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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匈奴種族的起源問題

關于匈奴的種族及其來源問題,在國內,近數十年來,關注的人逐漸增加。在蘇聯,學者也很為注意。在日本,也有人研究。在歐洲,以英、法文,尤其以德文進行的討論也很多。但研究這一問題的專篇論文卻很少。即以所發表的論著而言,亦多屬片斷、重復而缺乏系統性。本章主要以司馬遷、王國維和其他一些有代表性的、比較重要的外文著作作為討論的依據,并把我所認為的一些重要中外文著作和所能找到的材料寫成本章。

“匈奴”這個族稱,在我國歷史上,究竟是在什么時候開始被人們采用,直到現在,注意到這個問題的實在很少。《逸周書·王會解》有“匈奴狡犬”[14]四字。篇后附載的《成湯獻令》上說,在正北的十三個少數民族中,有一個叫作“匈奴”。其所列舉的十三個外族原名如下:“正北:空同、大夏、莎車、姑他、旦略、貌胡、戎翟、匈奴、樓煩、月氏、犁、其龍、東胡。”近人丁謙在《<漢書·匈奴傳>地理考證》中,曾據此斷定“匈奴”這個名詞可以追溯到夏商時代。

《逸周書》是晉太康二年(公元281年)盜發汲郡魏安釐王冢而得的。因此,有人以為是魏晉時代的著作。但班固《漢書·藝文志》已載有此書,故其著作年代當在漢代或漢代以前。一般學者都肯定這本書不是周朝初期的作品,因而不能同意丁謙因這本書里有“匈奴”之名,遂斷定為周初以前就有了“匈奴”這個族稱的說法。

有人以為《逸周書》是戰國之世的逸民處士所纂輯。如果這種說法是對的,那么“匈奴”這個族稱可以說在戰國時代已經被引用了,但我懷疑《逸周書》是戰國時代的作品。其中列舉的十三個北方種族中,有些是我們不清楚的,如“旦略”“其龍”;有些是戰國時代已經知道的,如“東胡”“樓煩”。但“月氏”則是漢初或漢武帝時才知道的;而“莎車”之名,《史記》沒有記載,《漢書》始有傳,是故最早也應當是在張騫出使西域以后才知道的。所以,若從這一點來看,我以為《王會解》篇的著作年代應是在張騫出使西域之后。

王國維在《鬼方昆夷狁考》里,也以為“戰國以降”,始有匈奴之名。我查閱戰國時代的著作,在戰國初年和中期,沒有發現連用“匈奴”這兩個字的。《史記·秦本紀》“惠文君后七年”(公元前318年)云:“韓、趙、魏、燕、齊帥匈奴共攻秦。”又《李牧傳》云:“常居代雁門,備匈奴。”這也許是司馬遷根據舊時典籍所重述,也許是用他當時所通用的名詞去追記一個外族。究竟前者是對的還是后者是對的,我們無從考證。

戰國末年的荀況在著作中曾用過“匈”字。《荀子·天論》:“君子不為小人匈匈也輟行。”然而這里的“匈”字與匈奴是沒有關系的。而且在《荀子·強國》里,在談到秦國時說:“今北與胡貉為鄰,西有巴戎。”而《史記·匈奴列傳》:“冠帶戰國七,而三國邊于匈奴。”“三國”是燕、趙、秦。雖則司馬遷在這里所用的“匈奴”二字可能是用他當時所通用的名稱去追記戰國時代的一個外族,但是荀子所說的“胡貉”既是與秦的北邊為鄰,那么應該就是司馬遷所說的匈奴。然而荀子不用匈奴而用胡貉二字,說明匈奴這個名稱在荀子時還沒有被采用,或者這兩個字還沒有通用。

我在《戰國策·燕策·燕太子丹質于秦》里找到匈奴這個詞,而且連用兩次。其文云:

樊將軍(於期)亡秦之燕,太子容之。太傅鞫武諫曰:“不可。夫秦王之暴而積怨于燕,足為寒心,又況聞樊將軍之在乎?……愿太子急遣樊將軍入匈奴以滅口。”……太子丹曰:“……夫樊將軍困窮于天下,歸身于丹,丹終不迫于強秦而棄所哀憐之交,置之匈奴,是丹命固卒之時也,愿太傅更慮之。”

這是秦始皇十九年(公元前227年)的事情,上距秦之統一天下七年,是目前我所能找到的匈奴這個名詞之最早見于著作者。《戰國策》為前漢劉向集先秦人所記戰國時事之書。劉向是宣、元時代人。雖然有人對這部書所記的事情也有懷疑的地方,但在劉向之前的司馬遷作《史記》時已多采其文,所以我們對于匈奴這個名詞最早見于上面所錄的那段話似乎不應有所懷疑。

但是應該指出的是,荀子至齊,年已五十,因為齊人讒他,乃到楚。楚春申君以他為蘭陵令。據說他著書數萬言是在蘭陵的時候。春申君被殺于公元前238年,即秦始皇九年。假使荀子是在春申君死后始著書,那么與燕太子丹之收容樊於期差不多可以說是同時。太傅鞫武與太子丹用匈奴這個名詞而荀子沒有用,卻仍用胡貉這兩個字,可能是在燕已開始采用匈奴這個名詞而在他處還沒有采用。而且匈奴這個名詞,自從太傅鞫武與太子丹用了之后,好像直到漢代的賈誼才再用。所以我們可以說,戰國末年,雖然已有人用匈奴這個名詞,但是并未被普遍采用,而僅限于個別人與個別地方。

匈奴這個族稱與這個民族的歷史,無疑地要以司馬遷的《史記·匈奴列傳》為研究這個問題的最早的系統材料。但是,直至秦,匈奴的通用名稱仍是“胡”。秦始皇時,曾有傳說:“亡秦者胡。”秦始皇以為這是指所謂的匈奴,因此便派蒙恬去伐胡,并修筑長城。可見在秦時,通用的名稱是胡而不是匈奴。

司馬遷作《史記·匈奴列傳》時,這個名詞已普遍通用,但是在賈誼的《新書》里,已數見匈奴這個名詞。賈誼卒于公元前168年,而司馬遷在二十三年后始出生,所以賈誼采用這個名詞比《史記》要早數十年。在賈誼的《新書》里,除《勢卑》篇屢用匈奴之名外,還有一篇是以匈奴為題的。這兩篇都是討論對付匈奴的對策。

在賈誼死前三十一年,漢高祖曾被匈奴困于平城。這三十年中,匈奴不斷擾亂漢朝邊境,追溯上去,在公元前215年,秦始皇曾遣蒙恬征伐匈奴,這說明匈奴已很強大了。再追溯上去,李牧曾破殺匈奴十余萬騎。這也可說明匈奴的勢力很強大。從李牧時起,尤其是秦亡之后,匈奴南下,成為西漢王朝最大的外患。可以推想,是在這個時期,匈奴之名才逐漸地被普遍采用,從而有人筆之于書。

王國維在《鬼方昆夷狁考》里,曾區別匈奴民族的本名和漢人所加給的丑名。他說:

曰戎曰狄者,皆中國人所加之名;曰鬼方、曰混夷、曰獯鬻、曰狁、曰胡、曰匈奴者,乃其本名。而鬼方之方,混夷之夷,亦為中國所附加。

我們要指出,聲音上可能是本名,但是文字上可能是丑名。因為“奴”固是一個不好的名詞,而“匈”這個字也非好意。“匈”古雖與“胸”通,如《荀子·王霸》:“三邪者在匈中。”“匈中”同“胸中”。但《荀子·天論》:“君子不為小人匈匈也輟行。”“匈匈”是喧嘩之聲的意思,《史記·項羽本紀》之“天下匈匈”,“匈匈”是喧擾騷亂之意。說不定是因為秦時及漢初,匈奴族常常入侵,騷擾北邊,時人因受害而生厭惡之心,因而用這兩個字去名這個民族的。

此外,《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趙破奴)為匈河將軍,攻胡至匈河水,無功。”《漢書·趙破奴傳》文同,但《漢書·匈奴傳》:“從票侯趙破奴萬余騎出令居數千里,至匈奴河水。”丁謙《(漢書·匈奴傳)地理考證》說:“匈奴水指塔米爾河西源,以匈奴王庭在此水濱,故以為名。”丁謙所考證的匈奴水是否即塔米爾河,不在這里討論,但是否因匈奴種族在地理上發祥于匈河或匈奴河,所以叫作匈或匈奴,則是值得注意的。

匈奴之名,見于著作雖在戰國末期,但匈奴這個民族當然不是始于這時候。那么,這個民族究竟始于什么時候,屬于什么種族,這是我們所要研究的問題。

在歷史上,最先對這個問題給以解答的是司馬遷。《史記·匈奴列傳》:

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維。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葷粥,居于北蠻,隨畜牧而轉移。……夏道衰,而公劉失其稷官,變于西戎,邑于豳。其后三百有余歲,戎狄攻大王亶父,亶父亡走岐下,而豳人悉從亶父而邑焉,作周。其后百有余歲,周西伯昌伐畎夷氏。后十有余年,武王伐紂而營雒邑,復居天酆鄗,放逐戎夷涇、洛之北,以時入貢,命曰“荒服”。其后二百有余年,周道衰,而穆王伐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自是之后,荒服不至。于是周遂作《甫刑》之辟。穆王之后二百有余年,周幽王用寵姬褒姒之故,與申侯有郤。申侯怒而與犬戎共攻殺周幽王于驪山之下,遂取周之焦穫,而居于渭涇之間,侵暴中國。秦襄公救周,于是周平王去酆鄗而東徙雒邑。當是之時,秦襄公伐戎至岐,始列為諸侯。是后六十有五年,而山戎越燕而伐齊。齊釐公與戰于齊郊。其后四十四年,而山戎伐燕。燕告急于齊,齊桓公北伐山戎,山戎走。其后二十有余年,而戎狄至洛邑,伐周襄王,襄王奔于鄭之氾邑。初,周襄王欲伐鄭,故娶戎狄女為后,與戎狄兵共伐鄭。已而黜狄后,狄后怨,而襄王后母曰惠后,有子子帶,欲立之,于是惠后與狄后、子帶為內應,開戎狄,戎狄以故得入,破逐周襄王,而立子帶為天子。于是戎狄或居于陸渾,東至于衛,侵資暴虐中國。中國疾之,故詩人歌之曰“戎狄是應”,“薄伐獫狁,至于大原”,“出輿彭彭,城彼朔方”。周襄王既居外四年,乃使使告急于晉。晉文公初立,欲修霸業,乃興師伐逐戎翟,誅子帶,迎內周襄王,居于雒邑。

當是之時,秦晉為強國。晉文公攘戎翟,居于河西洛之間,號曰赤翟、白翟。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國服于秦,故自隴以西有綿諸、緄戎、翟、之戎,岐、梁山、涇、漆之北有義渠、大荔、烏氏、朐衍之戎,而晉北有林胡、樓煩之戎,燕北有東胡、山戎。各分散居溪谷,自有君長,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然莫能相一。自是之后,百有余年,晉悼公使魏絳和戎翟,戎翟朝晉。后百有余年,趙襄子逾句注而破并代以臨胡貉。其后既與韓魏共滅智伯,分晉地而有之,則趙有代、句注之北,魏有河西、上郡,以與戎界邊。其后義渠之戎筑城郭以自守,而秦稍蠶食,至于惠王,遂拔義渠二十五城。惠王擊魏,魏盡入西河及上郡于秦。秦昭王時,義渠戎王與宣太后亂,有二子。宣太后詐而殺義渠戎王于甘泉,遂起兵伐殘義渠。于是秦有隴西、北地、上郡,筑長城以拒胡。而趙武靈王亦變俗胡服,習騎射,北破林胡、樓煩。筑長城,自代并陰山下,至高闕為塞。而置云中、雁門、代郡。其后燕有賢將秦開,為質于胡,胡甚信之。歸而襲破走東胡,東胡卻千余里。與荊軻刺秦王秦舞陽者,開之孫也。燕亦筑長城,自造陽至襄平。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郡以拒胡。當是之時,冠帶戰國七,而三國邊于匈奴。其后,趙將李牧時,匈奴不敢入趙邊。后秦滅六國,而始皇帝使蒙恬將十萬之眾北擊胡,悉收河南地。因河為塞,筑四十四縣城臨河,徙適戍以充之。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陽,因邊山險巉溪谷可繕者治之,起臨洮至遼東萬余里。又渡河據陽山北假中。

當是之時,東胡強而月氏盛。匈奴單于曰頭曼,頭曼不勝秦,北徙。十余年而蒙恬死,諸侯畔秦,中國擾亂,諸秦所徙適戍邊者皆復去,于是匈奴得寬,復稍度河南與中國界于故塞。

單于有太子名冒頓……是時漢兵與項羽相距,中國罷于兵革,以故冒頓得自強,控弦之士三十余萬。

自淳維以至頭曼千有余歲,時大時小,別散分離,尚矣,其世傳不可得而次云。然自冒頓而匈奴最強大,盡服從北夷,而南與中國為敵國。

我特地抄了這一大段文字,不僅是因為這段文字是關于匈奴起源問題的最早的記載,而且是因為凡司馬遷以后的人們談到這個問題的,差不多都以這段話為根據,雖則他們之中在對于這段話的解釋與取舍上有不同之處。此外,我以為這段話本身有很多可以商榷的地方,所以不厭其長錄之如上。

班固是漢代對于匈奴最有研究的人,他不僅在《漢書》里寫了上下兩篇很長的《匈奴傳》,而且他曾偕竇憲到過匈奴,匈奴的知識是很豐富的。但是他對于匈奴的起源問題,完全照抄上面所錄的那段話。換句話說,他與司馬遷的意見是完全相同的。

(唐)司馬貞《史記·匈奴列傳索隱》云:

張晏曰“淳維以殷時奔北邊”。又樂產《括地譜》云“夏桀無道,湯放之鳴條,三年而死。其子獯粥妻桀之眾妾,避居北野,隨畜移徙,中國謂之匈奴”。

《括地譜》這本書,《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均無著錄,故樂產的年代無從考見。但司馬貞在《史記索隱》中曾引述這段話,則作者的年代應在唐或唐以前。張晏以為夏亡后,淳維跑到北邊,成為匈奴的始祖,不外是從司馬遷“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維”這段話引申而來。但司馬遷并沒有說淳維是在夏亡之后,殷代初年跑到北邊。張晏既肯定了北奔的時間,樂產更進一步說明奔到北野的是夏桀的兒子,并且他的名字不是淳維而獯粥。獯粥是司馬遷所說的葷粥。獯粥妻桀之妾的話,恐是由司馬遷的“其俗……父死,妻其后母”脫胎而來。至于他所說“避居北野,隨畜移徙”當系由司馬遷的“居于北蠻,隨畜牧而轉移”而來。總之,樂產的話,一部分是根據《史記·匈奴列傳》而略加修改,一部分可能是從張晏的“殷時奔北邊”而來。至于他說奔北邊的是桀子獯粥而非淳維,這是他與司馬遷、張晏的異處。

《索隱》于引述樂產上文后說:“其言夏后苗裔,或當然也。”這是有懷疑的意思,但是接著又說:

故應劭《風俗通》云:“殷時曰獯粥,改曰匈奴。”又服虔云:“堯時曰葷粥,周曰獫狁,秦曰匈奴。”韋昭云:“漢曰匈奴,葷粥其別名。”則淳維是其始祖,蓋與獯粥是一也。

樂產并沒有指出淳維與獯粥相同,而司馬貞卻當為一。司馬貞一方面對于匈奴是夏后苗裔持懷疑態度,另一方面卻指出司馬遷、班固、張晏所說的淳維就是樂產所說的獯粥。

日本桑原騭藏在《張騫西征考》[15]里說:

據《史記》之《匈奴傳》:匈奴祖先為夏后氏之后,即所謂淳維者是。其與夏后氏之關系固難憑信。惟淳維shun-wei之發音,與Hunni(序經按,指匈奴)想稍接近。或謂此因淳維始祖之名,方發生所謂匈奴種族之名稱,然乎?否乎?

這是不相信淳維與夏后的關系。但是他既以為淳維與匈奴發音稍接近,同時他又指出匈奴與獯粥是同音之轉,他說“然乎否乎”也持懷疑的態度。

他又說:

視淳維與匈奴為同一之發音者,雖涉牽強附會,然sh、kh、H三音之彼此轉訛,在音韻學上,當非絕無。

桑原騭藏在同書《參照》(按,即注釋)“十九”中說:

此《本論》脫稿后,在D’Hterbelot之Bibliotheque Orientale第四冊所收之Visdelou的《韃靼略史》(Hlistoire Abregee de laTartarie)五一頁內,發見關于匈奴如次之記載:“匈奴初依其祖先淳維(Chun-vei)或獯粥(Hiun_Yu)之名,在商(殷)時代(以種族之名)稱作獯粥。”此記載稍嫌不徹底。要之,匈奴祖先稱作淳維或獯粥,主張種族名之獯粥(因之獯粥與異字同名之匈奴)依其祖先之名一點上,與予所說一致。

《本論》中又說:

始祖之名或有力之君主名稱,嘗負有其種族或部族之名稱,在塞外種族之間,其實便甚伙。如鮮卑種族之吐谷渾部,即取名其祖先吐谷渾。又如白匈奴噠(Ephthal)種族,亦系取其王之名,而定種族之名稱者。

司馬貞除了以為獯粥就是淳維外,還以為山戎、鬼方、狁、淳維、熏粥、匈奴的各種名稱均是異名同族。他在《五帝本紀·黃帝紀》“北逐葷粥”句下說:“(葷粥)匈奴別名也。唐虞以上曰山戎,亦曰熏粥;夏曰淳維,殷曰鬼方,周曰狁,漢曰匈奴。”這個說法,表面上看雖然與他上面所說的“淳維是其(匈奴)始祖,蓋與獯粥是一也”,沒有什么不同,然而稍加考察,就能明白前后有矛盾。因為在《匈奴列傳》里,他同意樂產所說的獯粥是夏桀的兒子,而在《五帝本紀》里,他所說的熏粥卻是唐虞以上的熏粥,或是山戎。在時間上,這兩種獯粥相差約一千年。唐虞以上已有獯粥,獯粥怎能說是夏桀之子?司馬貞把樂產所創出的夏桀之子獯粥與司馬遷在《匈奴列傳》中所說的唐虞以上的葷粥混為一談,并且把夏的淳維當作唐虞以上的葷粥,去為樂產解釋,這是很大的錯誤。

