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太陽照常升起(中英雙語)(12)
- 海明威小說傳世經(jīng)典(Chinese-English bilinguals)(套裝共八冊)
- (美)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
- 4060字
- 2020-09-07 14:25:26
吃完午飯,我們拿著行李和釣竿出來要去布爾格特時,廣場炙熱。有些人在公共汽車的頂上,還有一些人在順著梯子往上爬。比爾爬了上去,羅伯特坐在比爾旁邊為我占位置,我回旅館拿了幾瓶酒。我出來時,公共汽車已經(jīng)擠滿了。頂層的行李和箱子上坐滿了男男女女,女人們在太陽下扇著扇子。確實熱。羅伯特·科恩爬了下去,我擠進他給我留的位置,就在橫跨車頂?shù)囊粭l木制長椅上。
羅伯特·科恩站在拱廊的陰涼處等待我們出發(fā)。一個巴斯克人腿上放著個巨大的皮革酒囊,橫躺在我們的座位前面,背靠在我們的腿上。他把皮酒囊遞給比爾和我,我把酒囊傾斜過來準備喝的時候,他模仿汽車喇叭的音調(diào)叫了一聲,惟妙惟肖,嚇得我灑出了一些酒,大家都笑了。他道了歉,讓我再喝一次。過了一會兒他又模仿汽車喇叭聲,我又上當了。他非常擅長此道。巴斯克人喜歡聽他學。比爾旁邊的一個男人用西班牙語跟他交談,比爾沒有聽懂,于是他給那個男人一瓶酒。男人揮手拒絕了。他說太熱了,而且他午飯時喝了太多。比爾第二次給他那瓶酒時,他喝了一大口,接著這瓶酒傳遍了近旁的人。每個人都禮貌地喝了一點,接著他們讓我們堵上瓶塞收起來。他們都想要我們喝他們皮酒囊里的酒。他們是要上山的農(nóng)民。
最后,又經(jīng)歷了幾次模仿的汽車喇叭聲后,公共汽車開動了,羅伯特·科恩揮手向我們告別,所有的巴斯克人也揮手向他告別。一到城外的路上,就涼爽了起來。坐在車頂離樹很近,感覺很好。車開得相當快,帶來一陣涼風,我們沿著路往前行駛,灰塵撲打在樹上,向山下飄落,我們透過樹木看到了聳立在河邊峭壁上的城市的美麗景色。躺在我膝蓋邊的巴斯克人用酒瓶口指著風景,對我們眨眼。他點點頭。
“非常美,嗯?”
“這些巴斯克人不錯。”比爾說。
躺在我腿邊的巴斯克人皮膚黝黑,像馬鞍皮的顏色。他跟其他巴斯克人一樣,穿一件黑色的罩衫。他黝黑的脖子上有皺紋。他轉(zhuǎn)過身,把他的酒囊給比爾。比爾遞給他一瓶我們的酒。巴斯克人對他擺動食指,把酒瓶遞回來,用他的手掌拍軟木塞。他把酒囊舉起來。
“舉起來!舉起來!”他說,“把它舉起來。”
比爾舉起酒囊,頭向后仰,讓酒噴到他的嘴巴里。他不再喝時,把皮酒囊放直,幾滴酒從他的下巴上流下來。
“不對!不對!”幾個巴斯克人說,“不是那樣。”酒囊的主人想要自己來示范一下,有個人從他手上搶過酒囊。那是個年輕的小伙,他伸長胳膊握住酒囊,把它舉高,用他的手擠壓皮袋,于是酒流嘶嘶地進入他的嘴巴。然后他把酒囊放在那里,袋中的酒順著平直的軌跡猛烈地噴進他的嘴里,他不緊不慢地喝下去。
“嘿!”酒囊的主人叫道,“那是誰的酒啊?”
