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朝陽東升，薄霧消弭。

南市城郊，晨光之下，一棟老舊的樓房里，趙明蜷縮著身子，在冷風中瑟瑟發抖。

那是一張單人床，靠著窗戶，幾乎占據房間三分之一的位置。床下橫七豎八躺著幾只啤酒瓶，靠墻的地方擺著一個小方桌，桌子上還有昨天沒吃完的盒飯。

室內光線暗淡，像是黃昏，又像是破曉。

這時，趙明動了動，手掌拂過雙臂來回摩擦兩下，感到些許熱量后，閉著眼睛四處摸索，最終在頭頂摸到毯子一角，拽了過來蓋在身上，繼續挺尸。

“豆腐腦，豆腐腦，雞湯豆腐腦——”

樓下的喇叭聲準時響起，趙明翻了個身，睜開惺忪的雙眼，抻抻胳膊蹬蹬腿，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兩眼無神地坐了起來。

冷風吹在臉上，趙明打了個噴嚏。四下尋找到遙控器，關了空調才感覺好一些。

他這一年全職備考公務員，一分收入沒有，積蓄也花得差不多了，昨天查詢筆試成績，名落孫山。

投入了這么多時間精力金錢，結果呢？

血賠。

昨天晚上放縱自己喝了幾瓶啤酒，希望自己酩酊大醉，結果一點醉意也沒有，晚上多跑好幾趟廁所，搞得一晚上都沒怎么睡好。

藍廋，香菇。

拉開厚重的窗簾，屋內瞬間亮堂起來，樓下街道上人來人往，新的一天如期而至。

沒有時間繼續悲傷，他需要立刻收拾好心情出門找工作，否則付不起房租，下個月就要去睡大街了。

遙想當年，他也曾是意氣風發的少年。

那時候他在培訓機構教數學，教得很順利，也很享受工作帶給他的樂趣。直到帶了一個經常性情緒崩潰的學生，出于人文關懷勸學生少補課多休息被家長投訴，郁悶之下憤然離職，沖動做出備考公務員的決定。

現在想起來，真是太傻太天真。

洗好臉刷好牙，換上牛仔褲白T恤，對著鏡子照一照，發現眉宇間竟多了幾分滄桑。

可想而知，全職備考公務員究竟耗費了他多少精力。

趙明閉上眼，揉揉額頭，從鏡子旁邊取出一瓶面霜，擠出一坨涂在臉上，揉搓至吸收。

十分鐘后，攬鏡自照，

嗯，滿血復活。

他還是從前那個少年，沒有一絲絲改變。

出門右拐，和往常一樣來到樓下的早餐店，趙明要了一碗酸辣豆腐腦，兩根油條，就著桌上的咸菜吃起來。

有句話說得好，叫做唯早餐不可辜負。

一碗雪白細膩的豆腐腦，兩根酥脆可口的油條，足夠喚醒沉睡一夜的味蕾，好吃、還便宜。

在不驕奢淫逸的基礎上，趙明會盡可能給自己創造條件享受人生。

二十多年來，享受當下，已經成為他的人生信條。

趙明咀嚼著油條，大口大口往嘴里送豆腐腦。吃得盡興之時，鼻尖突然聞到一股薰衣草的香味。趙明抬起頭，看到身邊長椅上不知什么時候坐了位妹子。

妹子二十出頭，睫毛彎彎，雙眼皮兒大眼睛，老實說，長得很可愛。

趙明吸吸鼻子，忍住打噴嚏的沖動，開始小口喝豆腐腦小口吃油條。

愛美之心，人之本性。

他最喜歡可愛的女孩子了。

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認識認識？

浮想聯翩間，

耳邊炸起一道深沉粗豪的聲音：“施主，我觀你印堂發黑，很快有大災啊！”

這聲音，

像李逵，

像魯智深，

像程咬金，

媽耶！

趙明嚇了一跳，湯匙都打翻了。

怎么是男人的聲音？！

驚慌抬起頭，看到一個束發盤髻、身穿道袍的中年道士。道士瞇著眼睛，單手摸著山羊胡，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

呼——

嚇老子一跳，

差點以為在泰國！

原來，道士就坐在妹子旁邊，趙明吃飯時太專心，沒注意他什么時候坐下的。

虛驚之后，趙明繼續低頭小口喝豆腐腦小口吃油條。

道士說了什么，他沒聽清，估計聽清也會裝作聽不見。這年頭騙子太猖狂，都騙到他這個公務員積極分子頭上了，作為國家機關工作人員預備隊，趙明可是堅定的無神論者。

沒有得到回應，道士也不著急，一路小跑坐到趙明身邊，右手附嘴壓低聲音道：“施主，貧道有一法，或可消災，施主可愿一試？”