關于樂產與司馬貞的錯誤,清梁玉繩《史記志疑·匈奴列傳》條曾指出:

案:《索隱》曰“樂彥(產)《括地譜》云夏桀無道,湯放之鳴條,三年而死,其子獯粥妻桀之眾妾,避之北野”。淳維蓋與獯粥是一。據此,則黧粥為淳維別名,乃匈奴之始祖,其后隨代異稱,將名作號,遂以獯粥與山戎、獫狁、匈奴同呼矣。然言夏后苗裔,似夏后之先無此種族,安得言唐虞以上有之。而《五帝紀》又云:“黃帝北逐葷粥”,服虔、晉灼亦皆云“堯時曰葷粥”(《風俗通》殷曰獯粥),是知夏后苗裔之說不盡可憑,而樂彥所述者妄也。

班固、張晏、樂產、司馬貞、桑原騭藏以及其他學者都是根據司馬遷的《匈奴列傳》解釋匈奴的起源的。但是他們之間卻有不同的見解。班固完全接受司馬遷的說法。張晏只說“淳維以殷時奔北”。樂產說匈奴的始祖是桀的兒子獯粥。司馬貞和桑原騭藏把司馬遷的淳維與樂產的獯粥為同一發音。而司馬貞對于說匈奴是夏后的苗裔已有懷疑,可是不像桑原騭藏那么肯定地說“其與夏后氏之關系固難憑信”。我們要問:為什么對于同是司馬遷所說的話卻有不同的看法呢?我以為主要是由于司馬遷自己對于匈奴的起源這個問題沒有弄清楚。梁玉繩《史記志疑·匈奴列傳》條說:

夫自辟天地即生戎狄,殷以前謂之獯鬻,周謂之狁,漢謂之匈奴。莫考其始,孰辨其類?相傳有所謂淳維者,難稽誰氏之出,未識何代之人。而史公既著其先世,復雜取經傳合并為一,無所區分,豈不誤哉。

既說匈奴是夏的苗裔,其名叫作淳維,這應該是漢人,而且下文又說“自淳維以至頭曼千有余歲”,那么頭曼以及其后代的匈奴人應該是漢族的苗裔了。但是緊接著又說“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葷粥,居于北蠻”,那么在淳維及其祖先夏后氏之前在北方已住有其他民族。夏后氏的苗裔之于這些民族有什么關系,司馬遷沒有說明。淳維是否奔居北蠻也沒有提及。而下文所說的“夏道衰,而公劉失其稷官,變于西戎,邑于豳”,乃是說明周的祖先變于西戎而非夏的苗裔變于西戎。因為照《史記》所載,周的祖先并非夏的后裔。前者是帝嚳之后而后者是帝顓頊之后。據《史記·周本紀》:

周后稷,名棄……后稷卒,子不密立。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務,不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間。不卒,子鞠立,鞠卒,子公劉立。公劉雖在戎狄之間,復修后稷之業,務耕種……子古公亶父立。古公亶父復修后稷、公劉之業。

《匈奴列傳》說“公劉失其稷官,變于西戎”,這里又說公劉的祖父不失官。奔于戎狄。對于這一點,不必在這里討論。我們所要注意的是周的祖先變為西戎,后來受到戎狄的攻伐離豳到岐下。不止亶父自己到岐下,其百姓也跟他到岐下,他不只復修后稷之業而與戎狄隨畜牧而轉移的生活方式不同,而且至文王、周公而成為漢族文化的代表人物。簡單地說:華夏的苗裔雖然因夏道衰而跑到戎狄的地方居住,但終不因此而成為戎狄。照這個例子來推論,夏后氏的苗裔也不一定就變為匈奴,完全放棄其固有的文化,流為“不知禮義……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何況司馬遷很肯定地指出,自“唐虞以上”以及春秋戰國時代,除了淳維與不窋的子孫之外,在西北一帶有許多種戎狄。當時華夏與戎狄的分別主要是種族的不同。文化的交流對種族雖有影響,但不能過于強調。義渠之戎仿效漢族“筑城郭以自守”,甚至其王與秦昭王的母親“宣太后亂,有二子”,而義渠還是戎狄。趙武靈王“變俗胡服,習騎射”,趙武靈王及其臣民也不因此而流為戎狄。

司馬遷對于匈奴的起源問題,大概沒有經過詳細的考慮,只是搜集當時的一些傳說及各種記載。這些材料,作為反映當時的人們對于這個問題的一些不同看法,是很有價值的,若作為一種有系統的見解,就很值得商榷。上面指出的他的一些錯誤,就是因為他在《匈奴列傳》里,沒有說明那些材料是反映當時對于這個問題的一些不同的看法,而僅用“或曰”的方式去表達。其實,司馬遷在敘述外族的列傳中,常常說他們的祖先是華夏苗裔。如在《朝鮮列傳》中說:“朝鮮王滿者,故燕人也。”在《東越列傳》中說:“閩越王無諸及越東海王搖者,其先皆越王勾踐之后也。”這可能是大漢族主義的表現,與歷史事實未必符合。

事實是把各種外族都當作華夏的苗裔是錯誤的。而現代之研究匈奴的學者幾乎沒有人相信像《史記·匈奴列傳》所說匈奴是夏后氏的苗裔了。

匈奴不是夏后氏的苗裔,但匈奴是不是唐虞以上的山戎、獫狁、葷粥,以及夏、商、西周、春秋、戰國時的各種戎狄的后裔,或是他們的混合民族呢?

司馬遷對這個問題沒有解答。但后來注解《史記》的許多學者曾提供了一些意見。如《呂氏春秋·審為篇》高誘注說:“狄人獫狁,今之匈奴。”又如上面所舉的應劭、晉灼、司馬貞等說唐虞以上叫作山戎或熏粥、殷時叫作鬼方、周時叫作獫狁,秦漢叫作匈奴。這就是說匈奴之與唐虞的山戎或熏粥、殷時的鬼方、周時的獫狁不過是同族而異名罷了。

這個說法似過簡單。司馬遷在《匈奴列傳》里除了說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葷粥外,沒有說到夏殷二代的戎狄。說得比較詳細的是周的祖先和西周、春秋、戰國的戎狄與漢族的關系。在這個時期里,西北外族名稱之為他所采用的,除匈奴外,還有四種:一為戎,一為夷,一為狄或翟,一為胡。戎有西戎,犬戎,山戎,綿諸、緄戎,翟、之戎,義渠、大荔、烏氏、朐衍之戎,樓煩之戎;夷有畎夷(有人謂即昆夷);狄或翟有赤翟、白翟;胡有東胡、林胡或胡貉或普通所謂的胡。或戎狄連用。他指出散居于溪谷的戎有一百多,“然莫能相一”。匈奴之名,除一見于《秦本紀》外,在《匈奴列傳》里兩見于敘述戰國時事:一為“三國(燕趙秦)邊于匈奴”,一為“李牧時匈奴不敢入趙邊”。然而在《匈奴列傳》里,匈奴與胡、戎狄是并用的,且可通用。如燕“邊于匈奴”,但燕亦筑長城置各郡以“拒胡”。秦“邊于匈奴”。但“蒙恬將十萬之眾北擊胡”。在《蒙恬列傳》巾則說:“蒙恬將三十萬眾北逐戎狄……是時蒙恬威震匈奴。”這樣看起來,胡、戎狄、匈奴,好像是同一個民族了。

但是《匈奴列傳》又說,在戰國末年,“東胡強而月氏盛”。唐張守節《史記正義》引《括地志》云:“涼、甘、肅、延、沙等州地,本月氏國。”則月氏也是西邊的戎狄。月氏既不同于匈奴,東胡也異于匈奴。若說除月氏與東胡外,上面所列舉的各種胡、戎狄與匈奴是同一民族,恐怕也是不對的。司馬遷曾說各種戎狄“各分散居溪谷,自有君長,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然莫能相一”。這就是說這么多種戎狄是很復雜的。我們不能因司馬遷互用胡、戎狄與匈奴等名詞而遂謂其為一個民族。

《匈奴列傳》說匈奴是一個以畜牧為生和騎獵為主的民族。我們懷疑許多居于西北及塞內溪谷的戎狄是否也與匈奴同俗。《左傳》記載隱公九年(公元前714年)北戎侵鄭時的軍隊是徒步的,昭公元年(公元前541年)狄人的軍隊也是徒步的。那么戎狄的徒兵是異于匈奴的騎射了。這些用步兵的民族與以騎獵為主的民族是否為同一民族,是很值得研究的。

司馬遷指出自淳維至頭曼有一千多年。在這么長的時間里,匈奴“世傳不可得而次”。這清楚地說明他對于匈奴的歷史是不清楚的。在塞內與華夏雜居的戎狄的情況,如人種、語言、風俗、習慣之記載于書籍的已經很少,則遠處塞外的匈奴,在頭曼以前的歷史當然更不容易了解。匈奴既沒有文字記載歷史,而漢人除了受外族的嚴重侵擾時外,對于外族又是很少注意的。匈奴不但遠居塞外,而且在匈奴與漢的邊界上又被其他好多戎狄隔離,那么漢人對于匈奴知識的貧乏是很自然的。