喝酒者朝他擺動小手指,眼睛充滿笑意地看著我們。接著他猛地剎住酒流,很快把酒囊舉起,放下還給主人。他對我們眨眼睛。主人沮喪地搖了搖酒囊。
我們經(jīng)過一個鎮(zhèn)子,在一家小旅館前面停下來,司機拿上來幾個包裹。接著我們繼續(xù)開動,在鎮(zhèn)外,路開始上升。我們穿過一片莊稼地,嶙峋的石頭小山山脊一直延伸到田里。莊稼地一路沿山坡向上伸展。現(xiàn)在我們爬得更高了,有一陣風吹向谷粒。道路白茫茫多塵土,灰塵在車輪下?lián)P起,在車后的空氣中懸浮。道路攀升進山,把肥沃的糧田留在下面。現(xiàn)在貧瘠的山坡上和水道兩邊只有幾塊糧田。我們急轉(zhuǎn)彎來到路邊,給一長列六頭騾子的隊伍讓路,它們一頭跟著一頭,拉著一輛裝著貨物的覆蓋得高高的馬車。這一車裝著木材,趕騾人驅(qū)趕著騾子向后一靠,踩下厚厚的木頭剎車,讓我們先過。這一帶的土地相當貧瘠,山上到處是石頭,烤硬的泥土被雨水沖出溝壑。
我們經(jīng)過一條彎道進入鎮(zhèn)子,道路兩邊突然展現(xiàn)出一片綠色的山谷。一條小溪經(jīng)過小鎮(zhèn)中心,一片片葡萄田跟房屋連在一起。
公共汽車在一個小旅館前面停了一下,很多乘客下車,很多包裹從頂上大柏油帆布下面被解開,拿了下去。比爾和我下來,走進小旅館。這個屋子低矮而黑暗,放著馬鞍、馬具和白木頭做的干草叉,屋頂上掛著一串串帆布麻繩編底鞋、火腿、一片片的熏肉、白色的蒜頭和長香腸。屋里涼爽而暗淡,我們站在一個長長的木頭柜臺前面,兩個女人在柜臺后面賣酒。在她們后面是堆著雜貨品的架子。
我們每人喝了杯白蘭地,為這兩杯酒付了四十生丁[19]。我給了那個女人五十生丁,多余的算小費,她把銅錢還給我,以為我弄錯了價錢。
兩個同路的巴斯克人進來了,堅持要給我們買酒。于是他們給每人買了杯酒,我們回請了,接著他們在我們背上拍了拍,又給我們買了酒。然后我們買,之后我們?nèi)氐酵饷嫣柕目釤嶂校阑剀図敗,F(xiàn)在有很多空位,每個人都可以坐在座位上,一直躺在白鐵車頂上的那個巴斯克人現(xiàn)在坐在我們中間。那個賣酒的女人走出來在她的圍裙上擦了擦手,跟車里的某人說著話。接著司機出來了,旋轉(zhuǎn)著兩個平坦的皮郵袋,爬了上來,大家揮手,我們出發(fā)了。
道路馬上離開青翠的山谷,我們又上山了。比爾和拿著酒囊的那個巴斯克人說話。一個男人從座位的另一邊傾身,用英語問道:“你們是美國人嗎?”
“沒錯。”
“我去過那里,”他說,“四十年前。”
他是個老人,像其他人一樣皮膚黝黑,有一茬白胡子。
“那里怎么樣?”
“你說什么?”
“美國怎么樣?”
“哦,我在加利福尼亞。很好。”
“那你為什么離開?”
“你說什么?”
“你為什么回這里?”
“哦,我回來結(jié)婚。我想要回去,但我妻子不喜歡跑那么遠。你來自美國哪里?”
“堪薩斯城。”
“我去過那里,”他說,“我去過芝加哥、圣路易斯、堪薩斯城、丹佛、洛杉磯、鹽湖城。”
他仔細地一一說出它們的名字。
“你在那里待了多久?”
“十五年。然后我回來結(jié)婚。”
“喝一口?”
“好,”他說,“在美國你可喝不到這個,嗯?”
“如果你有錢,那里有很多。”
“你來這里干什么?”
“我們要去潘普洛納過節(jié)。”
“你喜歡斗牛?”
“當然。你不喜歡嗎?”
“喜歡,”他說,“我想我喜歡它們。”
又過了一會兒,他又問:
“你們現(xiàn)在去哪里?”
“去布爾格特釣魚。”
“哦,”他說,“希望你們能釣到魚。”
他和我握了手,又轉(zhuǎn)向后面的座位。他跟我的談話引起了其他巴斯克人的關(guān)注。他舒服地往后坐,我轉(zhuǎn)過頭看鄉(xiāng)村風光時,他就沖我笑。但是談?wù)撁绹坪踝屗v。之后他什么也沒有說。
公共汽車平緩地沿著路上山。山地十分貧瘠,黏土中有石頭露出來。路邊沒有草。回頭看,我們可以看到在下面展開的一片開闊的原野。在原野后面很遠的山坡上是一塊塊綠色和棕色相間的土地。棕色的山巒與天際相連,山形奇怪。我們向上攀升,天際的群山不斷變化形狀。巴士沿著地面緩緩攀升,可以看見南面出現(xiàn)另一些山巒。接著路越過山頂,變平坦,進入一片森林。這是一片栓皮櫧樹林,穿過枝葉照進來的陽光斑斑駁駁,樹林后面有牛群在吃草。我們穿過森林,路沿著一片高地往前,在我們前面是一片起伏的青蔥平原,再遠處是黛色的群山。這些山和我們身后被烤焦了的褐色山巒不同。山上樹木茂盛,云霧繚繞。綠色平原延伸開來,被籬笆分割成一塊塊,兩道縱貫平原直指北方的樹行之間顯現(xiàn)出一條白色道路。我們來到山邊時,看見了前面布爾格特紅頂白墻的房子鋪展開來,遠處第一座黛色山脈的山肩部分,閃現(xiàn)出龍塞斯瓦列斯修道院金屬覆蓋的灰色屋頂。
“那是龍塞斯瓦列斯。”
“哪里?”
