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我被收押在看守所，審訊室里殺人恐怕他們聞所未聞，門口偶有人打開小鐵窗看上一眼，然后瑟瑟的小聲交談。頭痛發(fā)作的時(shí)候我倚在墻邊一下一下的磕，悶痛混著抽痛常讓我不知道還能不能熬到明天。

今天是入獄的第九天，也是厲暮消失的第九天。他們在宣濱頂層提取到血液標(biāo)本最后鑒定結(jié)果傷者為厲暮和王緒。后來曹彬又來過兩次，吼過、嚷過、最后動之以情道，“你還小，主動承認(rèn)坦白交代，對你來說是最有利的?！?

那天小壤也在。自從曹彬?qū)π∪烙兴鶓岩芍蠛芏鄬弳柖紩桃庾屗乇?，但那天沒有，小壤站在一邊，目光始終落在我身上，與其說身上不如說臉上，更確切地說是額頭那塊兒深紫色的淤青上。

“或許他還活著，對嗎？”小壤見氣氛陷入僵局，開口。

“這幾天我一直在整理厲暮的案子。他傷過你，但他......”厲暮止話，轉(zhuǎn)頭看看曹彬，“曹隊(duì)......”曹彬低著頭微晃了兩下，似是在點(diǎn)頭。隨后小壤把一份案陳記錄遞給我，“這是最后一次審訊時(shí)他說的。”他把記錄夾放在我面前的橫桌板上，上面顯示時(shí)間是2020年4月13日，我逃離的前一晚。

我把目光沉在一處，眼前的幻影慢慢暈大，那日他揮開廖戈朝我爬過來，爬到一半沒了氣力，干干的躺在地上，斜著眼睛看我，嘴里輕輕吐出幾個(gè)字：“小軟......我被騙了?！?

他用力撐起半邊身子側(cè)過頭來看我，長長的喘著粗氣，笑著，但面部肌肉卻因疼痛不受控制的抽動著。

曾幾何時(shí)我也這樣躺在草叢里，但我看到的卻是一個(gè)一跛一跛消失掉的背影。那時(shí)候他有想過我會死嗎？他又真的想讓我死嗎？

我冷漠的站在原地，聽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話，看著地上的血不斷暈大。

“我......我以前......不相信命......現(xiàn)在......信了?！彼齑皆絹碓阶?，每說一個(gè)字就顫抖幾下，每說幾個(gè)字就停下來喘息一會兒，聲音也隨著喘息的時(shí)間越來越輕，“是......是命運(yùn)捉弄......如果不是死亡通知......我不會相信......相信你是溫軟。更......更不會相信......你還活著。我......我以為他們殺了你......我以為......死掉的你一定希望......希望付童此生......都活在煎熬里?！蔽铱吹揭坏螠I從眼角滑過鼻梁落在地上，紅腫的眼睛就那么赤裸裸的看著我。

我的心在那一刻突然有了松動，掌心麻木，心里說不出來的空。

4月18日把他從警車上帶下來的時(shí)候，他身上沒有灰色。那一瞬間我就明白，我殺不了他。但我還是動了刀，直到幾分鐘前我都還在懷疑這雙眼睛，我不相信他死不了，更不相信會在我眼皮底下生出變故......

“我看了......新聞?？吹?.....你......你死了?！彼斐鍪?，試圖拉住我的胳膊，但距離太遠(yuǎn)，于是他就把胳膊懸在半空，一直懸著，一直懸著，直到最后一絲力氣耗盡，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再沒抬起來。

手掉下去了，紅腫的眼睛也閉上了，血蔓延至腳邊，像一條紅蛇，引著我向前。我心軟了，我在那一刻心軟了，不因他說了什么話，不因他做了什么動作，只因他是厲暮。

我看著他側(cè)趴在地上，看著他微微勾動的手指，我的心就那么無的放矢的疼了起來......

他是要?dú)⑽业娜?，他是讓人污我清白的人，殺了秦區(qū)仁，殺了徐宸，殺了葉宅七條人命，他傷了所有我惦念的人?？删褪沁@樣，我仍然會對他抱有不忍。

可......

可......

可他何嘗不是另一個(gè)傷痕累累我啊......

我知道，當(dāng)這樣的念頭在腦海里產(chǎn)生的一瞬間，便已注定結(jié)局。眼淚不自覺的掉下來模糊了視線，我鄙夷著眼居上看他，可分明心已經(jīng)動了。不是他死不了，是我舍不得。

舍不得殺他，亦舍不得他死。

我的手在抖，心也在抖，希望他活著的信念像氣球一樣慢慢吹鼓起來。

廖戈這才慌忙上前。

此時(shí)他已經(jīng)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眼神渙散沒有焦距，廖戈簡單檢查了一下，眉心緊皺看向我，我看著他，看著他臉上那道刀疤，看到他頭頂那一小撮不生頭發(fā)的禿斑，心突然被人揪了一把，空落落的沒有根系。

秦箏和廖戈扶他起身，他把頭側(cè)在一旁，迷糊中聽他呢喃道，“我以為有我陪你回家......我爸就不會動手了......”廖戈怔住了，我也怔住了，聲音輕的像一縷煙飄進(jìn)耳朵，落在我心頭卻像一尊巨石，尖銳的巨石，沉重且刺痛的壓在了我的心上。

他有沒有活過來我不知道。直到廖戈帶他走，我都一言未發(fā)。

......

