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反復無常,狼子懷野心
- 天涯之走天涯
- 洛葉知伊
- 10135字
- 2025-03-23 23:19:49
臨安城的第三場雪落在任逍遙肩頭時,御醫剛為他取下最后一道藥紗。鎏金香爐里飄出的沉水香混著血腥,將趙王府暖閣熏成琥珀色的繭。
“侯爺可知這玉肌膏的來歷?”
秦檜指尖挑著翡翠盒,藥膏泛著珍珠光澤,依舊喜怒無色的說道:“當年韋太后得恩從五國城歸來,用金人賞的南海珠粉調了三年才成。”
說罷轉身離去,聲音卻自門外傳來。
“官家說,這般金貴的東西,該用來養駙馬爺的傷。”
那日自宮中歸來后,少女腕間守宮砂擦過他肩上的傷,口中低聲呢喃道:“天冷了,逍遙哥哥的鎧甲太冷,歆瑤繡了貂絨護腕...”
“逍遙侯接旨——“
黃門侍郎的唱喙刺破暖閣靜謐,也打破了任逍遙腦中的回影。
明黃絹帛簌簌展開,朱砂的詔書,在鎏金香爐映照下泛著暗紫色光澤。
“...特賜趙王爺嫡女趙歆瑤婚配逍遙侯,擇日大婚。著以奪帥劍璏、游龍槍穗為聘,彰天家恩澤于四海...”
任逍遙心頭狂喜之際,忽聽聞槍穗、劍璏,霎時間指節捏得發白。回頭看向一旁,奪帥劍璏上鐫刻的“破虜“二字已模糊不清;游龍槍金賊頭發做成的玄色槍穗記載著臨安和黃天蕩中無數將士換來的榮耀。
他又怎會不知官家此舉何意。
“侯爺,不,駙馬爺,官家那邊還等著奴婢回去復命呢...”
趙歆瑤出來時,黃門侍郎早已回去復命,她看到怔怔出神的任逍遙,又順著目光望著案前纏著紅絲滌的圣旨,不禁面色一紅。
突然她轉頭看向一旁的槍和劍,不禁臉色煞白。
過了良久,趙歆瑤上前取下圣旨上的紅絲滌,在任逍遙回過神的注視下緩緩走向那一槍一劍。
一桿曾見證霸王威震天下,裂土封侯;一柄曾親歷周相聞名細柳,平定七國。
趙歆瑤先將腰間從未解下過的母親遺物--趙王妃玉玦解下,細細的纏著奪帥劍缺失的劍璏上,待纏好后,突然拔出奪帥劍。
寒光一閃,趙歆瑤腰間一縷長發滑落。
“歆瑤,你這是何意?”
任逍遙大驚上前,趙歆瑤卻輕輕的拾起那縷長發,和紅絲滌一道慢慢的纏到游龍槍上,游龍槍似有感應般發出一聲嗡鳴。
“逍遙哥哥,我記得你說過這兩把神兵的來歷,你當日說這兩柄雖是神兵,但楚霸王英雄蓋世卻落得個四面楚歌,含恨烏江;周亞夫威名赫赫卻臨了君臣相隙,閉食而亡...”
任逍遙憶起當日西湖邊的言語,恍若昨日,卻早已過去不知多少時日,多少的物是人非。
趙歆瑤細細纏好后,烏黑的秀發與鮮紅的絲滌交相映在游龍槍的寒光上。
“卻不知那楚霸王雖騅不逝兮可奈何,卻有人在身旁得問虞兮虞兮奈若何;周亞夫雖受奇恥大辱意欲自盡,其妻勸阻無果卻愿與他榮辱與共,共赴黃泉”。
話音未落,游龍槍與奪帥劍的寒光逐漸柔和,似追憶那一幕幕往事。
趙歆瑤回過頭看向他,嫣然一笑道:“我雖不能似龍且、李廣那般隨著你征戰四方,卻愿這一玦一發能替我像那虞姬一般伴你左右,見證你與岳大哥一道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短短八個字,卻如戰鼓一般,敲在任逍遙心間。
秦檜和黃門侍郎回宮后,只見文德殿的蟠龍柱后,趙構正用銀刀削去奏折邊角。每片木屑都精準落入韓世忠的骨灰壇,與壇底未燃盡的《乞戰疏》灰燼混作一團。
秦檜取過槍穗、劍璏,上前說道:“官家圣明,這任逍遙見了您的旨意,立刻就取來了”。
趙構仿若未聞,將剩下的奏折一柄扔入灰燼中,上前取過槍穗、劍璏,細細看了半晌,轉過身放到一旁的“朝貢”中,便隱入明黃色的幕帷之中。
“他要的不過是個念想。”帝王的聲音緩緩傳來,“就像當年仁王寧死都不愿棄那營州百姓。”
秦檜習慣性的嚼了一下牙根,說道:“那敢問官家,接下來...”
