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猴票的由來
在中國,當年誰也沒有想到“猴票”這兩個普通的漢字會風靡全國,甚至走向世界。幾乎每個中國人都知道它的收藏價值。很多人也是由猴票而認識集郵,開始集郵、喜歡郵票。有意思的是,對于“誰是第一個建議發行生肖猴票的人”這一話題,在國內大量出版的圖書、報刊中有過許多版本。在這些版本中,大都提到過吳鳳崗。
吳鳳崗,字乃器,是一位郵政史學專家、集郵家,早年一直在中華郵政工作,后來任中國郵票總公司國際處副處長、中華全國集郵聯合會的常務理事。1979年4月,他隨中國郵政代表團到香港參加國際郵展。算起來,吳鳳崗第一次到香港已經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后來,便再也沒有來過香港,所以也不太了解近些年香港郵政的情況。
參加完香港國際郵展的吳鳳崗思索和收獲頗多,他覺得中國人應該睜開眼睛看世界,開放地去了解世界上最為先進的郵票發行理念,這或許才是自己參加這次郵展的使命。因此,到香港商務印書館考察業務時,吳鳳崗始終是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態。
“怎么了?吳先生,不舒服嗎?”說話的是香港商務印書館郵票部的經理呂小萍,她不僅有女性的溫婉,更有精干的作風。那時候,香港商務印書館正在積極爭取內地郵票在港的總代理權。這次,她負責接待中國郵政代表團,此時正陪同吳老考察。
“只是有一點心事。”對方一問,吳鳳崗的眉頭更擰成一團,“香港郵政已經發行了生肖郵票,可是我們內地還沒發行,這說明我們在郵票發行的理念上落后太多了。”吳鳳崗回答道。
“生肖郵票?”走在他身旁的呂經理將吳鳳崗的糾結和懊惱都看在眼里,她低頭思索了一會兒才回答道:“吳先生,要說落后,我們早就落后了,日本郵政早在50年代可就發行了生肖郵票。”
其實,吳鳳崗沒有必要檢討,中國內地剛剛經歷了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大的政治運動,在“文革”期間,由于極左思潮泛濫,像生肖這樣的郵票題材是絕對不可能列入選題的。
聽了呂小萍的話,吳鳳崗的眉頭更緊,依然無言,只望著窗外奔流不息的香江水出神。“是啊,中國這幾年經歷了太多的磨難,有太多的想法也只能擱置。可是現在已經吹來了改革開放的春風,但愿郵政也能盡快改革,有太多好的選題需要列入計劃了!”窗外的香江水平靜而緩和,在細雨中涓涓流淌,但是此刻在他心里翻涌的卻是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下最流行的一句話“中華崛起”!
“此乃天意呀!”這次來香港,吳鳳崗看到了人家發行的生肖郵票。他覺得是老天在冥冥之中引導他,郵票的選題也需要開放的心態。吳鳳崗的眼睛有些濕潤,閃爍出希望的光芒,他篤定地望著這位未來的內地郵票總代理說道:“呂經理,我覺得內地應該盡快發行生肖郵票,你認為呢?”
看著這位目光閃爍的長者,呂經理沉默了片刻。她知道吳鳳崗的想法——吳鳳崗已經躍躍欲試了,但她也有點擔心,便微微一笑道:“這當然是個好選題,至少香港同胞會非常歡迎這樣的郵票。只是……不知道內地郵電部能否同意?”
吳鳳崗并沒有被這句話困擾,信心滿滿地說:“這個不是問題,我們可以做工作,內地現在不一樣了。”
“我也注意到了,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內地人的很多觀念都在發生著變化,開放的速度非常之快。”呂小萍點點頭,她認可吳鳳崗的說法,同時也看到了吳鳳崗在這件事上的決心。
雖說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下,祖國大陸人的思想開放得很快,環境也發生了變化,但是在那個年代,內地對待一些需要撥亂反正的事情還是朦朦朧朧的。這樣的選題能否得到上級部門的認可,吳鳳崗心里真的沒有數。更何況,這樣的選題能否受到集郵者的喜愛、引發他們的興趣,也是個未知數。僅憑自己的一腔熱情,能不能促成這件事,真是很難說。想到這里,吳鳳崗的眉頭又一次擰成一團,求助的目光輕輕掃過呂小萍,問道:“呂經理,可否幫我了解一下香港生肖郵票的銷售業績?”
