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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云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回前墨】

寶玉、襲人亦大家常事耳,寫得是已全領警幻意淫之訓。此回借劉嫗,卻是寫阿鳳正傳,并非泛文,且伏“二進”“三進”及巧姐之歸著。此回劉嫗一進榮國府,用周瑞家的,又過下回無痕,是無一筆只寫一人文字之筆。

題曰:

朝扣富兒門,富兒猶未足。

雖無千金酬,嗟彼勝骨肉。

卻說秦氏因聽見寶玉從夢中喚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納悶,又不好細問。彼時寶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眾人忙端上桂圓湯來,呷了兩口,遂起身整衣。襲人伸手與他系褲帶時,不覺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涼一片粘濕。唬的忙退出手來,問是怎么了。寶玉紅漲了臉,把他手一捻。襲人本是個聰明女子,年紀本又比寶玉大兩歲,近來也漸通人事,今見寶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覺察了一半,不覺也羞的紅漲了臉面,遂不敢再問。仍舊理好衣裳,遂至賈母處來,胡亂吃畢晚飯,過來這邊。

襲人忙趁眾奶娘、丫嬛不在傍時,另取出一件中衣中衣:貼身內衣。來與寶玉換上。寶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萬別告訴人。”襲人亦含羞笑問道:“你夢見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來的些臟東西?”寶玉道:“一言難盡。”說著便把夢中之事細說與襲人聽了,然后說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笑。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姣俏,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云雨之事。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遂和寶玉偷試一番,幸得無人撞見。自此寶玉視襲人更與別個不同,襲人待寶玉更為盡職。暫且別無話說。

按榮府一宅中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雖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并無個頭緒可作綱領。正尋思從那一件事、自那一個人寫起方妙,恰好忽從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因與榮府略有些瓜葛“略有些瓜葛”,是數十回后之正脈也。真千里伏線。,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因此便就此一家說來,到還是頭緒。你道這一家姓甚名誰,又與榮府有甚瓜葛?諸公若嫌瑣碎粗鄙呢,則快擲下此書,另覓好書去醒目;若謂聊可破悶時,待蠢物逐細言來。

方才所說這小小一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曾做過小小的一個京官,昔年曾與鳳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識認。因貪王家的勢利,便連了宗連宗:舊時候,同姓而沒有宗族關系的人認作本家,叫作“連宗”,也作“聯宗”。,認作侄子。那時只有王夫人之大兄、鳳姐之父與王夫人隨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門遠族,馀者皆不識認。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個兒子名喚王成,因家業蕭條,仍搬出城外原鄉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兒。狗兒亦生一子,小名板兒,嫡妻劉氏又生一女,名喚青兒。一家四口,仍以務農為業,因狗兒白日間又做些生計,劉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弟兩個無人看管,狗兒遂將岳母劉姥姥接來一處過活。這劉姥姥乃是個久經世代的老寡婦,膝下又無兒女,只靠兩畝薄田度日。如今女婿接來養活,豈不愿意,遂一心一計,幫襯著女兒女婿過活起來。

因這年秋盡冬初,天氣冷將上來,家中冬事未辦,狗兒未免心中煩慮,吃了幾杯悶酒,在家閑尋氣惱,劉氏也不敢頂撞。因此劉姥姥看不過,乃勸道:“姑爺,你別嗔著我多嘴。咱們村莊人,那一個不是老老誠誠的,多大碗吃多大的飯。你皆因年小時,托著你那老的福,吃喝慣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沒了錢就瞎生氣,成個什么男子漢大丈夫了!如今咱們雖離城住著,終是天子腳下。這長安城中遍地都是錢,只可惜沒人會拿去罷了。在家跳蹋也沒中用的。”狗兒聽說,便急道:“你老只會炕頭兒上混說,難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劉姥姥道:“誰叫你偷去呢。到底大家想法兒裁度,不然那銀子錢自己跑到咱家來不成?”狗兒冷笑道:“有法兒還等到這會子呢。我又沒有收稅的親戚、做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們未必來理我們呢!”劉姥姥道:“這到不然。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謀到了,靠菩薩的保佑,有些機會也未可知。我到替你們想出一個機會來。當日你們原是和金陵王家連過宗的,二十年前他們看承你們還好,如今自然是你們拉硬屎拉硬屎:裝硬氣,不肯放低身份。,不肯去俯就他,故疏遠起來。想當初我和女兒還去過一遭。他家的二小姐著實響快響快:指辦事說話利索、大方爽快。會待人的,到不拿大拿大:擺架子,倚仗身份地位瞧不起人。。如今現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聽得說如今上了年紀,越發憐貧恤老,最愛齋僧敬道、舍米舍錢的。如今王府雖升了邊任,只怕這二姑太太還認得咱們。你何不去走動走動,或者他念舊,有些好處也未可知。要是他發一點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粗呢。”劉氏一傍接口道:“你老雖說得是,但只你我這樣個嘴臉,怎么好到他門上去的。先不先,他們那些門上人也未必肯去通報。沒的去打嘴現世打嘴現世:丟人現眼。。”

