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市最大的天文臺內，雷澤正百無聊賴地看著眼前的顯示屏。

盡管自己剛剛趴在桌子上小睡了一會兒，但仍有一絲困意在腦中遲遲不愿離開。

他忍不住重重打了個呵欠，“啊——”，余音可繞梁三日，周圍的幾個同事坐不住了，紛紛轉過來向他投來白眼。

“不好意思啊，太困了，嘿嘿，我給各位道個不是。”雷澤一邊說著，一邊露出了他招牌的笑容。

但是在雷澤“嘿嘿嘿”地干笑了幾聲之后，他察覺到了異樣：

本來在堅持向他投來鄙夷目光的同事們，表情突然變得凝重，以超越地球自轉的速度轉了回去，在雷澤反應過來之前迅速裝出了一副認真工作的樣子。

此時此刻，本能告訴雷澤，背后有殺氣。

他想把臉上的笑收回去，但是面部肌肉似乎僵硬了，原本的一臉的賤笑頓時比哭還難看。搞的本來在認真工作的幾個同事此刻也憋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但是馬上，他們就恢復了嚴肅的表情。

氣氛突然很尷尬。

雷澤不用回頭看就知道，有這么強大的氣場和威懾力的人，肯定是她。

“雷大組長！”背后冷不丁地傳來一聲河東獅吼。

盡管雷澤心里有所準備，但還是嚇得原地蹦起三寸，好懸沒從椅子上摔下去。

此時，他的大半條右腿已經拖到了地上，雷澤不得不靠雙手扶著椅子扶手，才勉強保持住平衡。他的樣子十分滑稽可笑，比起剛剛的表情有過之而不及。

但是周圍的同事沒人敢笑。

雷澤趕忙擺好坐姿，深吸了一口氣，調整好面部表情，把身子轉了過去，擺出了一副自己想象的十分恭敬溫順的笑容：

“孫副臺長，有何指教？”

雷澤故意把這個“副”字念得很重，瞇著眼睛偷偷看她的反應。

“指教？我給你個指示吧。”孫副臺長絲毫沒有理會雷澤的挑釁，這并不是雷澤想要的反應。

“請講，堅決服從上級指示。”雷澤一挺胸脯，裝出一副忠誠的樣子。

“那行，收拾收拾準備滾蛋吧，你被開除了。”

“啊，等等，我能收回剛剛那句話嗎。”雷澤萬萬沒想到會迎來這么一句話。

“夠了！”孫副臺長突然猛地一拍桌子，讓底下幾個偷偷竊笑的人立馬靜了下來，雷澤本人更是嚇得大氣不敢出一聲。

“今年的天氣這么反常，北半球日平均氣溫增幅相比較往年數據高出了17個百分點，上級部門特別批示讓我們協助本市氣象臺，盡早完成氣溫變化圖譜，無論如何也要找出氣候變化的原因，同時給出可行的應對方案與災難應急預案。”

“但是，你們呢，”孫副臺長說著環視了一下四周，接著說道：

“你們中有D市的氣象學精英、天文學精英，但是你們不僅不認真完成上級交付的任務，還整天嘻嘻哈哈的，精神懈怠，工作效率極其低下，尤其是你——”

孫副臺長說著，突然話鋒一轉，將全部火力對準了雷澤。雷澤心里一驚：完了。

不出雷澤所料，接下來，孫副臺長開始瘋狂對他進行批評教育。

雷澤一開始還認認真真虛心接受批評，但是到后來，他的聽力完全喪失，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說啥。

在旁人看來，雷澤一直在點頭，宛如小雞啄米。

當然了，這個小雞長得不是那么可愛。

直到臺長突然駕到，這才救了差點被唾沫星子淹死的雷澤一命。

D市天文臺的臺長，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已經年近花甲的老爺子，幾乎每天都在忙于行政方面的事務，很少露面。

這次突然造訪，讓這里的每個人的心里都“咯噔”一下。所有人都意識到：有什么大事發生了。

“同志們辛苦了，大家伙都干的挺不錯啊。”

“是是是，他們都在認真干活呢，我這不是來監督一下嘛。臺長，您這次過來，有什么事情嗎？”孫副臺長趕忙丟下雷澤，過來陪著笑。

“哦，我來就是想問一下昨天上級部門特別批示的《近五年來地磁場的擾動及其變化情況繪制圖譜》做的怎么樣了，上面又派人下來催了。”

“對于這件事，希望你們不要掉以輕心。

相信你們也都看過新聞，全球各地都出現了不明礦石，不僅會自熱，而且國外有人觀測后發現，這些東西對于地磁場有著非常大的影響，并且在特定條件下會發射出強烈的輻射。”