“畢竟是一件大喜事,昭告天下吧”
秦檜和黃門侍郎對視一笑,好在一切皆在算計之內。
會寧府的雪夜漫著鹿血酒的氣息。
完顏亮摩挲著掌中玉簪,這是那年比武招親時,他隔著朱雀門驚鴻一瞥的饋贈。彼時趙歆瑤的馬車碾過汴梁殘雪,這支誤落車轅的玉簪,至今仍凝著臨安杏花的暖香。
“啪!”
翡翠酒盞在蟠龍柱上炸裂,鎏金詔書在血泊中緩緩展開。跪在地上的宋國使臣抖如篩糠,他永遠想不到,那份寫著“永結秦晉“的婚書,此刻正映著完顏亮眼中癲狂的火焰。
“逍遙侯?”他碾碎落在詔書上的雪花,冰碴刺破掌心,“也配用我大金勇士的頭發作聘禮?”突然抓起使臣發髻,狼牙項鏈墜著的玉簪寒光一閃。
滿地血珠濺在《熙陵幸小周后圖》上時,完顏宗弼正撞開殿門。他望著這個自幼癡迷漢家書畫的侄兒,此刻卻像真正的狼王撕咬著獵物——使臣的右耳正含在那森白齒間。
“四叔可知這任逍遙要娶的是誰?”完顏亮吐出血肉,指尖撫過詔書上的“趙歆瑤”,“三年前朱雀門下,那個用《破陣樂》壓住我胡笳聲的漢家郡主。”
完顏宗弼瞳孔驟縮。他想起三年前那場詭異的和談:當金國樂師奏響羞辱宋室的《胡笳十八拍》,臨安使團里突然響起的琵琶竟裹挾著殺伐之氣。后來探子來報,撫琴者正是趙王府那位及笄不久的郡主。
完顏亮突然詭笑,將玉簪狠狠刺入輿圖上的臨安,“傳令各猛安謀克,我要用二十萬鐵騎作聘禮,把這場大婚變成宋人的葬禮!”
宮燈忽明忽暗,映著滿地血詔。誰也沒注意到,那支插在輿圖上的玉簪,正緩緩滲出墨汁,就好似那完顏亮深藏五年的執念,終是腐蝕了宋金之間脆弱的和平。
子時的更鼓撞碎冰凌,完顏撻懶掀開暖帳時,看到的竟是滿地《論語》殘頁。那個終日捧著漢家典籍的侄兒,此刻正用狼毫筆蘸著鹿血批注《孫子兵法》。
“亮哥兒倒是勤勉。”主和派首領瞇起眼睛,鐵靴碾過“上兵伐謀”四字,“只是這宋人的酸腐文章,能擋得住我大金鐵騎?”
狼毫突然穿透《武經總要》,釘入完顏撻懶咽喉。完顏亮緩緩起身,扯下墻上的《女真誓券》裹住噴濺的鮮血:“三年前叔父簽下紹興和議時,可想過宋人的文章能換來半壁江山?”
殿外忽起胡笳悲鳴,那是他豢養的渤海死士發動總攻的信號。當完顏宗弼率鐵浮屠撞開宮門時,主和派大臣們正被狼牙鏈串成血葫蘆——每具尸體嘴里都塞著撕碎的《紹興和約》。
“南朝送來婚書那日,侄兒做了個夢。“完顏亮踩著戶部尚書完顏稟的脊梁,將玉簪插入其琵琶骨,“夢見趙家郡主在臨安城頭奏《十面埋伏》,而我大金兒郎的尸骸堆成了上京城的嫁妝。”
五更的雪粒子撲在黃河冰面時,完顏亮的狼頭纛已插遍開封城頭。他撫摸著朱雀門上的箭痕——第一次見趙王護送趙歆瑤母女的馬車經過處。
突然寒光一閃,完顏亮揮刀砍斷抖如篩糠的宋國使臣右臂。
“把這只斷手送去臨安。“他笑著看親衛用冰匣封裝血肉,“告訴趙構,他侄女婿的聘禮正在路上。“
六月初三的五更梆子敲到第三聲時,李成的狼牙棒尖勾住了少年廂軍的麻衣。那孩子最多十五歲,喉結還沒長硬,被拖出俘虜堆時褲腳還沾著壽春城的艾草——昨日端午,他本該在家門口掛菖蒲。
“南朝兒郎細皮嫩肉,正合做舟楫。”千戶長完顏術扯動鐵鏈,淮水北岸八百俘虜的鐐銬嘩啦作響。蘆葦蕩突然驚起十七只白鷺,最瘦弱的那只被鐵鉤破空聲嚇得撞上桅桿,正墜在少年顫抖的膝頭。
鐵鉤穿透鎖骨的瞬間,少年咬碎了藏在舌底的雄黃酒丸。這是壽春城破時,瞎眼娘親塞進他嘴里的最后念想。當血珠濺上白鷺尸身,對岸突然傳來破碎的《雨霖鈴》——竟是金軍樂師用奚琴奏著柳永詞,為這場人肉祭禮助興。
“連筏!”
