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馬小度的牙齒(1)
- 全球華語小說大系·懷舊卷
- 張頤武
- 4317字
- 2014-03-17 08:58:26
黎晗
黎晗:福建莆田人。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呼喚龍》、《貞元年間的隱秘鏡子》,散文集《流水圍莊》。小說作品曾發表于《十月》、《作家》等刊,入選《2010中國中篇小說年選》、《新實力華語作家作品十年選》等多種選本。
昨天上午,我的同學馬小度從八樓跳下去,他的腦袋在地上開了花,流出來的東西有點紅,又有點黃。連宇說那是腦漿,陳巡又說是血。連宇說,你真是笨蛋,血怎么會是黃的!陳巡跟他吵開了,“血怎么不能是有點紅又有點黃!馬小度要是貧血,就不會像別人那么紅!”陳巡見連宇不吭聲,就接著問他,“那你說如果是腦漿,又怎么會是黃的?腦漿是黃的嗎?你又沒見過。”連宇楞了一會兒,突然罵道,“你才是笨蛋!血是血,腦漿是腦漿。我不跟你說顏色,腦漿很粘,不信我蘸點給你看看!”說完,連宇一溜煙跑下樓,到那堆東西那邊用手去蘸了一下。馬小度剛剛被老師們抬走,他摔下的那地方已經沒有他了。太陽明晃晃地照在那堆東西上面,我看見連宇用手指去蘸的時候,那堆東西好像突然活過來一樣,咬住了他的手指要跟著跳起來。我想大聲喊,“連宇小心!”但我沒辦法喊出來。不知道為什么,自從馬小度死后,我突然說不出話來了。
太陽到處照著,照在我臉上、身上,照在對面教室的玻璃窗上,再亮晶晶地反射過來。太陽兩次照著我,照得我很難受,我就緊緊抓住欄桿。我看見汗珠子一粒一粒從手背上跳出來,好多血管也在手背上嘭嘭嘭地跳著。我感到有點怕,是不是我的話被喉嚨堵住了,就跑到了血管里?我的話很多,以前它們嘩啦啦從嘴巴里跑出來,現在它們沒地方去,一定都堵在了手背上。總有一天我的那些話會從指尖跑出去的!——想到這里,我不禁打了個顫抖。要是我的手指突然說起話來,他們一定會嚇死掉的。我再往樓下看時,連宇正好在甩手指,在他的甩動下,我清楚地看到,那堆馬小度留下的東西又掉了回去,我好像還聽到了它們掉到地上發出的聲音撲嗒一聲。我又對樓下的連宇喊,“連宇你看,它們在動!”但我還是喊不出來。
連宇蘸到東西,抬起頭來,向我們喊道:“是腦漿!很粘,跟萬能膠差不多!”我聽到站在我身邊的杜宇微和謝津津同時尖叫起來,謝津津還哇地吐了。謝津津吐出來的東西,不是紅的,但也有點黃??吹街x津津吐了,我的肚子里也翻滾起來。但我拼命忍住了。我是一個男孩子,我要是吐了,還不被大家笑話?可不知為什么,我卻希望謝津津吐出來的東西跟馬小度的一樣,就是那種有點紅又有點黃的顏色。我很害怕那種顏色,但又喜歡看,就像連宇和陳巡爭辯,我感到很惡心,卻一直豎著耳朵在聽。要是讓我去蘸那東西,打死我也不敢,但我卻盼望他們去,去把那東西蘸起來,拿到鼻子底下聞一聞,弄清楚究竟是血還是腦漿。
“怎么樣,我說是腦漿吧!”連宇得意揚揚地舉著他的那根食指,到處拿給人家看。杜宇微和謝津津看見連宇過來,趕快跑開了,其他幾個女生嚇得哇哇亂叫,跑得就像一群發瘋的母雞。連宇的手指豎在陳巡面前,連宇說:“現在你相信了吧,我說是腦漿,你偏不信!”陳巡瞪著他的大眼睛,還是不相信的樣子。他伸出一根手指去碰,他只是輕輕碰了一下,就大聲嚷了起來:“你騙人!這里什么都沒有!”“怎么會沒有!怎么會沒有!是腦漿已經干了!”連宇大聲爭辯著。“不!不是的!干了也應該是血!”陳巡的脖子變得很粗,“我不信,就不信!”“不信你去試試!你不敢去吧?膽小鬼!”“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的!”陳巡飛快跑下了樓。這時候,上課的鈴聲響了,同學們一窩蜂沖進了教室。不知為什么,我老覺得陳巡會出事,就沒有跟他們一起跑進去。