“就在遠處第一座山。”
“這里很冷。”比爾說。
“地勢高嘛,”我說,“肯定有一千二百公尺。”
“真冷。”比爾說。
車駛下高地,進入通向布爾格特的筆直大道。我們穿過一個十字路口,和一座建在溪上的橋。路的兩邊就是布爾格特的房屋。沒有支路。我們經(jīng)過教堂和學校操場,車停了下來。我們下了車,司機把我們的行李和釣竿遞給我們。一個戴三角帽、胸前勒著黃色束衣帶的馬槍騎兵走上前來。
“里面是什么?”他指向釣竿套。
我打開釣竿套給他看。他要求看我們的釣魚許可證,我拿了出來。他看了看日期,揮手讓我們通過。
“行了吧?”我問道。
“是的,當然。”
我們沿街向旅店走去,經(jīng)過粉刷過的石頭屋子,一家家的人坐在門口看著我們。
開旅店的那位胖女人從廚房出來,跟我們握手。她摘下眼鏡,擦了擦,再次戴上。旅店里很冷,外面開始刮起風來。女人打發(fā)一個女孩子帶我們上樓看房間。屋里有兩張床、一個盥洗盆、一個衣柜,和一幅鑲在鏡框里的龍塞斯瓦列斯圣母的巨大鋼制版畫。風吹著百葉窗。房間在旅店的北邊。我們洗漱了一下,穿上毛線衣,下樓來到餐廳。餐廳的地面是石頭鋪的,天花板很低,墻上鑲了橡木。百葉窗都關(guān)著,非常冷,可以看到呼出的白氣。
“我的天!”比爾說,“明天可不能這么冷。我可不想在這種天氣涉溪而過。”
房間的角落木桌旁邊放著一架豎式鋼琴,比爾過去,彈了起來。
“我得暖和暖和。”他說。
我出去找到老板娘,問她每天食宿的費用。她把雙手放在圍裙下面,扭過頭不看我。
“十二比塞塔。”
“為什么,我們在潘普洛納也才花這么多錢。”
她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摘下她的眼鏡,在圍裙上擦著。
“太貴了,”我說,“我們住一個大旅館也不過花這么多。”
“浴室也包括在內(nèi)了。”
“你們沒有便宜點的房間嗎?”
“夏天沒有。現(xiàn)在是旺季。”
我們是旅店里僅有的兩個客人。算了,我想,也就幾天。
“包括酒嗎?”
“哦,是的。”
“好的,”我說,“好吧。”
我回到比爾旁邊。他向我吹氣來表明有多冷,然后繼續(xù)彈奏。我在一張桌子前面坐下,看著墻上的畫。有一幅畫的是兔子,死氣沉沉。有一幅畫的是野雞,也死氣沉沉。還有一幅是死氣沉沉的鴨子。畫面全都很灰暗,看上去像是給煙熏黑了。碗柜里裝滿了酒瓶。我一瓶瓶看了一遍。比爾仍在彈琴。“來杯熱的混合甜酒怎么樣?”他說,“彈琴不能一直讓我暖和。”
我走了出去,告訴老板娘什么是混合甜酒,怎么做。過了幾分鐘,一個女孩拿了一個冒著熱氣的陶罐來到房間。比爾從鋼琴邊過來,我們一邊喝著熱甜酒,一邊聽著風的聲音。
“里面沒有太多酒。”
我去碗柜邊,拿出一瓶朗姆酒,倒了半杯到罐子里。
“好直接的行動,”比爾說,“比請求批準強。”
女孩進來擺桌子準備晚餐。
“這里風刮得地動山搖。”比爾說。
女孩拿來一大碗熱蔬菜湯,還有酒。之后我們吃了炸鱒魚、一道燉菜,和一大碗野草莓。在酒錢上我們沒有吃虧,那個女孩雖然靦腆,但是愿意給我們拿酒。老板娘進來了一次,數(shù)了數(shù)空酒瓶。
吃完晚餐后,我們上樓,為了暖和,我們躺在床上抽煙、看報。半夜我醒了,聽見刮風的聲音。在被子里暖烘烘的感覺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