“這個我清楚得很。我們香港商務印書館也是香港郵票的代理。我知道您的擔心,您怕生肖郵票不受歡迎。這樣說吧,香港生肖郵票的銷售額是普通香港郵票銷售額的5倍。”呂小萍伸出一個手掌,在吳老面前晃了晃。
“古話說得好——‘名正言順’。這就叫名正言順啊!”吳老心里再一次激動了起來。他望向窗外,一陣清風,帶來細碎溫潤的雨點。他知道在歷史上,日本郵政因發行生肖郵票帶來的機遇,知道香港地區郵政經歷過這樣的機遇,而中國郵政也將迎來這樣的歷史機遇。值此大氣候,一個由中國人設想的中國郵政發行生肖郵票的計劃,正在悄然醞釀。
從香港商務印書館回到旅館,吳鳳崗再也無法入眠,他在屋里踱來踱去,然后披了件外衣坐到書桌前,打開臺燈,取過紙筆,準備寫點什么。可是筆尖懸在紙上,卻遲遲沒有下落,不是因為沒有東西可寫,而是因為要寫的東西實在太多,千頭萬緒。他頓了頓,還是動筆把自己的設想實實在在地落在文字上。
墻上的時鐘滴滴答答,吳鳳崗再抬頭時,窗外的天色已經由深灰色漸漸發白了。一夜的小雨過后,鳥兒也嘰嘰喳喳地活躍起來。他推開窗戶,雨后清新的泥草味兒撲鼻而來,沁入心肺。吳老回頭看了看放在書桌上的報告——《香港生肖郵票和生肖金幣——兼談今年發行和全套發行的利弊》。這篇報告言辭懇切、字字有據地建議郵電部每年發行一套生肖郵票。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啊!”吳老回頭,看著窗外的晨曦。
1979年6月9日,新任中國郵票公司總經理的宋興民上任。宋興民可是集郵界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膀大腰圓,說話中氣十足,賽若洪鐘。工作中,他是一位要求十分嚴格的領導,可是私底下,他又愛跟大伙兒開開玩笑,經常眉飛色舞地給大家講故事。下了班,他的身邊常常聚著一堆人,時不時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由于他平時平易近人,和藹可親,人送雅號“大老宋”。
大老宋是新中國集郵事業的奠基人、開創者。那段時間,全國集郵的體制和機制很獨特,全國集郵聯、《集郵》雜志、北京郵票廠都在總公司的麾下。為此,他的手下少長咸集、群賢畢至,干起活來生龍活虎。他還促成了全國三級的集郵經營機構的建立。他關于郵票發行數量“八成飽”的理論至今還在廣泛應用。
大老宋的“八成飽”發行理論不是照搬其他郵政業務,也不是照抄西方的發行理念,而是他的獨創。那個時候正逢改革開放之初,人們投資的理念正處于朦朧勃發的生長期,大老宋的理念迎合了人們投資的需求。在那個年代,能有這種超前的理念和意識可是很不容易的。中國集郵能有今天的這樣的市場環境和市場需求,同這一理念的影響有著直接的關聯。當然,這些都屬于上個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的陳年往事了。
6月的北京,馬路兩旁花紅柳綠,此刻的大老宋卻顧不上這些,心中只有他鐘愛的集郵事業。這些日子,他在了解業務發展之余,便是思考出路——自己的,還有中國集郵的出路……
出路在于必須放開手腳!