“他們將這種輻射的頻率記錄下來后，發現這種強度的輻射，可以作為一種信號載體，能夠進行超長距離信號傳輸，衰減幾乎為零。那些礦石，有人分析也就是一種信號源。”

“從目前的研究結果來看，這種東西，可以說是一種干擾裝置，也可以說是一種雷達。盡管目前這些都沒有特別有力的證據的支持，但上級部門已經……”

說著，臺長猛地想起了什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嗯，人老了，一不小心就容易啰里啰嗦。回歸正題，咱們這，是哪位小同志負責這個圖譜的啊。”

“所以，有外星人要來襲擊地球了？！”正在走神的雷澤猛地喊了一句。

所有人都轉向了他。

雷澤醒悟過來，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他剛剛聽臺長講這種礦石可以作為信號源之后，就立刻開始腦補：

礦石向外太空發出信號，兇神惡煞的外星人入侵，自己臨危受命，作為地球防衛軍的總司令，率領大軍打敗外星人拯救世界，被奉為英雄，黃袍加身盡享榮華富貴，美女環繞左擁右抱……

至于臺長后面在講什么，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無法自拔的雷澤完全沒有聽進去。

此時此刻，剛剛清醒過來的他，才發現周圍同事尷尬的表情，和孫副臺長滿臉想要吃了自己的樣子。

但是臺長并沒有生氣，反而露出一臉慈祥的笑容：

“小伙子想象力很豐富啊。但是我可沒說有外星人，現在的發現只是說明了有這個可能性。至于這是古代外星人曾光顧過地球的證據，還是什么別的東西，沒人知道。”

“我們現在的首要任務，是要調查清楚氣候異常的原因，以及是什么東西造成了地球地磁場的異樣。相對于外星人入侵來說，這兩種環境因素的變化，對人類來講更加致命。”

瞧瞧，這才叫以德服人，這才像個當領導的樣，這才叫講道理，你個女潑婦，就知道懟人。雷澤默默在心里問候了一句孫副臺長。

“對對，您說的很對，確實現在查明氣候異常原因更加重要。您剛剛提到的那個，呃，那個什么圖譜，是誰負責的啊，做好了沒有？”

為了在臺長面前表現一番，雷澤特地提高了音量。

“誰做的啊，怎么沒有人吱聲，臺長的面子都不給的嗎？！我再說一遍，誰做的，馬上站出來！”

周圍的同事們默默散開了，留下雷澤一個人站在原地。

同時，一雙雙明亮而清澈的眼睛又齊刷刷地望向了他，帶著憧憬和期望。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此時此刻，臺長臉上的笑容也掛不住了。

合著自己跟他講了半天這個圖譜的重要性，人家點頭如雞啄米，到最后連自己是做這個圖譜的都不知道。

從業三十幾年的臺長，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挫敗感。

當然，臉上最掛不住的是雷澤，他還沒從自己之前的白日夢里完全醒過來。

看到臺長失落的表情，他慌忙沖到自己的座位上，嘴里連聲喊著：

“啊哈哈，開個玩笑，活躍活躍氛圍嘛，那個圖譜……我當然做了……這不是就在這嘛。”說著，雷澤從電腦里調出一份文件：“喏，就是這個。”

大家都湊了過來，雷澤點開文件夾，空空如也。

“不是，我，哎，我沒保存嗎還是怎么回事，等等，肯定是我電腦被黑了，等等，臺長您別走……我馬上重做一份……”

但是，臺長擺擺手制止了雷澤。他嘆了一口氣，留給了雷澤一個“我很失望”的背影。

隨后，他背著手離開了。

孫副臺長此時也不知道說什么了，臺長一直忙于行政，這些年和臺里形形色色的員工打交道的一直是她。

雷澤的變化，從很長時間之前就開始了，她一直看在眼里。

從剛剛進入天文臺時那個勤懇好學的年輕人，到現在這個油滑而不求上進的觀測組組長，孫副臺長覺得，是時候換人了。

“劉明。”

“在！”

“你現在是觀測組組長了，明天中午12:00之前，把《近五年來地磁場的擾動及其變化情況繪制圖譜》送到我的辦公室。”

“是，保證完成任務，不辜負臺長的期望！”

“很好。雷澤，從今天起，你接替劉明的工作。”