頭曼以后,匈奴開始為西漢人所注意。司馬遷說“至冒頓而匈奴最強大”,又說在冒頓時,匈奴“盡服北夷”。其他北夷與匈奴是否為同一民族?這又是值得研究的。

司馬遷對匈奴的起源問題雖有矛盾與含糊之處,但近人丁謙在《<漢書·匈奴傳>地理考證》里曾為之作解釋:

漢代匈奴,為北方之大敢,但推原種族,實與塞外諸番迥不相同。蓋其始祖淳維,系出夏后,居然中國神明之裔,與周之先世后稷封邰,相距不遠。唯稷之后雖不窋換官,竄于戎狄,而公劉亶父,世守華風,故日漸內遷。至文武二王,遂有天下。淳維之后,至殷北徙,戎狄雜居,竟與同化,舍耕稼而事牧畜,曠官室而處穹廬,去衣冠而服皮褐,殆所謂用夷變夏者非耶?此傳之首,備述三代以來諸戎狄之盛衰,似與匈奴本事不相附麗,然細接之,實所肚著匈奴勃興之所自。蓋荒服諸部,種類雖多,皆力薄勢分,初無與于中國之利害。自戰國列王,競事開疆,諸部遂日漸淪亡。特諸部亡而諸部之人民豈能盡滅。當其時,近東者多歸并于東胡,近西者多歸并于月氏,近北者多歸并于匈奴。故贏秦之世,三部并強。迨漢初,匈奴冒頓以梟雄之質,崛起朔方,滅東胡,破月氏,遂統一大漠南北,南面與中國相頡頏矣。

丁謙想把匈奴為夏后氏之苗裔說與唐虞以上實有的外族,混合起來而形成用夷變夏的調和論調,但這只能是丁謙的說法,司馬遷在《匈奴列傳》里并不是這樣說的。丁謙以為自淳維跑到北邊之后,與戎狄雜居,竟與同化。同化之后,逐漸征服其他的荒服諸部,遂成為匈奴。這不能說是歷史上不會有的事。但是淳維既在荒服雜居而同化于外族,則淳維就變為該外族的份子,因為這個外族是在淳維未到北邊之前便已存在的。若說淳維到了北邊之后,外族人擁立他為君長,因而遂改號曰匈奴,則匈奴人的祖先便不能謂為夏后氏之苗裔。明代有一個暹羅華僑的兒子鄭昭,曾打敗緬甸,恢復暹羅,做暹羅的皇帝。但是暹羅的統治民族仍是泰族,并不因此而成為華夏苗裔,最多只能說在暹羅王室的王族中有漢族的血統。

近人專題研究匈奴起源問題較早的著作是王國維的《鬼方昆夷狁考》,全文七千余言,也是研究這個問題的最長的文章。他除利用古代典籍外,又得古文字及古器物之助。他以為見于古金文之“鞔”“允”“允”皆與狁相同。又以為《易》的鬼方,《詩》的混夷、昆夷,《國語》的犬戎,《尚書大傳》的畎夷皆與狁相同,而狁又與匈奴相同。他說:

我國古時,有一強梁之外族,其族西自隴,環中國而北,東及太行、常山間,中間或分或合,時入侵暴中國。其俗尚武力,而文化之度不及諸夏遠甚。又本無文字,或雖有而不與中國同。是以中國之稱之也,隨世異名,因地殊號。至于后世,或且以丑名加之。其見于商周間者曰鬼方,曰混夷,曰獯鬻,其在宗周之季,則曰狁,入春秋后,則始謂之戎,繼號曰狄。戰國以降,又稱之曰胡,曰匈奴。綜上諸稱觀之,則曰戎曰狄者,皆中國人所加之名。曰鬼方,曰混夷,曰獯鬻,曰狁,曰胡,曰匈奴者乃其本名。而鬼方之方,混夷之夷,亦為中國所附加。當中國呼之為戎狄之時,彼之自稱絕非如此。其居邊裔者,尤當仍其故號,故戰國時,中國戎狄既盡,強國辟土,與邊裔接,乃復以其本名呼之。此族春秋以降之事,載籍稍具,而遠古之事,則頗茫然,學者但知其名而已。今由古器物與古文字之助,始得言其崖略。

他又說:

此族見于最古之書者,實為鬼方。《易·既濟》“爻辭”曰: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未濟》“爻辭”曰: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賞于大國。《詩·大雅·蕩》之篇曰:內于中國,覃及鬼方。《易》之“爻辭”蓋作于商周之際,《大雅·蕩》之篇作于周厲王之世而托為文王斥殷紂之言,蓋亦謂殷時已有此族矣。后人于《易》見鬼方之克需以三年,知其為強國。于《詩》見鬼方與中國對舉,知其為遠方。

他以為:

鬼方之名,《易》《詩》作鬼,然古金文作,或作……皆為古文畏字……鬼方之名,當作畏方……混夷之名,亦見于周初之書。《大雅·綿》之詩曰:混夷矣……而《孟子》及《毛詩·采薇·序》作昆,《史記·匈奴列傳》作緄,《尚書大傳》則作畎夷……四字聲皆相近……又變而為葷粥、為熏育、為獯鬻,又變而為狁……故鬼方、昆夷、熏育、狁,自系一語之變,亦即一族之稱。

他指出:

至狁之后裔如何,經傳所紀,自幽平以后至于春秋隱桓之間,但有戎號,莊閔以后,乃有狄號。戎與狄皆中國語,非外族之本名。戎者兵也……則凡持兵器以侵盜者亦謂之戎。狄者遠也……因之凡種族之本居遠方而當驅除者亦謂之狄。且其字從犬,中含賤惡之意,故《說文》有犬種之說,其非外族所自名而為中國所加之名,甚為明白。故宣王以后,有戎狄而無狁者,非狁種類一旦滅絕或遠徙他處之謂,反因狁薦食中國,為害尤甚,故不呼其本名而以中國之名呼之。其追紀其先世也,且被以惡名。是故言昆戎則謂之犬戎,薰鬻則謂之獯鬻。允則謂之狁,蓋周室東遷以后事矣。

他最后說:

及春秋中葉,赤狄諸國皆滅于晉。河南山北諸戎,亦多為晉役屬。白狄僻在西方,不與中國通,故戎狄之稱泯焉。爾后強國并起,外族不得逞于中國,其逃亡奔走復其故土者,或本在邊裔未入中國者,戰國辟土時乃復與之相接。彼所自稱本無戎狄之名,乃復以其本名呼之。于是胡與匈奴之名始見于戰國之際,與數百年前之獯鬻,狁先后相應,其為同種,當司馬氏作匈奴傳時蓋已知之矣。

王國維在這篇文章里,除了從音韻上去說明鬼方、昆夷、狁、戎狄、胡、匈奴為同一種族之外,他又找了許多材料去說明這個異名同族的匈奴在地理上的遞嬗之跡。他由古器物及史料證明“鬼方之地”與“昆夷地正同”。他說:“后世狁所據之地,亦與昆夷略同。故自史事及地理觀之,混夷之為畏夷之異名,又為狁之祖先,蓋無可疑,不獨有音韻上之證據也。”

王國維的這篇文章也是根據《史記·匈奴列傳》的提示而作的,所以他在這篇文章的結尾指出獯鬻、狁、戎狄、胡、匈奴為同種而“當司馬氏作匈奴傳時蓋已知之矣”。但是他對司馬遷所說的匈奴的祖先是夏后氏的苗裔叫作淳維這一點,則避而不談,連一些人以為淳維與獯鬻是同聲同族也沒有提及,這表明他不同意司馬遷的匈奴是夏后氏的后裔的看法。從這一點看,他與過去許多注解《史記·匈奴列傳》或說到匈奴的起源問題的人不同。因為那些人一方面保留司馬遷所說匈奴是夏后氏后裔的說法,一方面又接受司馬遷所說的唐虞以上的山戎、狁、葷粥也是匈奴的祖先說法,結果是無法自圓其說的。王國維則直截指出:匈奴這個外族的祖先,無論叫作鬼方、昆夷、狁、戎狄,都是外族,而非漢族苗裔。