完顏術的彎刀劈斷纜繩,三百具軀體被鐵鏈絞成蜈蚣狀。有個老兵突然掙裂腕骨,斷手抓住李成的馬鐙:“將軍...我們都是歷下子弟兵...”話未說完,狼牙棒已敲碎他天靈蓋,腦漿在淮水上繪出半幅大宋輿圖。
第一支火箭射來時,少年脖頸上的長命鎖正在融化。火油順著鐵鏈爬滿人筏,把八百具軀體燒成三百六十五盞河燈——恰是道藏中黃泉渡魂的數目。八公山的松濤突然變調,那些在火海中翻滾的宋軍,竟用燒焦的聲帶唱起了“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淮南轉運使楊沂中的筆鋒在寅時三刻折斷。他跪在滿地血泊里——金軍游騎剛剛屠了遞鋪,驛丞的頭顱還瞪著眼掛在門梁上。
“五月廿七,金酋李成驅我淮上子弟為肉盾...”黃麻紙突然洇開血暈,因他小指被流矢削去的傷口又滲出血來。窗外飄進一片燒焦的《百家姓》,“趙錢孫李”的“李”字正落在“肉盾”二字之上。
卯時的晨光透進樞密院政事堂時,這份染血的奏章正被秦檜的茶筅攪動。武夷貢茶在越窯盞中泛起漩渦,將“淮水三日不流”的泣血之言化開成朱砂色的漣漪。屏風后突然傳來金器碰撞聲,潘森捧著新鍛的魚腸劍轉出:“相爺你看,這劍脊上的流水紋,像不像淮河血浪?”
而并非各路金兵都是這般順利。
戌時的山風卷著《齊民要術》殘頁掠過棧道時,完顏撒離喝的重甲正卡在鬼見愁崖縫里。這位西夏克星至死都想不通,為何仙人關的巖壁會在他最擅長的子夜突襲時,綻開朵朵鐵血蓮花。
子時的月光漏過觀星臺裂隙時,吳璘斑白的鬢發正在夜風中泛起銀輝。這位川陜砥柱年逾五旬,發間犀角簪卻仍刻著二十年前隴右大捷時的星軌圖——那是他用西夏一品堂高手的脛骨打磨而成。
“玉衡西偏三刻。“
他抬手調整羅盤時,赭色戰袍下露出玄色大氅,細看竟是汴梁淪陷時帶出的《淳化閣帖》裱布所制。火光掠過他左頰那道直入鬢角的刀疤,那是建炎三年與完顏撒離喝初遇時留下的,當時這位金將還不叫漢名,喚作兀里坦。
三日前不知何人加急送來的五十車陰沉木,此刻正在峭壁上生長成猙獰的弩陣——巴蜀匠人用苗疆蠱油浸泡過的木料,遇月光即硬化如玄鐵。
“玉衡位,仰角七分。“隨軍術士搖動銅鈴,崖壁上七百張神臂弩同時泛起青光。每架弩機的望山上都嵌著水晶透鏡,將《武經總要》里的紫微斗數投射在懸崖霧靄中。當北斗第七星搖光移位時,最西側的弩手突然高呼:“巽位生門開!“
當北斗第七星搖光移位時,吳璘突然扯開大氅。貼身犀甲上竟用隕鐵鑲嵌著北斗七星,天權星位置赫然鑲著半枚帶血槽的西夏狼牙。老親兵知道,這是當年他單騎破興慶府時,從西夏太子坐上的狼頭嘴里拔下的戰利品。
“取我折柳劍來。“
親衛奉上的古劍鞘身布滿龜裂紋,細看竟是西夏文字烙成的《陰符經》。劍出鞘時寒光如瀑,映出他眸中跳動的七百個弩機光點,而這把號稱“斬盡賀蘭雪“的名器,此刻正指著巽位生門。
完顏撒離喝突然發覺護心鏡變得滾燙。嶺南特產的“女兒砂“遇《論語》灰燼竟化作碧綠流火,順著鎧甲紋路腐蝕鐵葉。這位曾用西夏冷鍛甲擋住床子弩的悍將,眼睜睜看著胸甲浮現出《孟子》篇章——“得道多助“四字正在他心臟位置熔出焦洞。
當最后一支刻著“克己復禮“的弩箭貫穿其眉心時,這位屠城無數的金將突然想起十二年前:在興慶府佛窟,那個被他割舌的漢人和尚,曾用血在《金剛經》上寫下同樣的四個字。
