還是利用自己僅有的那點兒職權、把利先生安排在了警局里、安排在自己身邊。

按照東陸國的規定，利先生這樣的涉嫌人命的重刑犯，應該到羅氏家族的監獄那邊候審。但雷局長對吉姆先生說利先生是G5要人、監獄那邊不安全，“如果出了什么差池，別說我沒提醒您?！彼f。吉姆當然不能輕易放過這個殺害自己同胞的最大嫌疑犯，即使是死在獄中。吉姆同意將利先生暫時安排在警局，這樣也方便隨時問訊。

問訊倒是方便了，可利先生卻備受煎熬。因為從來到警局至今，馬爾斯島那邊的情況他還一無所知。那兩枚裝在阿來眼球上的瑞典AAK公司生產的攝錄機傳回的畫面，只有利先生一個人能夠看到，而且必須在麗公館那間機密辦公室里。從一個月前阿來上島，攝錄機就將那邊的情況源源不斷地送到利先生眼前。到目前為止，雖然沒有什么重大的、實質性的發現，但利先生還是從鏡頭里對已經死去的袁道安所發起的、實際操控者是周馥之的馬爾斯工程有了大概的了解，并且確定那邊是在找一樣東西，一樣和元素周期表有關的東西。從鏡頭里，利先生還看到馬島有很多酋長國那邊的人，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也是袁道安和周馥之從未對外界透露過的。元旦當晚，當鐵玉和阿來在9號船上找到那個阿拉伯教授后，利先生頓時明白：這個教授是揭開馬島秘密的關鍵！可惜天不遂人愿，教授的話被毛赫的槍聲打斷。這之后，鐵玉和阿來都被送到綽號“深淵”的33號船。

卻說鐵玉兩人來到深淵之后，才發現深淵只是第一步，還有一個“深淵的深淵”在等著他們。

他倆來到深淵甲板下一個艙室后，見到里面靠艙壁坐著一圈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這幫人仿佛地獄里游魂，早已經不屬于人間了。這十幾個人瞪著麻木又警惕的眼睛，看著剛剛來到深淵的兩位“新人”；兩個新人也同樣好奇地看著這些游魂。驀地，一個聲音從角落里傳出：哈哈哈！歡迎來到深淵！

循著話音，一個通身仿佛地獄里的惡煞一樣的人從鐵玉他倆對面的墻角處站了起來。此人個子很高，大概有兩米，從輪廓上看，肌肉也很發達。他身上套著一件黃色的帶帽外衣（其他人也是這種裝束），外衣從頭套到腳，跟靴子連在一起。說是黃色，不過這件外衣已經污跡斑斑，黃里透著灰和黑，上面還粘著一灘灘屎不屎、尿不尿的東西，這一處、那一處，讓這件外衣看上去像是從泥里剛拽出來。

“歡迎”鐵玉和阿來的這個人想來是這邊的“話事人”。他一開口，其他人都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他?！白晕医榻B一下，”話事人用高亢卻凄愴的腔調說，“這里的人都叫我鐵塔，你倆也可以這么叫。這座船是深淵，這里就是深淵的深淵。這樣的地方，船上還有75個，算上我們這里一共76個。來了這里，就是生命的終點。從此以后，再沒有回頭路！小豬，”說著，鐵塔對身邊蹲著的一個看起來是這些人里最胖的小伙子道：“一會兒開工，你帶他倆下去熟悉熟悉情況?！?

叫做“小豬”的小伙子站起來，不大情愿地上前幾步，那步態像是從未吃飽過。雖然叫“小豬”，其實也比別人多不了幾塊兒肉，只是家族基因導致他喝涼水也長肉而已。小豬先來到鐵玉跟前：“自報家門?！辫F玉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他說自己叫“鐵玉”。小豬回頭對鐵塔道：“老大，你倆都是‘鐵’字輩的噢！”說完，小豬看向阿來。阿來說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和鐵玉一起跟著小豬、還有另外兩個僵尸一樣的中年漢子，走到艙室入口對面的一個一米多高的沉重的鐵門前。

小豬先把兩件黃色外套扔給鐵玉和阿來：“套上！”這兩件外套和其他人穿的一樣，外觀一樣，顏色一樣，骯臟腥臭的味道也一樣。鐵玉兩人將外套套過頭頂、穿過軀干、和腳上的靴子連成一體。小豬見兩人完事，上前轉動一下鐵門上一個半米長、手掌寬的門把，鐵門緩慢地旋開。