誰知狗兒名利心甚重,聽如此一說,心下便有些活動起來。又聽他妻子這番話,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說,況且當年你又見過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試試風頭再說。”劉姥姥道:“噯喲喲!可是說的‘侯門似海’,我是個什么東西,他家人又不認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兒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一個法子:你竟帶了外孫子小板兒,先去找陪房陪房:舊時富家女子的隨嫁仆人。周瑞,若見了他,就有些意思了。這周瑞先時曾和我父親交過一樁事,我們極好的。”劉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許多時不走動,知道他如今是怎樣。這也說不得了,你又是個男人,又這樣個嘴臉,自然去不得,我們姑娘年輕,媳婦子也難賣頭賣腳去,到還是舍著我這付老臉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處,大家都有益,便是沒銀子來,我也到那公府侯門見一見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說畢,大家笑了一回。當晚計議已定。

次日天未明,劉姥姥便起來梳洗了,又將板兒教訓幾句。那板兒才亦五六歲的孩子,一無所知,聽見帶他進城逛去,便喜的無不應承。于是劉姥姥帶他進城,找至寧榮街。來至榮府大門石獅子前,只見簇簇的轎馬,劉姥姥便不敢過去,且撣撣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然后造字[2]到角門前。只見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凳上說東談西呢。劉姥姥只得造字上來問:“太爺們納福。”眾人打量了他一會,便問是那里來的,劉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爺的,煩那位太爺替我請他老出來。”那些人聽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說道:“你遠遠的在那墻角下等著,一會子他們家有人就出來的。”內中有一年老的說道:“不要誤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劉姥姥道:“那周大爺已往南邊去了。他在后一帶住著,他娘子卻在家。你要找時,從這邊繞到后街,上后門上問就是了。”劉姥姥聽了,謝過。遂攜了板兒,繞到后門上。

[2]造字(chèng):意接近“蹭”,膽怯慢行。

只見門前歇著些生意擔子,也有賣吃的,也有賣頑耍物件的,鬧烘烘三二十個孩子在那里廝鬧。劉姥姥便拉住了一個道:“我問哥兒一聲,有個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道:“那個周大娘?我們這里周大娘有三個呢,還有兩個周奶奶,不知是那一行當上的?”劉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道:“這個容易,你跟我來。”說著,跳跳躥躥引著劉姥姥進了后門,至一院墻邊,指與劉姥姥道:“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媽,有個老奶奶來找你呢。”

周瑞家的在內聽說,忙迎了出來,問是那位,劉姥姥忙迎上來問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認了半日,方笑道:“劉姥姥,你好呀!你說說,能幾年,我就忘了。請家里來坐罷。”劉姥姥一壁走一壁笑說道:“你老是貴人多忘事,那里還記得我們了!”說著,來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頭倒上茶來吃著,周瑞家的又問板兒:“長的這么大了?”又問些別后閑話。再問劉姥姥:“今日還是路過,還是特來的?”劉姥姥便說:“原是特來瞧瞧你嫂子,二則也請請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領我見一見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轉致意罷了。”周瑞家的聽了,便已猜著幾分意思。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爭買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兒之力,今見劉姥姥如此而來,心中難卻其意;二則也要顯弄自己體面。聽如此說,便笑說:“姥姥你放心,大遠的誠心誠意的來了,豈有個不教你見個真佛去的!論理,人來客至,回話卻不與我們相干。我們這里都是各占一枝兒略將榮府中帶一帶。——我們男的只管春秋兩季地租子,閑時只帶著小爺們出門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們出門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親戚,又拿我當個人,投奔了我來,我竟破個例,給你通個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們這里又比不得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了,都是璉二奶奶當家。你道這璉二奶奶是誰?就是太太的內侄女,當日大舅老爺的女兒,小名鳳哥的。”劉姥姥聽了,罕問道:“原來是他!怪道呢,我當日就說他不錯呢。這等說來,我今兒還得見他了。”周瑞家的道:“這個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煩,有客來了,略可推得去的也就推過去了,都是這鳳姑娘周旋迎待。今兒寧可不見太太,到要見他一面,才不枉這里來一遭。”劉姥姥道:“阿彌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說那里話。俗語說的:‘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不過用我說一句話罷了,害著我什么。”說著,便叫小丫頭到倒廳上悄悄的打聽打聽,老太太屋里擺了飯了沒有。