火矢騰空的剎那,吳璘突然縱聲長嘯。聲浪震落崖頂積雪,露出藏在冰層下的三百尊諸葛神弩。他反手將折柳劍插入觀星臺裂縫,劍穗上的青銅鈴鐺與星斗共鳴——原來那些《論語》殘頁的飄落軌跡,早被他用劍風算準了方位。
完顏撒離喝重甲消融時,吳璘正用劍尖挑起片甲葉。火光中可見甲片內側鏨著西夏文“神勇“二字,正是當年他親手為西夏王打造的貢品。斑白長須突然被山風卷起,露出頸間那道與刀疤對稱的勒痕。
崖頂傳來三聲塤鳴,七百弩機自動解體墜入深淵。次日途徑的商隊看見,峭壁上被腐蝕出的《禮運大同篇》,正隨著晨霧在山谷中流轉。
在金兵的中路主力戰場上。
劉锜執朱砂筆的手腕露出半截那是靖康年間的敢戰士刺青,蜿蜒的“盡忠報國“四字已與刀疤融為一體。城頭朔風掀起他玄色大氅,內襯赫然是撕碎的《武經總要》書頁,墨字在硝煙中泛著磷火般的幽藍。
“兌位補三勺硝,震宮添七錢硫。“他屈指彈在親衛捧著的陶罐上,裂紋處滲出桃色煙霧。眼角那道三年前朱雀門血戰留下直入鬢發的箭疤突然抽搐,每逢金鼓震天便會隱隱作痛。
完顏亮的狼牙箭離弦剎那,七十面護心鏡突然折射出七種光暈。在幸存的宋軍眼里,那是北斗七星的輝光;但在金軍統帥眼中,每面銅鏡里都映著趙歆瑤不同年歲的容顏。
五更的梆子敲到第三響時,政事堂的燭火還映著秦檜青白的臉。
淮南轉運使的求援信在紫檀案頭積了七寸灰,直到順昌城頭的狼煙染紅東南天際,八百里加急文書才震碎了臨安城的美夢。
“官家!順昌血書!“
黃門侍郎踉蹌撲進垂拱殿,手中銅匣滴落的血珠,在青玉階上拖出蜿蜒的蛇跡。趙構揭開匣蓋的剎那,一封封染血的戰報夾雜著趙構送去的劍璏。
“劉锜將軍用三千面銅鏡退敵后,箭矢已盡...“使者喉頭涌著血沫,“金狗用人油澆城,完顏亮說...說要拿劍璏盛駙馬的眼珠...“
趙構指尖一顫,玉玦邊緣的“破虜“二字已被鮮血浸透。
“取朕的劍來。“皇帝突然起身,鎏金香爐被龍紋袖掃落在地,“著張俊守淮西,岳飛...“
話音未落,秦檜已捧起《紹興和約》殘卷跪在階前。
秦檜的紫袍掠過滿地《紹興和約》殘頁,狼毫筆尖懸在“誅“字上方三寸:“官家明鑒,劉锜擅用毒瘴已違天和...“話音未落,劍突然架在他頸側,劍身映出趙構重瞳里跳動的火焰,竟如那年汴梁城破時的火光一般。
“傳旨。“趙構割開龍袍下擺,血珠在黃絹上洇出猙獰的“戰“字,“著張俊、岳飛兼領河南北招討使,即刻...“。
鄂州校場的沙塵裹著洞庭水汽撲在詔書上時,岳飛的瀝泉槍正釘著完顏兀術的狼牙箭。天使顫聲念到“少保“二字時,槍尖突然迸出火星。
“末將領命。“岳飛單膝砸裂青磚,甲縫間漏出的《滿江紅》殘稿被風卷上旗桿。十萬岳家軍突然以槍頓地,震落黃鶴樓頭千年積灰。
親兵捧來御賜金甲,岳飛卻抓起把鄂州黃土抹在面頰:“告訴官家,此去不收幽云,岳某便用這身血肉作黃河堤壩!“。
待天使走后,殘陽將瀝泉槍的影子拉長成直指汴梁的利箭時,岳飛突然扯下御賜金甲的護肩。甲胄墜地聲驚起洞庭湖的魚群,十萬岳家軍看著他們主帥的后背上精忠報國的四個大字。
牛皋突然捧出一只木匣,打開后竟是一柄短劍。岳飛拿起后,指著斷劍上靖康二字,擲地有聲道:“此乃宗留守臨終所贈!,今日我便帶著這把斷劍,與宗留守一道殺進那汴京城去!“