聽說吳鳳崗從香港回來了,大老宋馬上打電話要聽取他的匯報。吳鳳崗向領導匯報工作還是要刻意收拾一下的。其實,吳鳳崗平時就是個仔細的人,十分注意衣著,他給人的一貫印象就是非常整潔,衣服一塵不染,頭發打理得整整齊齊。不多久,兩個人在總經理辦公室面對面坐下。此時,是剛上班的時候。大老宋因為回到了自己喜歡的崗位,顯得頗為愜意。他站起身來,一邊給吳鳳崗倒茶,一邊回頭喜不自禁地問:“怎么樣?老吳,這次香港之行還順利吧。”沒等自己的愛將坐穩,大老宋就試探起他的口風了。
誰知吳鳳崗搖了搖頭,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哎,‘文革’十年把我們耽誤了。咱們許多的發行理念都落后了,不迎頭趕上只會更落后。”
大老宋冷不丁被潑了盆冷水,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把茶杯遞給吳鳳崗后皺起了眉頭:“有這么嚴重嗎?我們有自己的郵票設計隊伍,有自己的郵票印刷廠,這可是很多國外郵政所沒有的。”
“我說的不是這些硬件條件。”吳老頓了頓,又說:“‘文革’以來,我們發行的政治題材郵票太多,以‘一片紅’郵票為代表,一眼望去我們郵票的顏色都是紅色的,而集郵者喜歡的題材都發行不了。”大老宋點點頭,并沒有提出異議,認為吳鳳崗還真沒說錯。大老宋是老郵政,“文革”前后郵政發行郵票的事情他是心里有數的。大老宋在腦海里快速地回放那幾年發行的郵票,還真是很難找到其他的顏色。
吳鳳崗知道大老宋是一位直來直去的領導,就干脆直截了當地說:“這次香港之行,我的最大收獲就是看到了人家發行的生肖郵票。”吳鳳崗重重地強調了“生肖”。話說到這里,已經是明明白白了——這大概是吳鳳崗一貫的工作風格吧。他是不屑于在自己尊重的領導面前遮遮掩掩的,實際上也遮掩不了。
雖然發行生肖郵票的建議大老宋并不是第一次聽說,但是從吳鳳崗的嘴里說出來還是讓他有些震驚。“老吳,發行生肖郵票1977年薛鐵同志就有建議。那年是‘蛇年’,想第二年發行馬年郵票,結果上面沒同意,只好發行了徐悲鴻的作品《奔馬》。這件事你是知道的!”大老宋顯然有點著急了,語速極快。大老宋說這番話時瞇縫著眼睛,這是他的招牌動作,他在仔細地觀察著吳鳳崗的反應。在大老宋看來,生肖文化是中華傳統文化的一件瑰寶,把它發揚光大需要很多途徑,發行生肖郵票就是一個重要的傳播途徑。
吳鳳崗一笑,回道:“這件事我當然知道,可那是去年的事兒了。”
大老宋聽懂了吳鳳崗的意思。他點了根煙,思考了片刻,沒抽幾口,就重重地摁滅在煙灰缸里,又道:“老吳,我聽懂了,‘文革’期間我們都背過毛主席語錄《愚公移山》。它告訴我們,今年不行就明年,明年不行就后年,總之我們不能無聲地等下去!你說對不對?”大老宋沒有絲毫的猶豫,輕輕一揮手就做了決斷。
吳鳳崗微微地抖動粗眉,似乎想到了什么,面帶顧慮地說道:“老宋,你也這把年紀了,要不要步子穩一點?”
大老宋淡淡地道:“為什么要穩?我已經到了暮氣深沉的年齡了,可中國的集郵事業決不能暮氣深沉!”
大老宋這句話帶給吳鳳崗的不僅是親切,更是一種果斷的感覺。沒錯,是果斷!吳老一聽,不禁佩服老領導的魄力,他微笑道:“老宋,我愿和你打個賭,我預感這次我們打的報告上級一定能批!”
1979年10月22日,中國郵票總公司向郵電部黨組遞交了《關于每年發行“年票”的請示報告》,文中提出:“為滿足廣大人民群眾的希望和海外需要,我們考慮擬在每年春節發行一種年票,明年是庚申年,我們擬設計一枚以猴為圖案的年票。”
遞上報告后,大老宋也沒閑著。要做成自己心中的事業,沒有一批干將輔佐是不行的。這樣的干將,在當時的總公司俯首即是——什么孫少穎、李印清、孫經涌,統統召集在一起。大老宋召集的人中,有文有武,如此人才,一旦形成合力,生肖郵票何愁不成?
11月6日,大老宋又以個人名義向郵電部領導上報《關于擬發行“猴年”特種郵票的請示》,提出:“我們出十二生肖的年票,既可宣傳我國悠久的科學文化傳統、普及天文知識,又可滿足廣大群眾的需要,給傳統的節日增添一項喜慶內容。庚申年是金猴年,故我們特邀請中央美術學院著名畫家黃永玉同志設計了《庚申年》特種郵票一枚,畫的就是一只猴,擬在明年春節發行。”
請示遞上后不久的一天,大老宋突然接到郵電部副部長成安玉的一個電話,電話那邊傳來一個急切的聲音:“老宋,你們要發行生肖年票的報告收到了,看來你們的思想夠解放的!”