小丫頭去了,這里二人又說些閑話。急忙中偏不就進去,又添一番議論,從中又伏下多少線索,方見得大家勢派,出入不易,方見得周瑞家的處事詳細,及至后文,放筆寫鳳姐,亦不唐突,仍用冷子興說榮、寧舊筆法。劉姥姥因說:“這位鳳姑娘今年大還不過二十歲罷了,就這等有本事,當這樣的家,可是難得的。”周瑞家的聽了道:“嗐!我的姥姥,告訴不得你呢。這位鳳姑娘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樣的模樣兒,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他不過。回來你見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了些。”說著,只見小丫頭回來說:“老太太屋里已擺完了飯,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聽了,連忙起身催著劉姥姥說:“快走,快走。這一下來,他吃飯是一個空子,咱們先等著去。若遲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難說話。再歇了中覺,越發沒了時候了。”說著一齊下了炕,打掃打掃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隨著周瑞家的,逶迤逶迤(wēi yí):蜿蜒曲折。此處意為曲折行進,拐來拐去。往賈璉的住宅來。

先到了倒廳,周瑞家的將劉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過影壁進了院門,知鳳姐未下來,先找著了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通房大丫頭:古代男子納貼身婢女為妾,此稱作“通房丫頭”,其地位低于姨娘。,名喚平兒的。周瑞家的先將劉姥姥起初來歷說明,又說:“今日大遠的特來請安。當日太太是常會的,今兒不可不見,所以我帶了他進來了。等奶奶下來,我細細回明,奶奶想也不責備我莽撞的。”平兒聽了,便作了主意:“叫他們進來,先在這里坐著就是了。”周瑞家的聽了,忙出去領他兩個進入院來。上了正房臺磯,小丫頭打起猩紅氈簾,才入堂屋,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辨是何香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滿屋里之物都是耀眼爭光,使人頭懸目眩。劉姥姥斯時惟點頭咂嘴念佛而已。

于是來至東邊這間屋內,乃是賈璉的女兒大姐兒睡覺之所。不知不覺,先到大姐寢室,豈非有緣?平兒站在炕沿邊,打量了劉姥姥兩眼,只得問個好,讓坐。劉姥姥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戴銀,花容玉貌的從劉姥姥心中目中略一寫,非平兒正傳。,便當是鳳姐兒了。才要稱姑奶奶,忽聽周瑞家的稱他是“平姑娘”,又見平兒趕著周瑞家的稱“周大嫂”,方知不過是個有些體面的丫頭。于是讓劉姥姥和板兒上了炕,平兒和周瑞家的對面坐在炕沿上,小丫頭子斟上茶來吃茶。

劉姥姥只聽見咯當咯當的響聲,大有似乎打籮柜篩面打籮柜篩面:籮柜是過去面坊中的篩面裝置,篩面時腳踏機關,篩籮與柜壁碰撞發出“咯當咯當”的聲音。的一般,不免東瞧西望的。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般的一物,卻不住的亂恍。劉姥姥心中想著:“這是什么愛物兒?有煞用呢?”正呆時,陡聽得“當”的一聲,又若金鐘銅磬一般,不防到唬的一展眼。接著又是一連八九下。細!是巳時。方欲問時,只見小丫頭子們一齊亂跑說:“奶奶下來了。”平兒與周瑞家的忙起身,命劉姥姥:“只管坐著等,是時候我們來請你呢。”說著,都迎出去了。

16

籮柜

劉姥姥屏聲側耳默候。只聽遠遠有人笑聲,約有一二十婦人,衣裙窸窣,漸入堂屋,往那邊屋內去了。又見兩三個婦人,都捧著大漆捧盒,進這東邊來等候。聽見那邊說了一聲“擺飯”,漸漸的人才都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幾人。半日鴉雀不聞,之后,忽見兩個人抬了一張炕桌來,放在這邊炕上,桌上碗盤森列,仍是滿滿的魚肉在內,不過略動了幾樣。板兒一見了,便吵著要肉吃,劉姥姥一巴掌打下他去。忽見周瑞家的笑嘻嘻走過來,招手兒叫他。劉姥姥會意,于是攜了板兒,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會,方造字到這邊屋內來。