張憲猛地割開掌心,血濺殘劍。喝道:“末將愿作元帥掌中劍,此去不飲金酋血,死不歸鞘!“
十萬大軍突然齊聲長嘯,聲浪震落黃鶴樓檐角銅鈴。
岳云拾起對岸飄來的一塊沾滿鮮血的粗布,用力系在鐵錐槍頭上,說道:“父親,此去便讓這無數百姓的血衣,化作渡黃河的浮橋!“
三更的梆子聲蕩過洞庭水波時,岳家軍大營外的老槐樹下綴滿紅絲滌。每根絲滌都系著的都是鄂州婦人們用畢生最精貴的蠶絲為兒郎系上的平安符。
牛皋帳中,瞎眼的老嫗摸索著往兒子戰袍內襯縫《金剛經》,針腳間混著白發,口中喃喃道:“娘把《往生咒》倒著縫,閻王爺見了便不敢收你。“突然摸到兒子后背新刺的“精忠報國“,枯手一顫,將“國“字最后一筆繡成了帶血的勾。
中軍帳后的陰影里,新婦正用剪子絞斷長發。發絲落入岳云捧著的箭囊時,又被慢慢的繡成《滿江紅》詞句。“待你收復幽云,“她突然咬破指尖在丈夫掌心畫出血契,“我便用這頭發蘸金酋血,寫全下半闕!“
四更天,岳飛獨坐軍械庫。案頭三百封血書家信被穿甲錐釘成冊,最上面那封的落款處畫著歪扭的童真笑臉。
“鵬舉...“帳外忽然傳來宗澤舊部的瘸腿馬夫聲,“該飲誓師酒了。“酒壇泥封破開的剎那,十萬岳家軍同時望見北岸。
瀝泉槍破空之聲驚起洞庭千層浪時,岳飛已率軍渡過漢水。十萬岳家軍的鐵甲映著七月流火,將荊楚大地燒成赤色長龍。
張憲策馬踏碎淮水晨霧,手中斷劍發出龍吟。蔡州城頭的金軍忽見天邊飛來七十二只鐵鷂子——竟是背嵬軍精銳身披玄鐵鎖子甲,借晨光折射布下九宮八卦陣。
“金狗且看!”張憲揮劍劈斷吊橋鐵索,劍鋒所指處,三百神臂弩齊發。箭矢穿透金軍重盾,箭尾系著的磷布遇風即燃,將城樓燒成火鳳展翅之形。
守將韓常揮動狼牙棒欲阻,忽覺腕間酸麻。低頭見護腕縫隙插著半枚青銅錢——正是建炎元年汴梁城破時,金兵大肆劫掠的“宣和通寶“。待要拔時,張憲的斷劍已穿透其咽喉,劍身“靖康“二字沾血愈艷。
傅選的鉤鐮槍挑開潁昌府朱漆大門時,門內忽射出三十六支淬毒弩箭。一旁的董先卻眼疾手快,趁機擲出判官筆,筆桿中空處迸射牛毛細針,將毒箭一一擊落。
傅選槍尖點地,青磚裂縫中突然竄出五百地趟刀手,乃是三個月前偽裝成流民混入城的敢戰士。金軍陣腳大亂之際,城頭突然豎起“岳“字大纛,牛皋部將徐慶手持雙锏立于旗下。
黃河故道的蘆葦蕩里,梁興將《武穆遺書》殘卷塞進信鴿腳環。對岸突然亮起七百火把,河北義軍趙俊、喬握堅等人割破手掌,以血在“岳“字旗上按下指印。
“明日寅時,烽火為號。“孟邦杰的鏈子槍絞斷金軍信使咽喉,繳獲的密函上赫然畫著永安軍布防圖。當夜子時,十三路義軍同時舉事。
七月初三的月光照在郾城箭樓時,岳飛撫摸著宗澤留下的斷劍。案頭軍報堆積如山:西京王貴苦戰三日方破龍門關;鄭州孫顯中伏。
“報!張俊部已撤回廬州!“傳令兵的聲音帶著哭腔。岳飛指尖劃過輿圖,黃河北岸的義軍標記正被血漬浸透。
鎏金香爐炸裂時,任逍遙的第三道請戰折子正被北風卷進火盆。趙構用銀刀挑著奏折殘角,看著“馳援潁昌“四字在沉香灰里蜷成焦蝶:“逍遙侯若率龍騎軍傾城而出,這臨安城就成了一座空城...“
殿外忽傳來八百里加急的馬蹄聲。渾身是血的傳令兵撲倒在蟠龍柱下,懷中奏報滲出朱砂色的淮水。任逍遙的指節捏碎腰間玉帶扣,碎玉濺起三尺:“逍遙請率三萬龍騎軍星夜...”