“他去查過徐磊，他看到過你的整容報(bào)告。再加上上次審訊室他和你的對話，我們懷疑，他并不知道你是溫軟......”小壤停下來看著我，給我思考的時(shí)間，“或許，自始至終他想殺的都不是你，我是說......不是溫軟你?！?

我沉默。

“你仔細(xì)想想，你想想審訊室里他說的話，他提到白宿時(shí)的感覺，那語氣分明是認(rèn)定你是付童?！彼^續(xù)道。

我沉默。

“你不會殺他對不對？”小壤蹲下身來，看著我。我不知道我的眼神是否動容，但在看到這樣的神情的時(shí)候，曹彬的神色有了松動，隨即疾步走出去似是交代了幾句什么，又急身進(jìn)來。

“如果徐老師還在他也不希望你殺他?！毙∪牢樟宋瘴业氖钟值?。

他提到徐宸，他比旁人都知道這個(gè)人在我心頭的重量，他就那么以最柔軟的語氣把他搬到我面前。

徐宸......

徐宸......

我在心里默念著這個(gè)名字。他還活著嗎？被丟下山崖，活不成的吧？那尸體呢？尸體為什么一直找不到？是不是找不到尸體，就證明他還活著？不，活不成的。

我的心在那一刻有了活氣，因?yàn)橄氲搅怂?

眼淚不自覺地掉下來，也是因?yàn)橄氲剿?

我聽了所有人的解釋，唯獨(dú)沒聽到他的。

他為什么去探視我。為什么救我。為什么不竭余力的保護(hù)我。難道只是為了溫藝蓉的臨別囑托嗎？

我想讓他親口告訴我所有的事。

我惟愿他能活著。

這樣的表情，這樣的眼淚，落在曹彬眼里是犯人開口前的懺悔，落在小壤眼里是悶憋已久的發(fā)泄。

他們等，耐心地等。等我開口，但等到最后仍舊是一場持久的沉默。

我能說的都說了。我不想說的......就帶進(jìn)墳?zāi)拱伞?

曹彬摔門而出的時(shí)候，小壤把案陳記錄拿了回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希望徐老師還活著......”

我被重新收押，之后的時(shí)間一日日都如同復(fù)制粘貼一樣，沒有生機(jī)，亦沒有希望。

頭疼日益加重，不是毒癮的疼，而是悶悶撞擊出來的隱痛，我在疼痛最重的那晚被送到了醫(yī)院。再睜開眼的時(shí)候，滿眼都是肅穆的白，城柯哥坐在床邊，身后站的是曹彬。

“醒啦？頭還疼嗎？”城柯哥伸手扶了扶我的額頭，眼淚就掉了下來。

“怎么那么傻？用頭去撞墻。”他伸手幫我擦淚，自己的淚卻也掉了下來。

“還是睡不著嗎？”

“為什么不吃飯？”

“殺了他們之后呢？自己也不想活了嗎？”眼淚一顆顆掉，他一遍遍的擦，輕柔的語氣染上鼻音，滿是心疼。

“城柯哥......我好累......”有淚又流出來，燙燙的，仿若在提醒我周身很冷。

“我知道......”

“我殺人了?！?

“我知道......”

“好多血......”

“我直到......”

“我很怕血的......可是我忍不住......”

“城柯哥知道......都知道......不怪你，是他們不好......”

“我好恨他們......可......可是為什么殺了他們還是恨......”

城柯哥的眼睛濕了，怔怔地盯著我，豆大的眼淚掉了下來，像是被封印住了，良久說不出話。一旁的曹彬背過身去，但悶憋著地呼吸不難猜測他也哭了。那時(shí)候我還不知道曹彬調(diào)查到了陸博士，不是出于別的原因，只是單純的對我身上異常莫名的頭痛感到疑惑，加之之前有緝毒警察先例，他率先懷疑到了毒品。深知陸博士曾介入過緝毒警察戒毒，這才趕去調(diào)查。

不查不知，一查才得知，白宿曾帶我在那里戒過毒，只是這事情白宿做的隱秘，各方面手續(xù)齊全，陸博士裝傻說不知，曹彬介于他是醫(yī)學(xué)科研人員腦子慢思維呆笨沒深究。但他到底是知道了我的遭遇。

要知道這種毒品，一旦染上，終生無醫(yī)，要么頭痛致死，要么復(fù)吸。我能克制到現(xiàn)在沒有再沾毒品已是心性堅(jiān)硬，而為此吃過的苦......有緝毒警自殺先例可想而知。

那日曹彬始終沒出去，不全是想要聽什么，而是怕城柯哥使手段，白宿在審訊室被殺他責(zé)任不小，若是我再出問題，他難辭其咎，他甚至不放心任何人盯著，只肯親身過來。

可，若是旁人轉(zhuǎn)述，他或許不會那么憐憫我，正是親眼看到，才覺得倍是心疼。剛被從地窖救出來的時(shí)候他曾說過：“就算扒了這身警服也要查到洛鬼?！边@日又說：“孩子，縱是脫了這身警服，我也幫你申請從輕處理。”帶著城柯哥離開前，他又說：“白宿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