那表情，

很急切，

那眼神，

很熱切，

像是買彩票中了獎，馬上就要提現一樣。

尼瑪，

你高興得是不是太早了些？

老子還沒上當呢好伐？！

趙明抬起頭，拿著筷子看著他，如同看一個智障。

道士不明所以，依舊滿懷欣喜地看著他。

深情款款，

含情脈脈，

看得趙明一陣惡心，忍住嘔出膽汁的沖動，搖搖頭。

意思很明確，他拒絕。

本想道士會知難而退，誰知，接下來的一秒，畫風突變。

遭受拒絕之后，道士如同泄了氣的皮球，頹然坐回座位，悻悻地道，“不要就算了，那施主肯施舍貧道一頓齋飯么？”

“......”

看似降低了要求，實則以退為進。

騙子現場表演轉行乞丐，讓趙明瞬間傻了眼。

這是什么章程？

道士還要化緣？

你還能再假一點嗎？

然而，道士低著頭，捂著肚子繼續碎碎念：“貧道腹中饑渴難忍，要是能和施主一樣，喝上豆腐腦，吃上油條就好了。其實貧道早就念叨這些了，無奈囊中羞澀，羞澀的緊吶！”

“......”

趙明筷子掉在了地上。

現實生活中，

把厚顏無恥四個字寫在臉上的，

他還是第一次見。

沖著這副不要臉的勁兒，趙明覺得有必要給他個面子。

而且，妹子還坐在身邊，他怎么著也得給妹子留下個仗義疏財樂善好施的好印象嘛...

略作思考，趙明當即下了個決定。

施舍，必須施舍！

“老板！”

“咋了小趙？”

趙明指著道士，豪氣萬丈：“給他來份早餐，一碗豆腐腦兩根油條，飯錢算在我賬上！”

“好的。”老板看向道士，“豆腐腦味道要換換嗎？除了酸辣味，我們還有甜味和咸味。”

“這...”道士有些為難。

“咋了，你有選擇困難癥嗎？”

“那倒不是。”道士緩緩搖搖頭，對趙明說，“施主，貧道吃得比較多，一份可能吃不飽。”

“那你多少能吃飽？”趙明有些肉疼，其實他囊中也很羞澀的好不啦？

老道扭扭捏捏伸出一把手，不好意思地說：“至少要五份。”

？？？

五份？？？

風在吹，

蟬在叫，

趙明內心在咆哮，

五份早餐啊！

五份！

你個死道士蹬鼻子上臉啊！

趙明周身氣血翻涌，氣到把湯匙掰到變形，

臉上卻表現得云淡風輕。

因為，妹子還看著呢，

自己打造的人設，跪著也得演完。

樂善好施，

行俠仗義，

慷慨大方的優秀青年人設，怎么可以因為區區二十五塊錢崩了呢？

“行，你放開了吃！”趙明把一碟黃燦燦的油條推到道士面前，指著一排豆腐腦，頓了頓，咬牙補充道，“不夠再添！”

撐死你！

“施主，您真敞亮！”老道豎起大拇指，取下兩根筷子正襟危坐道，“那貧道就不客氣了？”

趙明呵呵，你客氣過么？

道士夾起一根油條，看著趙明，嘿嘿笑了兩聲。

然后咬掉半根油條，嚼兩下，端起碗，吸溜掉半碗豆腐腦，脖子一埂，咽了下去。

趙明瞪著眼珠子，看著他把剩下半根油條塞進嘴里，再嚼兩下，仰頭干掉剩下的豆腐腦。

整套流程行云流水，就是臉憋的有點紅。

趙明咽了口唾沫，他感到嗓干胃脹，感覺像是未經咀嚼吃了一麻袋麥秸稈同時還喝了一缸自來水。

這時候，妹子也放下了筷子。

顯然，道士吃相太難看，妹子失去了用餐的興致。

然而道士又夾起一根油條，換了一碗豆腐腦，如法炮制，旁若無人的大快朵頤。

這到底是餓了多久？

趙明看的是目瞪口呆，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機感慢慢爬上心頭。得趕緊把工作定下來，否則道士今日就是自己明日。

太特么凄慘了！

胡思亂想中，妹子起身離去。輕輕地，她走了。正如她輕輕地來。

妹子挺好的，就是不愛說話。

可惜，趙明也不擅長搭訕。

想著兩人就此錯過，趙明一陣惋惜。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換來今世的一次擦肩而過，估計上輩子脖子都扭斷了才換來這輩子的不期而遇，誰知結果還是不盡如人意。

可能這就是在錯誤的時間遇到讓你怦然心動的人吧？

趙明尷尬的財政狀況讓他沒有勇氣問妹子要微信，這年頭談戀愛不花錢談什么啊？寂寞么？

唉，

說來說去還是一個字，

窮...