趙構的銀刀突然穿透奏折釘在柱上,刀柄綴著的翡翠扳指裂成兩半:“那歆瑤呢?你當真放心的下?!”
任逍遙正欲開口時,秦檜突然遣人來報,樞密院發生血案,趙構淡淡的道:“逍遙侯可聽見了,這臨安城也不是安生的,還是先去查驗一番吧。”
任逍遙領命而去,踹開朱漆門的剎那,血腥味里混著熟悉的沉水香。七具尸體呈北斗狀倒伏,喉間龍騎箭矢的箭羽皆染靛青,正是趙信晨間刮下的“潘“字金漆。他俯身翻開《調兵牒》,血水浸透的“逍遙侯印“邊緣露出秦檜私章特有的六瓣梅暗紋。
屏風后忽然傳來玉磬清音。秦檜蒼白的指尖從《韓非子》殘卷上抬起,半枚虎符在他掌心泛著血光:“侯爺可認得這個?“符身斷裂處嵌著半片鎏金甲葉。
窗外忽傳來海東青尖嘯。任逍遙劍柄龍紋鏡映出潘森親衛正在西華門換防,每人臂甲都新刻著反寫的“岳“字。秦檜忽然咳嗽著展開染血絲帕,帕上《雨霖鈴》詞句正被血漬改成“逍遙夜奔圖“,畫中任逍遙馬鞍上赫然系著金國狼頭令旗。
“明日卯時三刻...“秦檜將半枚虎符拋入炭盆,“若侯爺的龍騎軍踏出臨安半步,這朱砂印就會出現在四太子的枕邊密函里。“
任逍遙方才回到龍騎軍大營,趙信拿著一副鎧甲迎面走來。“逍遙,你且看看這新制的魚鱗甲。“趙信突然抖開玄鐵重甲,甲葉碰撞聲里混著極輕的帛裂聲。任逍遙劍眉微蹙,指尖拂過甲片內襯,卻都按刺著一條毒蛇。
更鼓聲碾碎青銅酒盞時,潘森掌心的虎符正泛著妖異的青芒。月光透過鏤花窗欞,在“潘“字金漆上投下細密的蛛網紋——那是趙信用槍尖挑破漆面時留下的三千六百道劃痕,每道裂痕都精準避開虎符背面的北斗暗紋。
他早已知道此時會被趙信與任逍遙發覺。
或許他早就想讓他們發覺。
所以待任逍遙走進大帳時,潘森放下一旁的虎符,抬頭只看了任逍遙一眼,便將目光落在了趙信身上。
“趙統領,或許你不知道龍騎軍的規矩,雖說命令是官家下的,但要想坐得穩,還得靠本事”。
趙信輕笑道:“久聞潘統領的三長兩短矛詭譎莫測,我也早想領教一下,若是潘統領能贏得一招半式,潘統領腰間的半枚虎符就繼續留在潘統領那”。
潘森戴上玄甲盔,面色隱入黑暗中,隨即抄起一旁的矛,突然脫手而出,飛至三百步外的演武場內,“咔”一聲,只差進演武場石臺正中。
“趙統領,請”。
剛出的朝陽將演武場的青磚染成血色時,潘森的第三支短矛正釘在趙信束發銀冠上。矛尾綴著的黑豹尾鬃掃過這位年過四巡卻身經百戰的將領眉峰,落下七根斷睫。
“趙統領的追云槍法,倒比你的忠心短了三寸。“
潘森獰笑著甩動腕間鐵鏈,五支長矛在暮色中織成毒蛛網。趙信突然旋身倒踢槍桿,寒芒槍竟似活蟒般貼著地面游走,槍尖點碎七塊地磚,碎石如北斗七星射向潘森氣海要穴。
“叮!叮!叮!“
三支長矛交錯成十字盾,卻在第七塊碎石近身時漏出破綻。趙信槍出如龍,寒芒直取潘森咽喉,卻被突然從地底彈出的短矛逼得撤招。
“潘大人好手段。“趙信槍尖輕抖,挑飛地下的短矛,“把兵器藏入地下,難怪兵法都讀到狗肚子里。“