王國維說鬼方、昆夷、狁、戎、狄、胡、匈奴是異名同族也不是一種創見。司馬遷、應劭、晉灼、韋昭、司馬貞都有這種看法。司馬貞《五帝本紀索隱》中曾說過唐虞叫作山戎、熏粥則叫作鬼方,周時叫狁,漢叫作匈奴。至于昆夷與犬戎、狁是異名同族,顏師古、司馬貞、崔述都曾說過。《史記·匈奴列傳》“周西伯昌伐畎夷氏”句下,《索隱》云:“韋昭云:‘春秋以為犬戎。’按,畎音犬,大顏云‘即昆夷也’。”崔述《豐鎬考信錄》卷七云:“鄭氏以西戎為昆夷。狁為北狄……余按太原及方,皆在周之西北,狁之國,當在涼、鞏之間。所謂西戎蓋即狁,而變其文以葉韻耳。狁之為周患,見于‘出車’‘六月’‘采薇’‘采芑’四篇詳矣。而傳記初未有言者。《國語》有犬戎,有姜氏之戎,而史伯則但稱西戎,足為周患者皆戎,然則狁者亦戎也。……狁文皆從犬,疑則《周語》之犬戎猶瞞之或稱為長狄也。以狁、西戎為二國而曲為之解,誤矣。程子疑西戎兵不加而服,朱子疑既卻狁而還師以伐昆夷,亦沿鄭孔之誤。”我們可以說王國維是把以往學者對于這幾個名詞的解釋綜合起來,從音韻上與地理上去說明其為異名同族。他簡化司馬遷及其他人對于這個問題的意見而歸納秦漢以上從“西自隴,環中國而北,東及太行、常山間”的外族為鬼方、昆夷、熏鬻、狁、戎狄、匈奴幾個名詞而斷定其為異名同族。其實,孟子早已指出“太王事薰鬻而文王事昆夷”,那么“薰鬻”與“昆夷”是不同了。又《史記》與《漢書》匈奴傳均說冒頓“后北服渾庾”,“渾庾”即“昆夷”的異音。匈奴征服渾庾,那么渾庾就不見得是匈奴的同族了,這說明薰鬻與昆夷異于匈奴。

王國維以后,研究這個問題的學者,大都同意他的結論。如梁啟超在《中國歷史上民族之研究》[16]中,在匈奴的起源問題上,是同意王國維的。日本學者研究這個問題時也參考他的著作,可見他這篇文章影響很大。在聲韻和地理的考證方面,王國維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他的論據可以說是“同韻就同族”,“同地也同族”。不能否認,這是研究古代民族的一種方法,但是只靠這種方法卻不一定能得到正確的結論。如“但”與“蛋”,在音韻上相同,然而不能說廣西山居的“但”與兩廣、福建的水居的“蛋”是同族。“閩”與“蠻”在音韻上相同,然而不能說“蠻”就是“閩”。“粵”與“越”在音韻上相同,然而只能說,在廣東,在歷史上的某一時期,粵人與越人是指同一民族。若一概而論,凡越都是粵,那就不見得是對的。因為春秋戰國時代的越國的越人和在越南的越人未必相同。至于現在的廣東的粵人與越南的越人,也不能謂為同族。其實,同音字也未必是同族,春秋時浙江的越,漢以后廣東的越,以至越南的越,都不能一概而論為同族。當然,這也不是說狁或熏鬻等之于匈奴是完全沒有關系的。

同樣,“同地即同族”也不是絕對的。西北民族多事游牧,隨地遷移,一個民族不一定老是在一個地區,而同一地區也可有幾個民族。新疆一省有十數種少數民族,云南、廣西也各有好多種少數民族。這是以比較大的區域來說明同地未必同族。在海南島,有些很小的地方,苗黎雜居,他們雖有很相同的地方,然而嚴格地說,他們不是同族。

王國維所說的鬼方、昆夷、狁、戎狄、胡、匈奴,不止地域上是“西自隴,環中國而北,東及太行、常山間”這么大的地域中,只有“一強梁之外族”,又何況這個外族,歷時兩千余年,即自黃帝至秦漢,“或分或合,時入侵暴中國”,始終還只是“一強梁之外族”。地廣數千里,年歷兩千余,在中國的西北,只有一個名異實同的外族,這種看法,從常識來說,恐怕也是難以信服的。

相反,在黃河一帶,尤其是黃河以南,在同時間里,除漢族或戎狄以外,還有其他的南方民族。所謂東夷、南蠻,不過是大的分類。東夷、南蠻本身,就有好多不同的民族。直至現在,滇黔兩粵不必說,即湖南浙江也還有不少少數民族的地區。若謂同音即同族,同地也同族,則黃河以南漢、戎狄以外只有東夷、南蠻兩種民族了。《漢書·烏孫傳》有匈奴“百蠻大國”句,《史記·匈奴列傳》有“居于北蠻”句,“梁伯戈銘”稱“抑鬼方蠻”,我們不能因此說匈奴或鬼方與南蠻的蠻是同一民族。同字尚且如此,何況同音呢?

司馬遷在《史記·匈奴列傳》中原指出:在頭曼、冒頓之前,西北的外族是“各分散居溪谷,自有君長……莫能相一”,可見得不是一個外族,而是好多外族。毛詩《出車》的序也說過“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狁之難”。這說明昆夷與狁完全是兩個不同的種族。崔述在《豐鎬考信錄》中雖然說犬戎、昆夷、狁為同族,然而他也指出“蓋西戎之國不一而狁為最強”。關于這一點,王國維與崔述一樣,承認犬戎或狁是戎的一種,是戎中最強大的。我以為,他們若在這個認識的基礎上去研究外族的相異處,可能會明白這些外族不是一個種族而是好多種族。可惜他們只著重于“同音同地”,因而把兩千余年間的西北民族歸納到數個名詞而認定為同名同族。

再看自頭曼以后至兩晉南北朝的七百余年中,西北民族的新陳代謝不是一個而是很多個。單以秦漢來說,最初是除匈奴之外,有東胡與月氏。此后,匈奴之北有丁零、堅昆;匈奴之西有烏孫、塞種。西域三十六國后來分為五十余國,其民族是否相同也值得研究。《漢書·西域傳》“西夜國”條說,“西夜與胡異,其種類羌氏”,可見種族不同。同傳“康居國”條“匈奴百蠻大國”,更說明匈奴是好多外族中的一個。匈奴為百蠻大國是在冒頓之后。在頭曼以前,恐怕只是好多外族中的一個。

據現存的史料記載,古代西北民族在春秋戰國時期,有的在西北邊境,有的在塞外,有的常侵入內地。《史記·匈奴列傳》說,“山戎越燕而伐齊,齊釐公與戰于齊郊”,其深入內地,猖獗可知。周襄王欲伐鄭,娶戎狄女為后,可見戎狄與王室的接近。邊疆戎狄,忽來忽去,史不絕書。至于塞外的戎狄,因為接觸少,不易知其情況。自管仲相齊之后,攘夷狄是霸業的主要內容,所以孔子說,“微管仲,吾其披發左衽矣”。[17]晉文以后,秦晉在西北擴充領土。戰國時,秦趙也繼續在西北發展。大致說,有的外族在內地或靠近內地的,被征服后,就同化于漢族。在邊境的,有的內遷,有的外走至塞外。可是塞外不是空而無人的,也有其他外族,則兩者或互相征伐或合并,也絕不會在短時期內就成為一個大帝國。司馬遷說:“至冒頓而匈奴最強大,盡服從北夷”[18],可見是經過長期的征伐的。只看冒頓對東胡的要求,忍讓愛馬與妻子,便說明這個民族的強盛遠非一朝一夕之功。匈奴在未強盛之前,只是好多民族中的一個,而即使強盛之后,在這個“大國”里,也仍存在著好多不同的民族。因為其他民族固不會全部跑光或被殺光,匈奴的人口也不會一下增加起來。匈奴這個族名,在戰國時代尚不能包括所有的外族,那么就更不能包括戰國以前以至唐虞以上的西北的所有外族了。

王國維除《鬼方昆狁考》外,還有《西胡考》上、下及續考三篇,雖主要論述西域的胡人,但續考中也有一節與匈奴有關,茲錄之如下:

自唐以來,皆呼多須或深目高鼻者為胡或胡子……是唐人已謂須為胡,豈知此語之源本出于西域胡人之狀貌乎?且深目多須不獨西胡為然,古代專有胡名之匈奴,疑亦如是。兩漢人書,雖無記匈奴形貌者,然晉時胡羯皆南匈奴之裔。《晉書·石季龍載記》云:太子詹事孫珍問侍中崔約曰:“吾患目疾,何方療之?”約素狎珍,戲之曰:“溺中可愈。”珍曰:“目何可溺?”約曰:“卿目睕睕,正耐溺中。”珍恨之,以告石宣。宣諸子中最胡狀,目深,聞之大怒,誅約父子。又云:冉閔躬率趙人,誅諸胡羯,無貴賤男女少長皆斬之,死者二十余萬,屯據四方者,所在承閔書誅之。于是高鼻多須至有濫死者。……晉之羯胡,則明明匈奴別部,而其狀高鼻多須與西胡無異,則古之匈奴蓋可識矣。……西域人民與匈奴形貌相似,故匈奴失國之后,此種人遂專有胡名,顧當時所以獨名為胡者,實因形貌相同之故,觀《晉書·載記》之所記,殆非偶然矣。

我覺得王國維的主張可商榷。首先,他以為謂須為胡乃出于西域胡人的狀貌,因以為深目多須不獨西胡為然,古代專有胡名之匈奴疑亦如此。在理論上,這種說法很勉強。西域的西胡是否皆深目多須姑不置論,若說因西域的胡是多須深目而遂說古代專有胡名的匈奴也是多須深目,那就不一定是對的。否則,古代的東胡也該是多須深目了。