只見門外鏨銅鉤上懸著大紅撒花軟簾,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紅氈條,靠東邊板壁立著一個鎖子錦靠背與一個引枕,鋪著金心綠閃緞大坐褥,傍邊有銀唾沫盒。那鳳姐兒家常戴著紫貂昭君套,圍著攢珠勒子,穿著桃紅撒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艷,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內拿著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的灰。平兒站在炕沿邊,捧著一個小小的填漆茶盤,盤內一個小蓋鐘。鳳姐兒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手爐內的灰,慢慢的問道:“怎么還不請進來?”一面說,一面抬身要茶時,只見周瑞家的已帶了兩個人在地下站著了。這才忙欲起身,猶未起身,滿面春風的問好,又嗔周瑞家的不早說。劉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數拜,問姑奶奶安。鳳姐忙說:“周姐姐,快攙住不拜罷,請坐。我年輕,不大認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輩數,不敢稱呼。”周瑞家的忙回道:“這就是我才回的那個姥姥了。”鳳姐點頭。劉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板兒便躲在背后,百端的哄他出來作揖,他死也不肯。鳳姐笑道:“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呢,說你們棄厭我們,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只當我們眼里沒人似的。”劉姥姥忙念佛道:“我們家道艱難,走不起,來了這里,沒的給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爺們看著也不像。”鳳姐兒笑道:“這話沒的叫人惡心。不過借賴著祖父虛名,做個窮官兒罷了,誰家有什么,不過是個舊日的空架子。俗語說,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呢,何況你我。”說著,又問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沒有。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鳳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罷,得閑呢就回,看怎么說。”周瑞家的答應著去了。

這里鳳姐叫人抓些果子與板兒吃,剛問些閑話時,就有家下許多媳婦管事的來回話。不落空家務事,卻不實寫。妙極!妙極!平兒回了,鳳姐道:“我這里陪客呢,晚上再來回。若有狠要緊的,你就帶進來現辦。”平兒出去一會,進來說:“我都問了,沒有什么緊事,我就叫他們散了。”鳳姐兒點頭。只見周瑞家的回來,向鳳姐道:“太太說了,今日不得閑,二奶奶陪著便是一樣。多謝費心想著。白來逛逛呢便罷,若有甚說的,只管告訴二奶奶,都是一樣。”劉姥姥道:“也沒甚說的,不過是來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親戚們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沒甚說的便罷,若有話,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樣的。”一面說,一面遞眼色與劉姥姥。劉姥姥會意,未語先飛紅了臉,欲待不說,今日又所為何來?只得忍恥老嫗有忍恥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作者并非泛寫,且為求親靠友下一棒喝。說道:“論理今兒初次見姑奶奶,卻不該說的,只是大遠的奔了你老這里來,也少不的說了……”剛說到這里,只聽得二門上小廝們回說:“東府里小大爺進來了。”鳳姐忙止劉姥姥不必說了,一面便問:“你蓉大爺在那里呢?”慣用此等橫云斷山法。只聽一路靴子腳響,進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夭矯,輕裘寶帶,美服華冠。劉姥姥此時坐不是,立不是,藏沒處藏。鳳姐笑道:“你只管坐著,這是我侄兒。”劉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賈蓉笑道:“我父親打發我來求嬸子,說上回老舅太太給嬸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請一個要緊的客,借了略擺一擺就送過來的。”鳳姐兒道:“說遲了一日,昨兒已經給了人了。”賈蓉聽說,嘻嘻的笑著,在炕沿下半跪道:“嬸子若不借,又說我不會說話了,又挨一頓好打呢。嬸子只當可憐侄兒罷。”鳳姐笑道:“也沒見,我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不成?一般你們那里放著那些東西,只是看不見,偏我的就是好的。”賈蓉笑道:“那里如這個好呢!只求開恩罷。”鳳姐道:“碰一點兒,你可仔細你的皮!”因命平兒拿了樓門鑰匙,傳幾個妥當人來抬去。賈蓉喜的眉開眼笑,忙說:“我親自帶了人拿去,別由他們亂碰。”說著便起身出去了。這里鳳姐忽又想起一事來,便向窗外叫:“蓉兒回來。”外面幾個人接聲說:“蓉大爺快回來。”賈蓉忙復身轉來,垂手侍立,聽何指示。那鳳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罷了,你且去罷。晚飯后你來再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應了,方慢慢的退去。