潘森臉色驟變,五矛齊出化作五道黑電。趙信突然使出太祖長拳起手式,槍桿卻暗含八極散手“崩“字訣。兩股氣勁相撞,演武場十八面戰鼓同時炸裂。
任逍遙負手立于望樓,指節輕叩鎏金欄桿。每聲叩擊都暗合戰場傳來的《破陣樂》節奏,將二人外泄的殺意導入地下。當潘森袖中暗藏的第七支骨矛即將刺破趙信護心鏡時,他忽然擲出腰間玉玦。
“錚!“
玉玦碎成九星連珠,穿透五矛布下的天羅地網。趙信趁機使出回馬槍絕技,槍尖卻在觸及潘森咽喉時突然轉向,挑落他腰間半枚虎符。
“夠了。“任逍遙飄然落入場中,腳下青磚浮現八卦裂紋,“官家賜的虎符若是損了,潘大人項上人頭怕是要換個地方掛。“
潘森盯著陷入地磚三寸的玉玦碎片,瞳孔微縮,只見每片碎玉都精準切斷了他與五矛間的蠶絲勁。正要開口,卻見趙信以槍為筆,在地上勾出《守城錄》陣圖:“侯爺請看,潘大人的矛陣與金人拐子馬頗有相通之處。“
突然營外一陣馬蹄聲響起,探馬滾鞍落地時,懷中的探報正滲出墨色血漬:“稟侯爺!完顏亮親率三萬鬼面騎繞過鎮江,午時便要抵鳳凰山!“
任逍遙解下猩紅大氅的瞬間,暮色突然暗了三度。拋向戰鼓的錦緞在空中翻卷如血浪,露出內里銀鱗軟甲上七百二十片甲片。每片甲葉都倒映著城頭火光,將他棱角分明的下頜鍍成熔鐵之色。
“龍騎軍聽令!“
聲浪裹挾著楞嚴經第四重內力,震碎朱雀門檐角冰凌。三千鐵騎的玄甲同時泛起幽藍光暈。任逍遙右手按在劍柄刻著“破虜“的凹痕處,左手指尖劃過腰間玉帶,十二枚玉扣叮當作響,竟與城樓更鼓聲暗合天罡之數。
潘森在陣前忽然勒馬,五支長矛交叉成十字:“侯爺莫急,這破甲弩...“話音未落,任逍遙劍鞘已點在他坐騎環甲縫隙。戰馬驚嘶人立,露出腹下暗藏的靛青色弩機,正是樞密院血案現場同款制式。
“潘大人這'忠'字繡得倒比槍法精巧。“任逍遙劍尖挑起潘森護腕,金線繡的“忠“字背面用苗疆雙面繡技法藏著“反“字紋樣。三千將士的呼吸聲突然凝滯,城頭火把被北風撕扯成破碎的“忠“字。
趙信突然策馬穿過軍陣,鐵槍挑著三壇女兒紅:“此去錢塘江三十里,請侯爺滿飲壯行酒!“任逍遙拍開泥封時,酒香中混著極淡的艾草味,正是趙信暗示酒中無毒的特殊信號。
“諸君!“任逍遙仰頸飲盡烈酒,酒液順著甲葉縫隙滲入內襯,“三年前黃天蕩,韓帥用八百艨艟鎖江;去歲順昌城,劉將軍使三千銅鏡焚敵;今日...“他突然揮劍劈斷帥旗繩索,繡著“龍“字的玄色大旗轟然墜地,“我要這三萬金狗的血,澆醒臨安城的醉生夢死!“
人群突然爆發出哭喊。白發老嫗捧著艾草扎成的戰馬沖開禁軍,枯手將雄黃粉撒向軍陣:“我兒在潁昌...“話未說完已被羽林衛拖走,只剩半截《孝經》飄落在任逍遙馬前。七歲稚童掙脫母親懷抱,將端午剩下的五色絲系在槍桿:“爹爹說絲線能縛惡鬼...“
潘森突然吹響鷹骨哨。十二名新提拔的裨將策馬出列,每人馬鞍都綴著秦府特制的鎏金鈴。任逍遙瞇起眼睛——那些鈴鐺的鏤空紋樣,分明是顛倒的《滿江紅》詞句。