至于他用《晉書·石季龍載記·上》的兩段話去證明匈奴是高鼻深目則亦可商榷。王國維說西漢人書沒有記匈奴形貌的,但是司馬遷應該見過匈奴人,班固則更該見過。司馬遷在《史記·匈奴列傳》是很注意匈奴人的語言、風俗、習慣,而沒有提到匈奴人的形貌。班固曾深入匈奴人所居的地方,所接觸的匈奴人必定很多,然而在《漢書》的長篇《匈奴傳》里也沒有說到匈奴人的形貌。假使匈奴人的形貌與漢人差別太大,像高鼻、深目、多須等,不會不引起他們的注意,因為他們對于匈奴的風俗習慣之異于漢族的都曾做過比較詳細的敘述。所以他們沒有提及匈奴人的形貌,大概是因為匈奴人與漢人大致相同。

司馬遷《史記·大宛列傳》說:“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國雖頗異言,然大同俗,相知言。其人皆深眼,多須。”班固《漢書·西域傳》“大宛”條除重述司馬遷這幾句話外,在“西夜國”條又指出:“蒲犁及依耐、無雷國,皆西夜類也。西夜與胡異,其種類羌氐行國。”可見他二人對外族的形貌是注意的。司馬遷所說的“皆”,即大宛以西至安息,無例外的是深目多須。反之,在大宛以東,他既沒有說沒有深目多須,則亦不能說是完全沒有。《北史·西域列傳》除“康國”條說人皆深目、高鼻、多髯外,在“于闐”條說:“自高昌以西諸國人等,深目高鼻,唯此一國,貌不甚胡,頗類華夏。”在“高昌”條說:“高昌者,車師前王之故地,漢之前部地也。”《史記·大宛列傳》記大宛的位置是“其北則康居,西則大月氏,西南則大夏,東北則烏孫”。《漢書·西域傳》“大宛”條云:“北與康居,南與大月氏接。”《漢書》記大月氏的位置雖與《史記》略異,但大宛的位置沒有什么變化。高昌既為車師前王之故地,車師在大宛之東,《漢書》說大宛去長安一萬二千二百五十里,車師去長安八千八百五十里,則大宛距車師三千四百里。《史記》《漢書》都說大宛以西的人皆深目高鼻,而《北史》謂高昌以西的人深目高鼻,則自后漢以后,深目高鼻的人是逐漸東移了。于闐的位置在車師(高昌)西南,在大宛東南,則高昌以西各國應為深目高鼻的人所居住了。至于“貌不甚胡,頗類華夏”,則既非全類華夏,亦非全異于胡了。

應該指出,這里的“胡”,不一定是匈奴。因為秦漢時的“胡”,主要指匈奴,而這時的“胡”,主要是西胡,亦即西域一帶的外族人。

《北史·西域傳》無“大宛”條,可能這個國家已被消滅。但是人民未必完全消滅。高昌人與大宛人在民族上是否有關系不得而知(按,《北史》說高昌東去長安四千九百里。則高昌的位置比《漢書》所說的車師是更東了。可是《漢書》說車師去長安八千一百五十里。《北史》又說高昌為車師前王之故地,《北史》恐有誤)。《北史》又說“國有八城,皆有華人”。又說“晉以其地為高昌郡。張軌、呂光、沮渠蒙遜據河西,皆置太守以統之”,則本為漢人所統治。在太延中(公元435—439年)蠕蠕侵伐這個地方,至和平元年(公元460年)遂“為蠕蠕所并”,“以闞伯周為高昌王,其稱王自此始也”。則統治權已是外族,而非漢人,而這些外族是深目高鼻的人種。

西北民族多從事畜牧,逐水草而居,經常遷徙。大月氏、烏孫、康居均曾移居。在匈奴西北的民族,為丁令、堅昆,也可能時時遷移。大宛雖為居國,然而人民的移動也是可能的。塞種即曾為他族所迫而遷徙。在這些民族中,種類不同:大宛是深目多項;烏孫,據顏師古說是“青眼赤須,狀類獼猴”;月氏、塞種、丁令、堅昆都與匈奴各異。在匈奴強盛時,有的民族,如月氏、塞種雖移居別處,但其人民之留在原處的不一定很少。匈奴征服各國后,在其大“帝國”里,必有各種不同民族,他們不僅受匈奴的統治,而且為匈奴所驅使,在匈奴的軍隊中,也必有這些人。在漢朝與匈奴的戰爭中,凡為匈奴服務的,均可能稱為匈奴人,或如《晉書·石勒載記》所稱是匈奴的別種。《石勒載記·上》說“石勒……上黨武鄉羯人也。其先匈奴別部羌渠之胄。祖耶奕于,父周曷朱,一名乞翼加,并為部落小率”。

按匈奴先后入塞共十九種,而羯為其中之一。石勒雖為匈奴的劉淵效命,然而他自己的種族未必與劉淵相同。他所以叫作羯人,足以證明與匈奴有別。說不定他的祖先就原與匈奴異族,在匈奴強盛時并在匈奴“帝國”之內,后來才稱其族為羯。假使這種看法是可能的,那么石勒及其同族的部眾,就不能因為說他是匈奴別部而說他是匈奴人,更不能因為他效命劉淵而遂謂其為匈奴族的后裔了。《石勒載記》云,石勒“狀貌奇異”,也是說他的血統有特殊的地方。

其實,深目多須的人不只在匈奴“帝國”中和大宛以西以至安息可以找出來,在林邑也可以找出來。《隋書·林邑傳》說“其人深目高鼻,發拳色黑”。《晉書·四夷列傳》“林邑”條說“林邑國本漢時象林縣,則馬援鑄柱之處也”。林邑在今越南境內的中圻。鄺露《赤雅》說“馬人本林邑蠻,深目猳鼻,散居峒落”。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卷一百〇四“廣東八”有同樣的詞句。《南史·林邑傳》說,“其大姓號婆羅門”,可能這是從印度移過來的民族。但是不能因此而說越南或印度支那半島的民族都是深目高鼻的。

總之,在一個國家里,有幾種不同的種族,是常有的事情。匈奴在強盛時是“百蠻大國”,既可說成“百蠻”中的大國,也可說在這個“大國”里有“百蠻”,而其中有的人則是深目多須,但又不一定是凡匈奴人皆深目多須。近人夏曾佑在《中國古代史》第二章第十節中,于趙的石氏下注云,“案此即胡羯之狀,為高鼻、多須而深目,此狀頗類今亞細亞西境諸族人,而非匈奴種也”。清楚地表明胡羯不是匈奴種,亦即高鼻、多須、深目不是匈奴人的形貌特征。一般來說,這是白種人或阿利安人的特征。假使匈奴人沒有這種特征,匈奴人當屬于黃種人或蒙古種人。

公元4世紀時,匈奴人曾侵入歐洲,與當時在東歐的哥特人或是現代的德意志人接觸。約但尼斯在其《哥特史》中,曾有關于匈奴人的敘述。大意謂他們的令人恐怖的容貌,使那些在戰爭中未被他們所戰勝的人們也大為畏懼。他們(匈奴人)使其敵人戰栗而逃,因為他們的黑色的外表是可畏的,他們的體格是丑陋而無定形的,頭部不像頭部,眼睛像針孔一樣。粗獷的體形說明他們壯健。他們的嬰兒,一出世就被殘忍對待,他們用劍割男孩的臉,使其在未得奶汁哺育之前先練習忍受創傷。所以他們長大后沒有須。他們的頸是驕傲而時時直立的云云。約丹尼斯還說他們的腳部是有毛的。由此可見匈奴人不是白種人而是蒙古種人。

約但尼斯的生卒年代不明,一般謂約公元6世紀時人,此書寫于何時無考。我們僅知公元445年前后,羅馬曾派外交人員與匈奴皇帝阿提拉辦交涉,其中一位名普利斯庫斯者曾在阿提拉的宮廷里見過阿提拉。在他寫的《第八殘篇》中曾說:“他(阿提拉)的身材是矮短的,胸部廣闊,頭很大,眼睛小,散播出灰色。他的鼻子是平的,臉色是黑的。”這說明這位著名的匈奴英雄是黃種人,屬于蒙古種——因為斷定人種的標準最好是從形貌方面,雖然其他方面如人體骨骼、文化特性等也有參考的價值。

今存的與這個問題有關的最古的文物是漢代霍去病墓前的石刻——馬所踏的匈奴人。霍去病以擊匈奴卓立戰功,死時年僅二十四歲。《漢書·霍去病傳》云“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薨。上悼之,發屬國玄甲,軍陳自長安至茂睦,為冢像祁連山”。顏師古注云“在茂陵旁,冢上有豎石,冢前有石人馬者是也”。近人馮承鈞譯色伽蘭(V.Segalen)等所著之《中國西部考古記》(Premier des Résulatsarchéologiques obtenus dans la Chine occidentale,1915)上說:“石馬以整石刻之,質為灰色花崗石。自地至馬頂,高一公尺四十分。其下臺石雖已埋沒,馬身雖小,其姿勢之雄健,尚可仿佛得之。”最重要的記載是:“馬無鞍轡,身重蹄短,尾長垂地,腹抵一人于下。其人以膝抵馬腹,趾接馬尾,左手持弓,右手以短矛刺于馬肋之中,其頭甚巨而后仰,眼大而圓,額低耳巨,其亂須蓬接馬胸,一見而知非中國人而為夷狄。此馬與人猛勇鎮定之狀,除完全型范之外,殆難仿造。”這個夷狄的形貌絕非白種人。匈奴人與漢人是有分別的,但漢人與匈奴人均為黃種人,為蒙古種。