太陽明晃晃地照著校園,照著樓下馬小度摔下的地方,也照在我站立的走廊。我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馬小度沒死,聽到上課鈴聲響,他一定會從地上爬起來,和去找他的陳巡一起沖上樓來,沖進教室?!肮?,我沒死,你們都被我騙了!”馬小度對全班同學大聲喊道,嚇了大家一大跳……我遠遠看見老師走過來,心里緊張極了,慌忙向樓下望去。這時候,我看見了一件恐怖的事情:陽光突然從馬小度摔下的地方挪開了,那里一片漆黑。陳巡彎著腰,臉對著馬小度流出來的那堆東西,一動不動的。我仔細一看,原來是陳巡的手指被吸在了那堆東西里。我心里害怕極了,我覺得那一定不是血的問題,也不是腦漿的問題,血和腦漿都不可能那么粘,一定是馬小度還躺在那里,是馬小度把陳巡拉住了。我高聲尖叫起來,但沒發出聲音。我手背上的藍色血管里好像爬進了很多蚯蚓,它們沖進了我的每一個指頭,我的指頭也像蚯蚓一樣亂動起來。我趕緊把雙手插進口袋,裝作沒事一樣走進了教室。
馬小度死了,他原來坐在我前面,現在他的座位空空的。我心里突然有點空,有點害怕。馬小度以前做作業時總喜歡用手臂遮住桌面,我想看他的作業,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他的后腦勺?,F在他不在了,他的桌面一下子空空的,可是仔細一看,我卻發現有一些奇怪的影子在悄悄地動著,我心里就有點怕怕的。我告訴自己別去看他的桌面,但總是忍不住要去看。我的后背上,好像有很多毛毛蟲在蠕動,但我不敢說出來。后來,我在自己的抽屜里發現了一支綠色筆管的大彩筆,它圓滾滾的,我拉開抽屜時,它從語文課本里露出了漂亮的身體。這是誰的彩筆呢?我輕輕地把它捏起來,它很滑,掉了下去。還好,它掉在作業本上,沒發出什么聲音。我趕緊乖乖地把手臂擺到桌子上,緊緊盯著老師看。
老師的目光從我臉上閃了過去,我感到有些異樣,他的目光冷冰冰的。他自我介紹,他姓李,木子李。“你們戴老師生病了,我來替幾節課?!彼穆曇艉苡玻蝗绱骼蠋熌敲春寐牎4骼蠋熾m然很嚴肅,但她的聲音真的很好聽。替課的木子李有氣無力的,這是他和戴老師最大的區別。還有就是他們眼睛里的東西不一樣,以前戴老師的目光從眼鏡后面掃過來,火辣辣的,臉上就像著了火。木子李說戴老師有病,我看是他自己有病,他講話很小聲,也不生動,教室后排連宇他們在搗鬼,他也不批評。我記起來,木子李好像還是學校的什么頭頭。昨天馬小度從樓上跳下來以后,他在人群里走來走去,很緊張的樣子。木子李為什么要緊張呢,他又不是我們的校長。木子李的官當得肯定不大,要大,這個時候他也沒空來這里上課。聽說學校的大官們都被警察抓走了?!拔野终f了,‘指環王’可能要被判刑?!标愌驳教幐思疫@樣說?!爸腑h王”是我們校長,他老愛戴個金戒指,我們就給他偷偷起了這樣的外號。陳巡的老爸是刑警隊的,昨天上午就是他帶隊來查馬小度跳樓的事。陳巡很得意,好像他自己也是個破案的警察。“爸!”陳巡看見他老爸出現在教室門口,就一溜煙跑過去,大聲喊著。我知道他這樣大聲喊不是要喊給他老爸聽的,他離他老爸那么近,他老爸怎么會沒看見呢,除非他老爸是假的,或者他老爸的眼睛是假的。他是喊給我們聽的,他就是想讓全校的同學都知道,六年(5)班陳巡的老爸是當警察的,今天就是他帶了一大批警察來學校破馬小度跳樓的案。陳巡的老爸沒理他,“所有同學都回到座位上去!”他老爸板著臉對大家喊道。“所有的同學”,當然也包括陳巡,陳巡只好灰溜溜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我暗暗高興。誰讓他那么抖呢,他老爸是來破案的,又不是來認兒子的,他怎么會理他呢。陳巡是陳巡,是個小學生;陳巡老爸是陳巡老爸,他是個破案的警察,這是不一樣的。所以我不相信陳巡的話,“指環王”怎么會被判刑呢?