這時候，道士喝完最后一碗豆腐腦，舔舔嘴唇，仿佛有些意猶未盡。

“施主...”

“沒錢！”趙明斷然拒絕。

“......”

道士癟癟嘴，說好的不夠再添呢？

“哦，對了。”道士摸著胡子，從袖口掏出一枚銅錢，金黃色的，外圓內方，孔上系著一條紅色手工繩。

對著銅錢吹了一口氣，遞給趙明說，“貧僧最不喜歡欠人情，這枚銅幣贈與施主，施主只需貼身攜帶，可保施主逢兇化吉。如此也算抵上這頓飯錢，了卻貧道一樁心事。”

道士輕輕甩動拂塵，轉瞬間就恢復成世外高人的樣子。

“......”

趙明啞然，所以他二十五塊錢就買了一個銅幣？

“怎么？施主不要？”

“要！”

怎么可能不要？

這玩意兒若是純銅做的，興許還可以賣幾個錢。蚊子腿也是肉，丟了多可惜？

道士拋給趙明一個‘算你識貨’的眼神，臉上蕩漾出菊花般的笑容，哼著歌兒離開了。

趙明隨手把銅幣裝進褲兜，掃碼支付后，仰望著藍天白云嘆了口氣。他決定先回家，網上投投簡歷，然后等面試通知。

至于干什么，還沒想好。反正教育機構是不準備去了，他想試試其他行業。回家準備各類職位都投一投，廣泛撒網重點逮魚，總能找到一份適合自己的工作。

回到家打開電腦，在錢途無憂上注冊了一個用戶，根據不同的行業‘量身定制’了幾份不同的簡歷，然后挑職位、投簡歷。

趙明本科學的是環境類，冷門專業，社會能夠提供的職位很少，畢業生又很多。僧多粥少的大環境讓趙明一開始就放棄了本專業。

他對工作要求很少，錢多就夠了。

投了一百多份簡歷后，趙明揉揉眼，不知不覺已經到了下午。

期間倒是收到幾個HR電話，問問情況確定面試時間，基本都是安排在明天之后。

“黑夜給了我黑色眼睛，我卻用它去尋找光明...”

手機響了，趙明拿起來一看，是一個陌生號碼。不出意外應該是HR，趙明拿出小本本，上面用水筆表示著接下來幾天的面試時間地點。他把地點相近的面試集中安排在同一天，為的是避免來回跑路浪費路費。

電話里傳來一個中年男性的聲音，核實情況后讓他今天下午六點之前去面試。

這是一家心理診所，在南市市中心，助理崗位，月薪很誘人。

“明天可以嗎？”

“不行，明天很忙。”

對方不容置疑，但是語氣有些急。趙明推測診所應該很缺人。一般來說，公司缺人的情況下，應聘成功的幾率最大。

看了眼電腦上的時間，顯示是下午兩點半。趙明掛斷電話，決定去看看。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能坐等機會溜走。

從城郊到市中心大概兩小時，加上等車倒車的時間，三個半小時足夠。

出門買份手抓餅，輾轉換了三趟公交車，最后在五點五十找到那家心理診所。

診所剛剛裝修完畢，進門一股甲醛味，想來應是新開張。

前臺對著正門，桌上鼠標也在亮著，但是沒有人。接待區擺放著兩排小沙發，中間一個小茶幾，地上則鋪著一層紅地毯。趙明選了個沙發坐下，等待前臺尿急回來。

“啪嗒——啪嗒——”

聲音不急不緩，由遠及近。

有人來了，

還穿著皮鞋。

趙明站起來，看向聲音來源。

這是一個中年男人，中等身高，西裝革履，周身散發著溫馨和正能量的磁場。

“你就是趙明？”男人遠遠地看著他，聽著聲音很熟，應該就是他給自己打的電話。

“嗯。”趙明點點頭。

他猜測，這男人應該不止是HR，可能還有別的身份。

這打扮，這氣場，一看就是個有話語權的。

“我們二樓談吧。”男人謙和地笑了，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跟過來。

趙明點點頭，移步前行跟在后面，繞過前臺后，他才發現，診所后門竟然有一條長長的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