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車吧，我給你答案。”他探出頭來開口道，我看著他，路燈昏黃，反倒讓他的眉眼生的好看。開門，上車，他在我落座的時候，俯身過來幫我把安全帶扣上。我下意識的緊貼座椅靠背。他在這時淡淡開口：“其實我可以直接上樓的，怕觸景生情，只好等。”

他低著頭，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聞到淡淡的煙草味。

“想吃什么？”他開動車子，一邊轉著方向盤，一邊問道，聲音淡淡。

“都好。”我答。

“都好？……嗯。這兩個字比‘隨便’有品味。”他似是有意想要和我聊天，唇角掛著淺淺的笑，“先找個地方坐下，然后我們好好聊。”

“好。”我應了一聲。

他轉頭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捕捉到我的眼里，別有一番意味，我讀不懂。

“像我和小蓉第一次見面。”聲音緩緩流出，車內放著舒緩的英文歌曲，“那時候……她也像你一樣話很少。”

車子在一家西餐廳門口停下，有門童過來開門，他繞過車身走向我，又伸出手。

我任由那手置在半空中，獨自向前。我沒有回頭，沒有看到他的表情如何，只知道落座的時候，他是笑著的。

“有喜歡吃的嗎？”他問，面容和善，還帶著濃濃的呵護，我不與他對視，把目光放逐在窗外的霓虹里。

“都可以。”

“好……那我來點。”

說完，他打了個響指，服務員走過來，他熟練的點了兩份意大利牛排，又吩咐服務員：“要小菲力牛排，七分熟，請你們葉廚親自做，別人我信不過。”這樣聽來，他大概是這里的常客。

服務員帶笑回道，“好，二位慢等。”便退去了。他看著我，那眸光似是帶火，我隱隱覺得灼熱難耐，“今天的你才像你，19歲的你。”

“我知道你比平常的孩子經歷了太多，所以你沉靜，你孤僻，你不信任何人，我能理解。”他說他能理解……他能理解什么……沒有人能理解你設身處地經歷過的任何事……巨大、痛苦、乃至靈魂深處最龐大的無奈……

“你和她真的很像。”他停頓下來，看我。

我把面前的餐巾打開，鋪在腿上，開口，“母女相像正常。”

“不，我說的是性格。讓人想保護……”這話聽起來倒應了徐宸的話，唐胥好色。

“唐總好像忘了這頓飯的意義。”我提醒道。

“沒忘，怎么會忘，你不就想知道你媽媽為什么會死嗎？她的死我說過無數次了……”有服務員拿著紅酒走過來，他停下來，紅酒緩緩的流入杯子，是刺目的紅。

我把這一切收在眼里，又深深地陷入其中，我的思緒在那紅酒杯里浸泡，那酒像血，看的我滿心的疼。

“怎么？不喜歡紅酒？”他察覺到我神色有變，問道。

“沒有。”我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苦苦澀澀。

“你為什么不相信她是自殺？”他問。

“為什么連她的葬禮也不出席？”我反問。

他不答，沉默了很久，復又狠狠地喝了一口紅酒，“如果我說……兩年多的時間，她從來沒愛過我，你信嗎？”

“我沒辦法接受，我對她那么好，車子，房子，吃穿用度，我盡我所有的能力讓她生活的更好，可是到頭來，我才知道，我只是被利用，像個蠢貨，愚蠢至極。”他的聲音很低，但我仍舊能聽出來，這話里多是憤怒。

“所以呢？”

“所以即便不是抑郁癥自殺，也和我無關，你懂嗎？她不是為我而死，是別人，另有其人。”他看著我，眸光閃爍，那其中似是有淚，難辨真偽。

“那人是誰？”我問。

“我不知道，我也在查。查到那個人，大概就能知道小蓉的死因，所以我先前說的，我可以幫你，是真的。”

“這是她臨死前的晚上，留在我辦公桌上的信。”他把信推到我面前，我接過來，白色信封上寫著“唐胥收”三個字。

我把信打開，字體不大，一頁未滿，她寫道:

胥哥，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此生陰陽相望。感謝你這兩年多來的愛護，我心有愧疚，不能誠心相對。

請原諒我沒有真心愛過你。

人總是很自私，縱使這樣，我仍舊希望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情，小軟10月21日出獄，我答應她會去接她，希望你能代我去。我給她的愛太少，她是恨我的，我知道。但我有多愛她，你知道。

出獄后，我名下的房子車子等財產留給她生活，如果還有什么需要，請幫我多照顧她。

此生，我對不起的人太多，這其中有你，也有……她。

珍重。

——小蓉，留。

信讀完了，我用力控制好表情，垂目不言，沉默。

他在對面情緒沉落，右手輕轉著紅酒杯，等我開口。

我的思緒在這信上沉了很久，起初我看那字，想那寫字的人，她是帶著怎樣的心情做生命的最后的告別的？哭了嗎？會不舍嗎？有沒有猶豫？后來，我從情緒里抽離出來，注目在這字上，她的字體我見的不多，她不常寫字，我竟不知道，她有這樣秀氣的筆鋒，這是她寫的嗎？

“信，我可以帶走嗎？”我開口問。

他沉默，指尖停下晃動的紅酒杯，我知道他在等一個理由。

“我同她的感情不深，甚至……有記憶以來我從沒喊過她一聲媽媽，我這副性格是她一天天的冷漠所致。監獄三年，她從不去看我，我是怨她的，甚至恨。我曾暗自發誓，有一天我從那高墻出來，便再和她沒有半分關系。可……她死了，火化的那天我一滴淚沒掉，沒和她講半句話，我想……我應該要這么償還她的冷漠。但不知為什么我的心仍是很疼。就像現在，我看她的信，我的理智告訴我，這沒什么。但……我的心仍是疼了。”那是我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說的最多的一段話。

他端起酒杯，輕抿了一口：“好，信暫時由你保存。”

“謝謝，下次見。”我起身，抬頭的瞬間對上他的眸光，暗夜之下，那雙眸子深的像海。

“我送你。”他隨我起身，拿起外套。

“不用，我想一個人走走。”我拒絕了他的好意，獨自一人離開。

晚九點，風越發的冷，我把帽子帶上，地上有個黑黑的暗影，它被路燈拉的很長，垂著頭，帽檐之下眸光深沉，它的心很空，空到靈魂深處無法自拔。我安慰它，“沒關系的。”我勸說它：“不要哭。”我同它聊天：“如果覺得累了就坐下來休息一下。”

于是，它就真的坐下來了，它聽我的話，它坐在最靠近路燈的位置，于是它不再被生硬的拉長，它恢復了原本的樣子，它看起來平靜了很多，它環臂抱膝，又把下巴抵在膝蓋上，我摸它的頭，說：“別怕。”

它笑了笑，變得很乖……

它在那兒坐了很久，那是一條繁華的街，來來往往的人群從身邊經過，有的會低頭看看它，但大部分都沒有理睬它，他們忙著手拉手戀愛，忙著工作穿梭，忙著朋友談笑，忙著幸福……

它這樣坐了很久，終于鼓起勇氣抬起頭，看行人，看車影，看路燈，看街景，看對面的便利店，看不遠處的咖啡廳，看她留下來的信。

只看了幾行，又匆匆的收了起來，攥在手里，再不敢打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