門后，是一個晃晃悠悠的、比他們所在的艙室小許多倍的籠子。“Please！”小豬對鐵玉他們說。鐵玉看看阿來、阿來看看另外兩個人。一個面龐已經看不出五官的男人朝阿來啐了一口，把黃外套往上提了提、束緊褲腰、一個大步跳進籠子，另一個緊跟了去。門口的小豬對鐵玉和阿來說：“進去吧，還等著我請您啊？”

阿來膽大，在鐵玉前面進了籠子；鐵玉倒數第二個進去，小豬殿后。五個人進入籠子后，鐵玉才發現他們現在所在的這個地方，雖然像是“籠子”，但完全封閉?；\子本身有個推拉門，那個艙室的鐵門關上后，推拉門也自動合上?！癘K了，”門合上后，小豬對鐵玉二位說，“開始干活。”

“干活？”鐵玉問小豬。

“很新鮮嗎？”

“今天……元旦啊！”阿來說。這句話引來小豬在內的另外三人哄堂大笑。“元旦？”那個看不清五官的男人道，“要死的人了，還他媽的元旦！”

“那……咱們去哪兒干活？什么活？”阿來問小豬。小豬告訴阿來和他的朋友：

深淵這地方，一共有76個這樣的艙室。每個艙室十幾個人不等，并都配備一個這樣的籠子?；\子是絕對密閉的空間，尺寸不大，也就夠五、六個人在里面操作?；\子關閉后，頂部的輸氧口會往里面輸送氧氣，保證里面的人不會憋死?；\子的下方有個圓形的切口，切口和一個巨大的電鉆相連。這個電鉆的最大鉆探深度是十二米?；\子里的人隨著籠子下放到海面下數百米乃至千米的深處，然后幾個人輪流操縱電鉆，在方圓幾百平方米的范圍內鉆探。鉆探的對象是籠子下面的海床。每一次作業大概要持續三天左右。到了時間，如果沒有什么發現，深淵的主管會通過無線電通知籠子里的人返程，然后換下一波人繼續。當然，下一波人的鉆探范圍就是另外一個地方了。所以，每隔一段時間，深淵會挪到其他水域。

“我們都管這玩意叫‘鐵棺材’。”小豬對鐵玉說，只有這個稱呼才配得上它的樣子、才配得上這里的人的心情。別說，從里面揣摩這個籠子的外形，還真像個棺材。鐵棺材的四壁是鑄鐵構成，“棺壁”上密布著一片一片細密的水珠。“別擔心，”小豬寬慰鐵玉，“不是漏水。這玩意結實得很。那是人呼出來的氣體?！蓖饷鏆鉁匾呀浭橇阆?，海里更是冰冷刺骨，但這個密封艙里卻能一直“四季如春”。所以氣體遇到冰冷的墻壁會凝結成水珠。

小豬在給鐵玉哥倆“講解”鐵棺材的同時，棺材也在左搖右晃地往下墜。下到海面后，因為與海水的摩擦，幾個人耳畔傳來“噗……嘩……噗”的聲音?！鞍粗５囊幝?，還有十幾分鐘就到‘工作崗位’了?！币粋€同伴說，指了指艙壁拐角處的一個鐵筐：“那里有吃的喝的，五人份。你倆新來的可以多吃點兒。老子是吃傷了?！?

剛進到鐵棺材里的時候，鐵玉就隱約聞到一股跟放久后發酵的大便差不多、說不上具體味道的臭氣。他以為是哪位同伴放了個屁、沒好意思提起?，F在，鐵玉看到那個人所說的墻角處的鐵筐后，他走上前朝筐里瞟了一眼，差點兒吐出來。

里面，是幾份放了不知幾天的所謂的食物。顏色有點兒發黃，還有點兒泛白，好像某個地方還漂著綠色的東西。食物的旁邊是幾瓶液體，跟尿的顏色差不多，那是他們的“飲料”。小豬見鐵玉的臉色都變了，笑了笑說，明天的這個時候，你再看這些玩意，就跟見到親媽一樣。“真的，剛來的時候，我也吃不下。但如果你想死，大可以不吃不喝。這樣的話，最多五天，你就可以離開深淵了，徹底地離開！”