然而這不等于說匈奴人血統上沒有與其他民族相混雜。頭曼以前,史料缺乏,無從稽考。頭曼以后,匈奴人與漢人通婚,見于史書者甚多,往往是王室或一些重要人物。當時民間,尤其邊境地方,通婚者必更多。另外,匈奴之東有東胡,西北有丁零、堅昆、塞種、烏孫、月氏等種族,西南有西域各國的民族及羌氐,在匈奴強盛時,多處于匈奴統治之下,即匈奴衰弱時,與匈奴來往接觸也未斷絕,則種族之間通婚當亦為常事。《漢書·西域傳》載江都王建女細君嫁給烏孫昆莫為右夫人,而匈奴亦遣女妻昆莫為左夫人。匈奴女可嫁給烏孫人,烏孫女嫁給匈奴人也不應有問題。匈奴自郅支單于西遷以后,與大宛以西各民族通婚也無可疑。《漢書·陳湯傳》言郅支娶康居王之女,康居王又娶郅支女。東漢時,匈奴大規模西遷,則與大宛以西的民族的血統相混雜的程度可能更深。自公元前3世紀至公元5世紀的七八百年間,匈奴種族之有外族血統是事實。然而從阿提拉的形貌來看,則匈奴血統的遺傳仍是主要因素。

現簡單地重述一下關于匈奴的起源問題:

一、匈奴人不是夏后氏的苗裔,不是華夏族。

二、匈奴是春秋、戰國時的所謂戎狄之一,可能是邊境或塞外的一個新興民族。逐漸強盛后,匈奴之名也逐漸被通用。這個民族不是唐虞以上的犬戎、葷粥,不是殷、周時的鬼方、昆夷、獯鬻、獫狁。只從同音或同地來說明他們是一族是未必可靠的。

三、匈奴人是黃種人。其后與外族長期接觸、通婚,也有了其他種族的血統。

到18世紀,法國學者得岐尼在其《匈奴、土耳其、蒙古與其他的西方韃靼人的通史》中,對于匈奴究竟是何種族問題,做了如下的解釋與說明:“羅馬的歷史學家對于他們(西部的韃靼人)只籠統地稱為匈人,一切描寫與記載均屬不經之談。并不知道這些匈人來自何處。他們在韃靼人中,被稱為匈奴,曾建立大帝國,后被中國人打敗,勢力分散,一部分遷到西方。后來入寇羅馬帝國的阿提拉即出身于這一部分。留在中國邊境的匈人,一部分為東韃靼所征服,一部分據有北中國,唯勢力微弱,已不能統有韃靼全部。后來到了土門時代,復建大國,得號土耳其(突厥),對于全部韃靼方重新統一。”“土耳其族既得到政權,所有各部族都被叫作土耳其,匈奴人至此也變作土耳其人。后來成吉思汗由蒙古族崛起,得到政權,所有各部韃靼族又都變成蒙古人了。”“匈奴這個名詞的消滅,似乎仍依照韃靼族中的常例:一部興起,得到政權,統一各部族后,即拿自己本族的名稱代表其余各部族。”(以上三段譯文均據北京大學《國學季刊》第二卷第三號[1930年9月]姚從吾:《歐洲學者對于匈奴的研究》)得岐尼認為匈奴人即突厥人,即蒙古人。其書第一冊第一編中曾說“匈奴人就是后來的突厥人”。又說“蒙古人,據各書所載,出自突厥族”。這就是說蒙古人是突厥人的后代,而突厥人是匈奴人的后代。同時,這三種人也可以總稱為韃靼人。

我們知道,韃靼是國名,是靺鞨的別部。《辭源》說靺鞨是種族名。有人把其歷史追溯到周代的肅慎,漢魏的挹婁,后魏的勿吉。但靺鞨最先見于隋唐,分為黑龍江或黑水靺鞨與松花江或粟末水靺鞨。前者于宋代建國,后者于唐時建渤海國。韃靼國之名,唐末始見于史書,后為蒙古人之稱。元朝滅亡之后,其族往西北走,通稱韃靼,故又為族稱。西文為Tartars,也稱塔塔兒,他們隨元朝西侵,散居于中亞細亞與歐洲等處,歐洲人統稱之為韃靼,雖然這個民族已與所居之地的各民族混雜。

得岐尼與歐洲許多學者對于13世紀時蒙古人的西侵,印象深刻。不過蒙古人的西侵,最西不過達到今蘇聯的基輔與黑海附近,沒有進入歐洲本部。匈奴人卻一直打到東羅馬帝國、西羅馬帝國,乃至法國巴黎附近,可是這是公元4至5世紀的事,時間已久,史書所記甚少。而蒙古人之西侵則時間較近,且火藥、印刷與指南針亦于此時傳入歐洲,再加上馬可·波羅的游記,使歐洲人不但羨慕中國的高度文化,而且對世界地理的觀念亦大為改變。

由于歐洲人對蒙古的西侵印象深刻,于是注意蒙古的種族問題。元朝滅亡之后,其宗族或部落既散居于中亞細亞與歐洲而稱為韃靼,其后裔亦稱為韃靼,并且把與蒙古人混雜的人也稱為韃靼,把來自蒙古高原和我國東北各省的少數民族也稱為韃靼,甚至還有把古代住在中亞細亞北部的塞種人與韃靼種也混而為一。如英國的吉本在《羅馬帝國衰亡史》一書的第二十六章注解五中即如此主張。

斯基泰族,有人以為即我國史書中的塞種,原居河西走廊、祁連山一帶,后遷至新疆伊犁一帶,其后又為烏孫所占,遂分布于蔥嶺一帶,“休循”即塞種所建立的“國家”。

英國的巴克在《韃靼千年史》中即把塞種與斯基泰并而為一。其卷一,第一章《匈奴之古史》中說:

中史謂匈奴之先出于夏后氏之苗裔曰淳維,以失行遁入北荒,建國稱王。自是以迄西元前2世紀,中國北方諸邦,屢遭此輩游牧民族侵寇之害;然其世代年系絕少記述。今日勾稽古籍,于此輩往跡略窺一二;顧其蒙昧之狀,比之希羅多德之紀塞種無以異也。斯時東胡民族尚未為中國所知,兩者接觸,猶在數百年后。唯匈奴以泱泱大國,故知之甚悉。后來屢用突厥人或突厥塞種(Turko-Scythian)之名以稱匈奴帝國中各種部落;然在西元后第5世紀以前,猶無突厥之名,漫以此稱往昔匈奴將不免通人之譏矣。韃靼一辭或稱塔塔,或稱韃子,中史用此,殊為含混;而其見于史籍,亦在西元后第2世紀,其始此辭僅指一小部落而言,與突厥同。是故匈奴與匈(Hun)是否一辭,今姑不論,要之中國人對于北亞騎馬食肉飲酪之游牧民族,除匈奴一辭外,并無他名以稱之,此與匈奴勢力失墮,為中國所驅,西行而入于北歐以后,北歐除匈奴以外之無他名以稱此輩騎馬食肉飲酪之游牧民族則可決也。復次,希羅多德所述與希臘波斯接觸之塞種,與中國之匈奴、歐洲之匈人正同。則屏去其他紛異之證,而謂此三者在種族上彼此息息相關,固至為合理之結論也。

他又說:

匈奴以馬背為家,隨畜牧而轉移(以下述《史記·匈奴列傳》,略)韃靼此俗歷千數年而不衰……韃靼民族中亦復戰伐不絕,唯古紀蒙昧,難得其概。要之自西元前1400年至西元前200年之間,中國與此輩游牧民族戰爭之事,時見古籍,時期亦可見梗概……今日中國如陜西、山西、河北諸省之北部,在當時俱為此輩游牧民族牧馬之區;終戰國之世(西元前700至前200年),中國與此輩常保其平等之勢。周室自天子以至諸侯,先后數與此輩游牧民族籍和親以保其安謐,而趙武靈王且胡服騎射以效之也。現今又有一字源問題,即所謂東胡(此辭大率用以稱契丹滿洲以及高麗之先世而言,與以匈奴指突厥、回鶻、黠戛斯之先世而言正同)一辭,是否與歐洲之通古斯(Tungusie or Tunguz)一辭是否同源是也,在此不欲為詳細之討論,今只略述其概。案俄文此字與中文意義正同,故二字根語,若非同出一源,則當屬非常巧遇之事。此外,尚有一點,亦可見中國邊陲諸邦,漸染韃靼思想之深也。趙襄子曾漆智伯之頭以為飲器,此事深悖孔子禮教之觀念,而與匈奴塞種之習則甚近也。