雷澤沒有作聲，在座位上默默收拾自己的東西，表示同意。

“唉。”孫副臺長嘆了口氣，跟著臺長一前一后離開了。

雷澤收拾完自己的東西，離開座位，和同樣收拾完的劉明擦肩而過，劉明還對他露出了一個狡黠而又嘲諷的笑容。

換做往日，雷澤肯定要好好修理一番劉明，畢竟作為組長，威嚴還是要保持的。

但雷澤沒有任何反應。

雷澤知道，劉明覬覦自己的位子很久了，只是懾于自己以前對臺里的貢獻和資歷，不敢明爭，只能暗斗。

雷澤現在想起來了，自己明明做了那個圖譜，雖然沒做完，但不至于說一點沒做。

但是，是劉明把它全刪了的嗎？雷澤也不確定。也許吧。但即使是他干的，沒有證據，雷澤也拿他毫無辦法。

因為畢竟問題出在自己身上。明明早早就可以做完交上去的東西，自己非要一拖再拖，結果讓別人鉆了空子，怪誰？

雷澤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懶、這么圓滑的了。也許是當上組長的那一天吧。

唉，現在想這些也沒用了，還是好好干活吧。自己如果再出紕漏，可能連這個飯碗都要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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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明之前做的工作很簡單，但是很繁瑣：記錄地球公轉軌道，預測一年四季氣候情況。

這個活幾乎沒有什么技術含量，隨便找個懂電腦的人都能來做；但是卻很繁瑣：

衛星每日發來的數據都要詳細記錄下來，精確度要達到千分之一，同時要和氣象局送來的氣溫圖譜擬合記錄，再與往年數據進行對比，繪制出曲線圖與差值圖，再根據數據算出預計的氣溫變化，最后再把數據送給氣象局。

這期間，所有數據，都要經過反復檢驗，連一個小數點都不能差，每個數據至少要比對五遍以上。

一天下來，雷澤覺得自己要瞎了。

他可能明白劉明為什么要把自己擠下來了。當初自己升任組長時，他給劉明安排的這個活。

下班時間到了，別的同事都陸陸續續離開了，整個觀測室里，只留下了雷澤一個人。

雷澤沒記錯的話，這是他自己當上組長之后的第一次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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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之時，雷澤終于忙完了。

窗外一片漆黑，整個天文臺就剩下自己這里還亮著燈了。不遠處本來應該是萬家燈火的地方，現在也只零星地亮著幾盞孤燈。

他仿佛被世界所拋棄、所遺忘了。

盡管陪伴他的只有馬路上一排排落寞的路燈，以及墻上盡職盡責的掛鐘，但雷澤絲毫沒有沮喪。

相反，他開始享受起這種孤獨感。

自從自己當上組長以來，似乎就從來沒有像這樣清凈過。

他打算一會兒去路邊的燒烤攤吃點夜宵，喝點小酒，這個時間，一般他們還沒收攤。

快走幾步的話，說不定還能吃點別的。嗯……突然想吃拉面，可惜這個時候，店面一般都關門了。

“可愛的小鐘啊，我走了，你也記得歇會啊。”

雷澤拿起自己的外套，跟墻上的掛鐘道過別。

哦對了，手機還在桌子上。

雷澤拿起手機，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自己剛剛做完的圖譜。

“我靠，忘保存了，呼，差點出大事了。”

雷澤的目光順著光標迅速掃過屏幕，掃到了一個紅叉上。

只要點一下鼠標，自己今天的工作就算結束了。但雷澤遲遲沒有動手。

屏幕上，一個小小的紅色凸起引起了雷澤的注意。

一般來講，這種靠大量數據堆積起來的曲線，有點小突起很正常。但是在雷澤看來，那個凸起，十分刺眼。

他調出了去年，前年以及大前年的同一時期的曲線圖。

屏幕上是四個幾乎完美重合的曲線。

四條曲線，每條曲線上的那一段，前前后后都有凸起，高高低低，仿佛是一條石子路，坑坑洼洼。

那個小小的凸起，就像石塊中一粒不起眼的沙子。

但雷澤就是覺得，那里不該有那么一個凸起。

他把四條曲線放到一起。

石頭們都重合了，盡管有大有小。但那粒沙子卻突兀出來。雷澤覺得，那粒沙子并不在曲線上，而在自己眼里，此刻正硌得自己眼疼。

他小心翼翼地將精確度從千分之一換成十萬分之一，然后遲疑地，按下了那個“確定”。

小沙粒頓時變成了一座高山。一座橫在全人類面前的高山。

雷澤看了看凸起后面的部分：一條水平的直線。雷澤知道，這代表著數據未錄入。

雷澤抬頭看了一眼自己起好的名字：太陽輻射能與歷年差值曲線。

正在這時，屏幕上顯示，衛星又送來了一份數據。雷澤下意識地看了看時間。

六月二十二日00: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