這里劉姥姥心神方定,方又說道:“今日我帶了你侄兒來,也不為別的,只因為他老子娘在家里,連吃的都沒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沒個派頭兒派頭兒:即“盼頭兒”。,只得帶了你侄兒奔了你老來。”說著又推板兒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來?打發咱們做煞事來?只顧吃果子咧。”鳳姐早已明白了,聽他不會說話,因笑止道又一笑,凡六。自劉姥姥來凡笑五次,寫得阿鳳乖滑伶俐,合眼如立在前。:“不必說了,我知道了。”因問周瑞家的道:“這劉姥姥不知可用過飯沒有呢?”劉姥姥忙道:“一早就往這里趕咧,那里還有吃飯的工夫咧。”鳳姐聽說,忙命快傳飯來。一時周瑞家的傳了一桌客饌來,擺在東邊屋內,過來帶了劉姥姥和板兒過去吃飯。鳳姐說道:“周姐姐,好生讓著些兒,我不能陪了。”于是過東邊房里來。鳳姐又叫過周瑞家的去,問他方才回了太太,說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說,他們家原不是一家子,不過因出一姓,當年又與太老爺在一處做官,偶然連了宗的。這幾年來,也不大走動。當時他們來一遭,卻也沒空了他們。今兒既來了瞧瞧我們,是他的好意思,窮親戚來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頭記》中見了,嘆嘆!也不可簡慢了他。便是有什么說的,叫二奶奶裁度著就是了。”王夫人數語令余幾欲哭出。鳳姐聽了說道:“我說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連影兒也不知道。”

說話時,劉姥姥已吃畢了飯,拉了板兒過來,舔唇抹嘴的道謝。鳳姐笑道:“且請坐下,聽我告訴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論親戚之間,原該不待上門來,就該有照應才是。但如今家里雜事太煩,太太漸上了年紀,一時想不到也是有的。況是我近來接著管些事,都不大知道這些個親戚們。二則外頭看著這里烈烈轟轟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艱難去處,說與人也未必信罷了。今兒你既老遠的來了,又是頭一次見我張口,怎好叫你空回去的。也是《石頭記》再見了,嘆嘆!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我還沒動呢,你們不嫌少就暫且拿了去罷。”

那劉姥姥先聽見告艱難,只當是沒有,心里便突突的,后來聽見給他二十兩,喜的渾身發癢起來,說道:“噯,我也是知道艱難的。但俗語說,瘦死的駱駝比馬還大,憑的怎么樣,你老拔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呢!”周瑞家的在傍聽他說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鳳姐聽了,笑而不睬,只命平兒把昨兒那包銀子拿來,再拿一串錢來這樣常例亦再見。,都送至劉姥姥跟前。鳳姐乃道:“這是二十兩銀子,暫且給這孩子做件冬衣罷。若不拿著,可真是怪我了。這串錢雇了車子坐罷。改日無事,只管來逛逛,方是親戚間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虛留你們了,到家里該問好的問個好兒罷。”一面說,一面就站起來了。劉姥姥只管千恩萬謝,拿了銀錢,隨周瑞家的出來。至外廂房,周瑞家的方道:“我的娘!你見了他怎么到不會說話了?開口就是‘你侄兒’。我說句不怕你惱的話,便是親侄兒,也要說和柔些。那蓉大爺才是他的正經侄兒呢,他怎么又跑出這么個侄兒來了?”劉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見了他,心眼兒里愛還愛不過來,那里還說的上話來呢。”二人說著,又至周瑞家。坐了片時,劉姥姥便要留下一塊銀子,與周瑞家孩子們買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執意不肯。劉姥姥感謝不盡,仍從后門去了。正是:

得意濃時易接濟,受恩深處勝親朋。

【回后評】

一進榮府一回,曲折頓挫,筆如游龍,且將豪華舉止令觀者已得大概,想作者應是心花欲開之候。借劉嫗入阿鳳正文,“送宮花”寫“金玉初聚”為引,作者真筆似游龍,變幻難測,非細究至再三再四不記數,那能領會也?嘆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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