“侯爺保重。“
趙信在交遞虎符時,指尖突然劃過任逍遙掌心。任逍遙瞳孔微縮,終于明白晨間趙信為何故意拼著重傷也要用那幾招。
暮色徹底吞噬臨安城墻時,任逍遙突然回望城樓。趙歆瑤的杏黃衫影在譙樓一閃而逝,檐角銅鈴卻無風自動。他握韁的手突然青筋暴起。
那鈴舌上系著的,分明是她及笄時自己送的東海珠瓔珞。
“開城門!“
千斤閘升起的轟鳴中,任逍遙瞥見潘森向親衛比劃割喉手勢。十八名死士的馬鐙突然銀光閃爍,竟是淬了漠北狼毒的破甲錐。他佯裝不覺,劍柄卻多了三枚銅扣。
長街兩側突然滾出七百陶甕。臨安百姓沉默地砸碎酒器,清酒漫過青石板,將一萬鐵騎的倒影泡成血色。綢緞莊掌柜撕開十匹杭羅鋪路,藥鋪學徒拋灑雄黃成陣,鹽商帶著伙計們將三百斤官鹽撒成北斗圖形——這是江南百工最悲壯的餞別禮。
任逍遙忽然勒馬停在一處胭脂鋪前。柜臺上的鎏金盒里,躺著半枚帶齒痕的茯苓餅,當年那個餓得啃他鎧甲的小女孩,如今也以會幫著看鋪子了。
“侯爺!“
潘森的催促聲里藏著毒針。任逍遙最后望了一眼城樓,趙歆瑤的剪影正將什么東西拋向夜空。他突然策馬狂奔,銀甲在月光下流瀉成銀河,卻在沖出城門剎那聽到頭頂異響——那支誤落馬鞍的珠釵,正是趙歆瑤及笄時他親手簪上的纏枝牡丹紋樣。
城外蘆葦蕩突然驚起十三只白鷺。任逍遙劍鋒所指處,江面浮出七艘蒙沖艦殘骸——本該堅固的鑄鐵機括正在急速銹蝕,正是潘森克扣軍餉的證據。他忽然長嘯一聲,楞嚴經運至第五重,聲波震碎三里外金軍前鋒的琉璃眼罩。
三萬鬼面騎的狼皮大氅在朔風中翻涌如黑潮,完顏亮的金刀插在江畔殘碑上,刀身新刻下的“海陵“二字正被映著慘白。任逍遙的游龍槍尖挑起一抔朱砂土,槍穗纏著的青絲紅綢突然無風自動。
“逍遙侯的槍穗倒是比臨安城墻結實。“完顏亮用刀背拍打石碑,裂紋中滲出暗紅液體,竟是朱雀門之戰時滲入石縫的守軍血。鬼面騎陣中突然升起七盞人皮燈籠,每盞都拓著《熙陵幸小周后圖》的春宮紋樣。
任逍遙槍桿上的刻紋泛起青光:“完顏將軍的賀禮,本侯原樣奉還。“槍尖突然指向江面浮尸,那些被潘森破甲弩射殺的龍騎軍尸體腰間,赫然纏著完顏亮送給趙構的“和親“金帛。
“殺!“
一萬龍騎軍沖入江霧時,任逍遙最后聽見城樓傳來的破碎琴音。趙歆瑤竟在譙樓彈奏鐵琵琶,弦上淌出的《破陣樂》夾雜著《雨霖鈴》的悲愴。
潘森的狼牙箭突然貼著他耳際飛過,箭身刻著的秦府暗記在火光中無所遁形。任逍遙反手擲出三枚玉扣,碎玉在夜空拼出殘缺的“破“字,正是當年仁王教岳飛百步穿楊時,在玉泉山上用松針刻下的第一個字。
江風突然送來極淡的沉水香。任逍遙在血戰中瞥見一騎白馬掠過蘆葦蕩,馬上人腰間玉玦的裂紋,與趙歆瑤母親遺物上的裂痕完美重合。他終于明白今晨樞密院血泊中那半枚虎符的來處,也終于讀懂趙信方才顫抖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