這些食物和飲料，是從鐵棺材頂部的一個巴掌大小的塑料管里傾倒下來的。工人們用鐵盆接了、擱在鐵筐里。上一班工人吃不了剩下來、下一班工人繼續吃。新的食物加上剩下不知多少天的，這些東西混到一塊兒，就是筐里的那些玩意。

“這么看來，壓根兒就沒有什么33號醫療船？”阿來問小豬。

“醫療船？”那個看不清五官的男子說：“你想什么呢？還醫療？”

“那……那些受傷的或者生病的哥們呢？”鐵玉問。

“不清楚。據說都送到這邊干活，干到死就扔海里了?！毙∝i說，“或許，變成了咱們的食物。喏?！彼莻€鐵筐里的“飯菜”努努嘴。

幾個人這么聊著，傾聽著耳畔“噗……嘩……噗”的密封艙下沉的聲響。十多分鐘后，聲音漸漸減弱，直到四周歸于沉寂。“準備一下，開工！”看不清五官的男人站起身來喝道，同時使勁晃動著腦袋、肩膀和四肢?！八欣瞎?，”小豬向鐵玉介紹著，“在這邊的時間最長，僅次于鐵塔。別看長得不怎么清晰，心腸還是不錯的。不過，大家都是將死之人，無所謂什么心腸不心腸的。嘿嘿！”

“大小便怎么解決？”鐵玉問小豬。

“直接拉褲襠里，回艙房以后扔掉。”小豬說完，簡單給兩個新人講解了一下作業程序：他們的工作很簡單，就是幾個人合力啟動“鐵棺材”密封艙底盤上的鉆探機，讓探頭盡可能地下探到海床里，越深越好，同時接收深淵管理者的即時指示。他們那邊有通過鉆頭傳輸過去的數據，如果數據檢測到某項指標，上面的人會告訴鐵棺材里的人或者加大力度，或者暫停操作，或者換個方位。

“這么說，他們不是建什么海上生活區？”阿來問小豬，也是通過角膜上的攝錄機說給利先生聽。

“什么生活區??！”老鬼罵道，“早知道老子就不來了！他們是在找東西。至于到底找什么，誰也不知道。我估計，只有那個毛赫知道。”

“整個馬爾斯島工程，都是在找什么東西。那些在平臺上作業的兄弟，是在明面上找；咱們，就是在暗地里找。”小豬接口說，“咱這個深淵，就是上面那些平臺的補充?？凑l先找著，找著以后工程就算徹底完活了！”

“他們就不怕咱們把這邊的事說出去？”單純的鐵玉問。其他人不禁苦笑兩聲，包括阿來。阿來已經明白了，在深淵這邊的，都是馬爾斯島上犯過錯誤的“罪人”。他們被派到這邊來，從事最苦、最危險也是最隱蔽的工作，不管是否能找到毛赫他們要找的東西，深淵的人也不可能再返回平臺或者客輪，更遑論回到G5跟家人團聚！

來到深淵，意味著一只腳已經邁進了地獄；另一只腳什么時候邁進去，就看你的造化了。

總之，你差不多已經死了！

“不光是我們，整個馬爾斯島的人也不可能回去，”老鬼分析著，“找到東西，毛赫那幫人、包括那些酋長國的軍警會用某種手段做掉島上所有的工人，把找到的東西帶回G5或者其他地方。總之，不管是咱們還是其他弟兄，只要上了島，大家都是死路一條！只是時間早晚的區別?！?

“沒錯。不過說歸說，該干活還得干活，要不死得更快?！毙∝i說，同時指著鐵棺材頂端四角的幾個微小的孔洞：“深淵的管理者都看著呢！如果怠工或者別的什么，一股輕飄飄的氣體就會飄進咱們這里。最多幾秒鐘，全部死翹翹?！?

小豬正說著，籠子頂部的一個隱形擴音器里傳來一陣威嚴的吼聲：“磨蹭什么呢？都活夠了是吧？！”

五個人互相看了一眼，小豬率先走到鐵棺材底盤上那個碩大的圓形操作面跟前，招呼其他人和自己一起使勁，把持著鉆探機的方向和力度、讓探頭進入作業模式。

在幾個人的合力操作下，“轟”地一聲巨響，鐵棺材也跟著劇烈地顫抖著。哥幾個的身體被震得又酥又麻。五臟六腑在翻江倒海，眼前的一切瞬間恍恍惚惚。

探頭在巨大的震顫之中、顫顫巍巍地探向海床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