又不是他把馬小度推下樓的。我真不明白,為什么要來那么多的警察。還要破案,破什么案呢,馬小度是自己從樓上跳下去的。昨天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往教室外跑去。他像躍上駿馬一樣騎在了走廊邊的欄桿上。是我第一個發現的,我記得我喊了兩聲,“老師,馬小度跑出去了!”戴老師有點惱火,她不滿地瞪了我一眼。我害怕急了,我想戴老師再怎么生氣,我還是要喊,“戴老師,馬小度坐在了欄桿上,他會掉下去的!”但我的聲音已經出不來了。這時候,杜宇微的尖尖的叫聲把整個教室都喊得動了起來,“報告老師,馬小度跳下去了!”“他跳下去了!”坐在窗口的謝津津、連宇還有好多人都喊了起來。我沒看見馬小度跳下去的樣子,但我看見戴老師沖出了教室,她朝樓下望了一下,然后像一堆棉花倒在了走廊上。我不知道馬小度落下去的時候是快還是慢,但我看見戴老師是慢慢地倒下去的。她倒得很慢,把自己的裙子拉破了。戴老師的腿白白地露出來,她自己也不知道,我想她可能是暈過去了。我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跑到走廊上,我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我想不明白,我前面喊那么大聲,戴老師為什么不理我。我又不是調皮,又不是亂喊亂叫。她為什么要生我的氣呢?她要是聽我的話,馬上跑出去,說不定馬小度就不會跳下去了。還有,我接著又喊了兩聲,為什么喊不出聲呢?杜宇微是女的,她為什么就能喊得那么高?想著這些,我的眼珠子也不會動了。我想往別的地方看,我的腦袋都轉過去了,可我的眼珠子還是動不了,我只好一動不動地盯著地上戴老師看。我的眼睛里全是戴老師白白的大腿,我覺得老師的大腿太難看了,難看得使我要大聲喊叫,可我的脖子像被誰卡住了,什么都喊不出來。
我趁木子李不注意,手伸進抽屜深處,把那根彩筆抓到了手里。這是誰的彩筆呢,誰把它放進來的?我悄悄拔開筆帽,用它在作業本背面畫了一下。是黃色的。這根彩筆真有意思,綠色的筆筒,寫出來卻是黃色的。筆尖上,水很多,筆管也嶄新嶄新的。這會是誰的彩筆呢?我在作業本上亂寫著:誰的筆,跑到我的抽屜來……誰的筆,這么新……誰的筆,這么綠……誰的筆……這么黃。接著,我又畫了一個人,他長得像木子李,斜著眼。我又畫了一個跟他長得有點像的,矮矮胖胖的,更像陳巡他老爸,腰上插著一把槍,嘴里叼著一根煙。我畫了很多人,反正木子李不管我們,我就大膽地畫著。陳巡,長著一雙大大的眼睛,他在拔蘿卜,蘿卜比他個兒還高,很像蘿卜在拔他,他被蘿卜拔得口水都流了出來。連宇,舉著他的手指,他的手指上滴下的液體是黃色的。謝津津在唱歌,張著她的小嘴巴。杜宇微在寫作業,皺著眉頭……最后,我畫了馬小度,他從高高的屋頂跳下,但我沒畫他掉下來的樣子。我給跳樓的馬小度畫了一雙翅膀,翅膀很長,占了半張紙。我畫得太用力,他的翅膀太長了,跟我們的教學樓連在了一起……下課了,我一個人呆在座位上,手插在口袋里,握著那把彩筆,看著前面馬小度的桌面,我突然感到很傷心。我不喜歡馬小度,但我真的不喜歡他跳樓。
我摸著那把彩筆,它硬邦邦的,握了一會兒,它有點熱,還有點濕潤。我試著用兩個指頭把它夾起來時,它掉了下來。但它還在褲袋里,隔著褲子,我能感覺到它的“圓”和“長”。我想再把它夾起來時,木子李走了過來。
“你在玩什么?”木子李問我。
“沒有啊?!蔽野杨^埋得低低的,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肚子里響著。
“你不說話是什么意思?是說你沒有在玩,說你在專心聽課?”木子李對我笑著,他笑得很奇怪,“你別騙我,你一節課都在抽屜里玩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