關于韃靼人與匈奴之異同,巴克在此書卷二第一章《烏桓與鮮卑等東胡民族》中說:“古時中國人稱匈奴以東之民族為東胡。胡之一名,廣義言之,蓋包括各種韃靼民族、高麗人、喀什噶爾人、突厥人、阿富汗人,以及一部分之敘利亞人、印度人、波斯人亦可用之。……而東胡之名稱則限于高麗人以及滿洲人種之祖先,亦即吾人所稱之通古斯族及與通古斯族同文者之謂耳。”在卷二第三章《入主中國北部之鮮卑族人》中又說:“西元第2世紀時,鮮卑人已盡有匈奴故地,今楚庫河、土拉河、克魯倫河、鄂魯渾河諸流域及杭愛山一帶,胥有此輩足跡。自是韃靼民族日益發達。”巴克的《韃靼千年史》從公元前約2世紀敘至公元12、13世紀。他雖然把匈奴與鮮卑或東胡的不同之處加以說明,但他既把匈奴、鮮卑、蠕蠕、突厥、西突厥、回紇、契丹都分卷分章敘述,亦即把這些民族統屬于韃靼民族,是則巴克書中的韃靼的范圍比得岐尼和吉本所說的都廣。

應該指出,韃靼之名,見于我國史書固晚,見于歐洲史書則更晚,而且包括那么多民族也是不得當的。此點將在以后討論。現在所要指出的是從得岐尼、吉本、巴克至今日的歐洲學者、日本學者,對于匈奴的種族問題的看法,大致可分三類,而見解則或多或少地受得岐尼、吉本、巴克的影響。吉本受得岐尼的影響很大,在《羅馬帝國衰亡史》的第二十六章的注解中,稱譽得岐尼為中國文字的有技巧與勤勞的解譯者,并稱得岐尼揭開了人類歷史新的與重要的序幕。18世紀的歐洲,能從中國的史書中,把中國的歷史介紹給歐洲人的極少,吉本不懂中文,得岐尼能從中國的轉手材料寫成一部史學巨著,吉本當然以為是件了不起的事。吉本正是依靠得岐尼的著作去解釋匈奴的種族,故得岐尼之誤吉本亦因之而誤。巴克則做了不少糾正工作。巴克在《韃靼千年史》中所批判的吉本的缺點。也可以說是間接地在批判得岐尼。然而在用韃靼這個名稱上,巴克比吉本和得岐尼更為籠統,而歐洲學者在討論匈奴種族問題上,都直接、間接地受他們的影響。

三類觀點如下:

一、得岐尼的看法,即匈奴人是蒙古種,也是突厥族。蒙加西(Munkacsi)也持這種看法。卡斯特楞(M.A.Cactren)在其《阿爾泰民族講義》(Vorlesungen über die Altaischen V?lker)中也有這種看法。他們認為匈奴在強盛時期是包括了突厥人和蒙古人的。芬蘭人馬爾札(Magyars)與麥戈文在其所著《中亞古帝國》中,也傾向于這種看法。不過他們以為最初的匈奴人只是近于突厥族,后因匈奴人多與蒙古族通婚,于是蒙古族的特征逐漸增加而成為蒙古種。另外,他又從語言方面進行解釋,認為匈奴人的語言接近土耳其的語言,是土耳其最早的和最特殊的語種。他的結論是匈奴人可能是土耳其或突厥人的“叔父”而不是父親。

日人白鳥庫吉在1900年發表的《匈奴及東胡諸族語言考》與1902年發表的《烏孫考》中,以為匈奴是突厥種,可是后來又認為匈奴是蒙古種。他在《史學雜志》第十八編第二、三、四、五各號中發表《蒙古民族起源考》(何健民譯,題《匈奴民族考》)主張匈奴是蒙古種。

主張匈奴是突厥種的學者還有下列代表人物及其著作:

(一)雷米札的《韃靼語言的研究》;

(二)克拉普羅特的《論突厥與匈奴以及土耳其的類同》;

(三)沙畹(E.Chavannes)的《司馬遷的史記》(Memoires historigues de Se-ma Tsien,l, LXV);

(四)佛朗克的《從中國的史料中所認識的突厥與塞族》(Beitrageaus chinesiche Quellen Zur Kenntnis der Turkvoelker und Skythen, Abhandlungen der Koniglichen Preun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 zur Berlin,1904.)。

主張匈奴人為蒙古族的也很多。下面是一些代表人物及其著作:

(一)帕拉斯的《蒙古民族歷史資料匯編》;

(二)貝格曼的《卡爾麥克帶領下的游牧生活》;

(三)諾伊曼的《亞洲研究》;

(四)霍渥兒特的《關于匈奴淺注》(Some Notes on the Huns, Sixth Oriental Congress,1883,pt.4pp.177ff.)。

這不過是隨手舉出的一些主張匈奴族是蒙古族或突厥族的人物與著作。此外,如Zeuss[19],Prichard[20],Latham[21],Hirth, Laufer[22]等都主張匈奴是突厥族。而Niebubr、Schmidt則主張匈奴是蒙古族。

二、有些人,如圣馬丁在其《李柏的東羅馬帝國史注釋》(Notesfrr Le Beaui Histoire du Bas,VolsⅡ、Ⅲ、Ⅳ)中主張匈奴是芬蘭族。

三、有人以為匈奴是回紇族。德國的洪保德(Humboldt)是代表人物。

主張匈奴是芬蘭族或回紇族的意見,現在幾乎無人贊同了。至于匈奴到底是突厥族或蒙古族則仍有不同意見。

在我國歷史上,突厥盛于隋唐時。《周書·異域傳》說:“突厥者,蓋匈奴之別種。”《北史·突厥傳》說:“突厥者,其先居西海之右,獨為部落,蓋匈奴之別種也。”所謂“匈奴之別種”,可以解釋為匈奴的一種。但在中國歷史上,突厥的出現系在五六世紀之后,匈奴“國家”早已滅亡,其民族有的遠徙西方,到了歐洲,有的投降入塞,逐漸漢化;其留在本部者,鮮卑侵入后皆稱為鮮卑人。從《周書》、《北史》中所說突厥的祖先中,找不出與匈奴的關系。故二書所云突厥為“匈奴之別種”不見得是可靠的。

匈奴人無疑是蒙古族。這里要進一步說明的是在蒙古族里有很多民族支派,匈奴是其中之一。這個民族自很早以前就稱為匈奴,與其他民族如東胡的鮮卑、烏桓,西域的塞種或其他的蒙古族是不同的。

古代的華夏族所稱胡人主要雖指匈奴,但對于胡與東胡是清楚地分開說的。《史記·匈奴列傳》說秦開“為質于胡,胡甚信之。歸而襲破走東胡,東胡卻千余里”。冒頓時代,東胡強盛,冒頓嚴格訓練士卒,才擊敗東胡。后漢時,竇憲擊敗匈奴之后,鮮卑侵入匈奴故地,匈奴人之留在故地者據說尚有十余萬落,自號鮮卑,“鮮卑由此漸盛”。應該指出,匈奴人自號鮮卑,是政治上的鮮卑,或是鮮卑“國”的人民而非種族上的鮮卑人。至于以后與鮮卑人通婚、雜處而同化于鮮卑則是另一回事。

西域的烏孫所居之地,據《漢書·西域傳》“烏孫”條說:“本塞地也,大月氏西破走塞王,塞王南越縣度,大月氏居其地。后烏孫昆莫擊破大月氏,大月氏西徙臣大夏而烏孫昆莫居之,故烏孫氏有塞種、大月氏種云。”《漢書·西域傳》的“休循”與“捐毒”條說這兩個國家的人民都是塞種。這個種族,在民族上,與匈奴也是不同的。在古代,胡,主要指匈奴人。蔥嶺以東的西域諸民族則很少稱為胡,這也說明其與匈奴有別。

《漢書·西域傳》中“烏孫”條顏師古注云:“烏孫于西域諸戎,其形最異。今之胡人,青眼、赤須,狀類獼猴者,本其種也。”徐松《〈漢書·西域傳〉補注》引《焦氏易林》說:“烏孫氏女深目黑丑,是其形異也。”

烏孫族中有大月氏種、塞種。顏師古與《焦氏易林》所說的烏孫人,也可能包括塞種。塞種若像他們所描寫的,也不是匈奴人的形狀。但這種塞族也可能是與烏孫人同化的結果。又顏師古所說的“今之胡人”,也并非指匈奴人。因此,巴克以為匈奴人與塞族同種,也是有問題的。

至于說希羅多德所述之與希臘、波斯接觸的斯基泰人(Scythians)即中國史書中的塞種[23],也有待研究,我們現在還不能作這樣的結論。從希臘人畫在花瓶上的斯基泰人的形貌是深目、高鼻、長發來看;又從地下掘出的一些殘骨來看,也與西歐的種族相近——身體高而頭作圓形。這些特征,都說明斯基泰人是屬于白種人而非蒙古人,所以斯基泰族與匈奴人有很大差別。

斯基泰既屬于白種,其與來自東方或中亞的韃靼自然不同。雖然兩者的風俗習慣多有相同,但種族的特征主要取決于體質形貌。吉本把斯基泰族與韃靼族混為一談更是錯誤,何況匈奴是否為韃靼之一種還成問題。

總而言之,匈奴不是白種人,匈奴是蒙古種族。在蒙古族中,匈奴自成一個支派,與東胡固有差異,與西域各民族也不相同。當然,匈奴在發展過程中,無論強盛或衰弱時代,都會與其他民族混雜。這是一切民族通有的現象。匈奴這個國家滅亡之后,族人星散,同化于其他民族,歷時既久,其民族特征遂慢慢消失。盡管現在已很難找出一個典型的匈奴人,然而,在歷史上,這個民族曾存在于蒙古人種中是不容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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