大老宋也不遮掩,皺了下眉頭,干脆直接地回答:“不解放不行呀,快趕不上時代潮流了!”
副部長對于大老宋現在這種急吼吼的態度是相當理解的。他年近60,“文革”耽誤了他太多年富力強的年華,現在回到老本行了,當然想轟轟烈烈地干一番大事情。
“領導,部里得批這個報告呀,要是不批我恐怕不好交代。”大老宋似乎有些擔心,壓低聲音對副部長說道。
“有什么不好交代的?批了就發行,不批,明年繼續打報告!”副部長也壓低了聲音。“很好的一個想法,至少我這個分管集郵的部領導是贊同的。如果部里同意,印制的時間來得及嗎?”他笑著追問道。
印制方面大老宋是行家,他趕緊答道:“時間是緊張些,是想印雕刻版。好在我們前期已經做了一些準備,只要部里同意,我們馬上可以開機印刷。”
副部長有些遲疑,不放心地叮囑:“還是要保證質量。我知道雕刻版成品率很低的,要做就得做好。第一枚生肖要一炮打響呀!”
這話不是無的放矢,話說到這里,大老宋全聽明白了,也感到了肩上的壓力。于是他回答:“請領導放心,我會保質保量完成任務!”
副部長沉默了片刻,又問:“老宋,這枚票的市場前景估計怎樣呀?”
電話這頭大老宋臉上露出了光鮮的笑容,這個問題,他跟吳鳳崗已經做了很多調研。“領導,我看問題不大,日本郵政發行后很成功,而且連續發行下去。前幾年香港也發行過了。最近,我們有個代表團去了一趟香港,了解的情況是……”大老宋心里有了底,更加眉飛色舞地向副部長里里外外、仔仔細細做了介紹。
“好啊!但愿中國的生肖郵票將來有一個好的市場反應。老宋,正宗的生肖文化可是在中國!”副部長在給大老宋打氣,臉上露出興奮的表情。
大老宋善解人意地點點頭,降下聲調,請求道:“領導,部里討論時,還得您多美言幾句。”
副部長似乎還要說些什么,嘴一動,卻沒發出聲音。他自然要幫大老宋說話了!沉默了片刻,副部長又微微一笑,道:“中央要求解放思想,解放思想我看要從領導開始。”
“是呀,前年我們報了一個生肖馬年的選題,上邊就沒有批,看來還是心有余悸呀。”大老宋皺著眉頭道。
副部長連忙道:“老宋,兩年前時機不成熟,現在不同以往了。”
“領導說得對。”大老宋覺得副部長的話挺有道理,也附和道,“我們這次上報的生肖猴票的選題計劃是充分論證過的,而且圖稿是由大畫家黃永玉先生畫的。可以算是天時、地利、人和。”
副部長思索了一下,點點頭,又說:“我估計部里通過的可能性極大,你們有心理準備就是了。”
不久,喜訊傳來——這個請示很快得到了批準。遇見這么大的喜事,本來就喜慶的大老宋越發喜慶。他的眉毛上揚,嘴角上翹,臉上喜悅的神采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住了。他急速地抓起電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最近一直惴惴不安的吳鳳崗。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吳鳳崗正在自己的辦公室內看報紙。大老宋話音剛落,吳鳳崗立馬就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老宋,這消息可靠嗎?”他還有些不大相信,追問道。
“如何不可靠?文件都在我手里。”大老宋的臉孔笑成了一團春風似的。而吳鳳崗臉上更是一副暢快的笑容。二人從下班聊到了天黑,吳鳳崗一個勁兒地夸贊整個團隊運作得好。大老宋聽了這話十分認可,不住地點頭以示贊成。
“那趕緊看看,猴票的圖稿落實了嗎?”兩人一看天色已晚,就不約而同收起了笑臉,該說些真正要緊的事情了。
說起來好事常常是接踵而至,這叫做“福就雙至”。就在郵電部批示下來的同時,由著名郵票設計師邵柏林根據黃永玉先生的畫稿設計的猴票也“待字閨中”。最終,第一輪生肖猴票《庚申年》于1980年2月15日走進了集郵者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