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上窗簾，擋住紛亂的光線。在手機上調(diào)出莎拉·布萊曼的經(jīng)典老歌《斯卡布羅集市》，讓優(yōu)雅而傷感的樂曲浸潤在簡陋的出租房中。

方枘支起畫板，繼續(xù)臨摹尚未完成的一幅世界名畫：“凡·艾克”的油畫《圣母與圣嬰》。

凡·艾克是尼德蘭文藝復(fù)興時期的畫家，被譽為“油畫之父”。

在他的筆下，真正意義上的油畫第一次登上人類的藝術(shù)殿堂。

方枘認為，在凡·艾克的作品中，無論在技法還是意蘊方面，都蘊含著原初的精髓，后世的所有作品中，都濫觴著它的藝術(shù)基因。

所以，追本溯源，是系統(tǒng)學(xué)習(xí)西方油畫的必由之路。

就像當(dāng)代的計算機程序，底層構(gòu)架中，依然流動著上世紀(jì)六十年代的原始代碼。

做為曾經(jīng)的北江市美院高材生的方枘，雖然以臨摹商業(yè)畫來維持生存，但終究有自己一直不曾泯滅的純藝術(shù)追求。

于是，除了在畫坊工作外，剩下的時間，他都要交付給自己的藝術(shù)女神。

脫離趙洪洪金的畫坊后，方枘一連在畫室中宅了幾天，在線條和色彩中倘佯，感受著自由創(chuàng)作的快樂。

但是，純藝術(shù)作品，并沒有短期效益。

往往，在畫家死后百年千年，才能從歷史的故紙堆中得見光明，體現(xiàn)應(yīng)有的價值。

“失業(yè)”后的方枘，在購買了一批畫具，還清了幾筆模特費，交納了水電費及房租后，銀行卡眼看見底。

不行，得出去找食了。

一連跑了幾個畫廊，他都被不缺人手為由拒之門外。

這其中，有一位和方枘有過一面之交的劉姓老板，帶著愛才而惋惜的口吻對他說：

“讓我看，你還是離開千畫村吧。至于原因，你明白的……”

“劉總，你不聘我就算了，還要趕我出村？”方枘戲笑著說。

這位劉總湊近方枘說：

“兄弟，你太年輕氣盛了，卻不知已身陷險境！躲一躲，海闊天空。

你初來乍到，不了解趙洪金的為人和手段……”

見對方言語誠懇，方枘正色道：

“劉總，我要是躲的話，今年一個趙洪金，明年再來個趙金洪，我這輩子嘛事別干了，在防空洞里待著就行了！”

”哎！算了，你好自為之吧。“

劉總見說不動他，只好甩手作罷。

幾番求職挫敗后，方枘更加明了，這趙洪金是最早進入千畫村的，在行畫市場中有很多大客戶資源，手里單量最大。

千畫村中，幾乎所有的畫廊都接過趙洪金的二手單子，利潤雖薄，但能貼補些費用。

所以，要從市場上封殺一個畫手，對趙氏畫坊來說，只要放出話來，其它畫廊幾乎無不響應(yīng)。

不過，方枘不信這個邪，心道趙洪金勢力再大，在這占地兩百萬平米的畫家村中，你總有漏掉的一角吧！

一連幾天，他挨家挨店地跑，每當(dāng)被婉拒后，他就在市場地圖中做個標(biāo)記，并填上數(shù)字。

99家……100家

……

107……108……

到了第109家時，他抬眼望了望，見高掛門楣的牌匾上寫著：

“歐風(fēng)谷畫廊”

牌匾嶄新，漆色未干，應(yīng)該是剛剛?cè)腭v千畫村的業(yè)戶。

像這種初來乍到，對市場狀況不甚了了的畫廊，應(yīng)該是趙洪金的勢力空白區(qū)。

想到這里，方枘抬腿踏過門檻，徑直入內(nèi)。

透過屏風(fēng)隔斷，在一張紅木茶臺旁，畫廊老板正在和一位客戶交談。

見一個小伙子在屏風(fēng)外躊躇，老板揮了下手，又指了指門外的等候區(qū)。

方枘只好撤了把椅子坐了下來，等了約十分鐘后，見老板和客戶聊興還酣，他不想空費時間，索性舉步離開。

這時，老板和客戶的聊天也已結(jié)束，正送客出門，見方枘匆匆離去的背影，就喊了聲：

“小伙子，回來！”

方枘頓足回身，抱著有棗沒棗打一桿的態(tài)度，跟著老板進入會客室。

落座后，雙方互換名片。

杜陽笙這個名字落入方枘眼簾，讓他想起了舊時上海灘的一位大佬。

而且，杜姓老板的談吐和做派也恰如其名，充滿了豪氣。

他用粗大的手指掂著方枘的名片，呵呵笑著說：

“你就是拳打趙洪金的小英雄吧！”

“哪里稱得上英雄。不過是只小兔子給逼急了而已。”

急于恰飯的方枘一改平時的傲氣，湊起個笑臉說。

“好！有骨氣！”

杜陽笙抓著肥厚的下巴上硬喳喳的胡須，大聲贊嘆著。

方枘心里一亮，難道有正義的大腿可以抱了？

杜陽笙接著說：

“前兩天，趙洪金還派了個馬仔來我這兒封殺你，你猜我怎么回復(fù)的？”

方枘沒接這個茬，只是露出對方希望看到的，那種期待的表情。

“我對那個馬仔喊了聲——滾！”

趙洪金邊拍著桌子邊暢笑著，腦后的半大辮子搖來搖去。

這種發(fā)型在千畫村很常見，辮子越長者，身份或畫藝越高。

“我的哥！”

極為應(yīng)景地，方枘猛地起身，雙手奉上和杜陽笙的大手緊緊相握，

“我是看準(zhǔn)了，你才是真正的大佬！”

接下來，兩人高山流水，相談甚歡。

求賢若渴，知遇之恩，成了兩人話題中的主旋律。

當(dāng)聽到方枘自詡為快畫高手時，杜陽笙瞪大了眼睛，驚喜相問：

“有團隊不，敢接大單不？”

咬了咬牙后，方枘大言不慚地說：

“當(dāng)然有啊！”

其實方枘是孤家寡人，哪有什么團隊。

但在繪畫速度方面，若發(fā)起狠來，不敢說以一當(dāng)十，完全能勝過兩三個熟煉畫工的速度。

之所以敢夸下海口，是因為一般的單子，找?guī)讉€美院生做助手，他是可以應(yīng)承的。

“好！”

杜陽笙沉吟了下才說，

“一百二十萬的單敢接嗎？”

稍頓了下，他頗有意味地說：

“這個大單，是我在趙洪金嘴邊生生撬來的……”

“小意思！”

雖然心里咯噔一下，但方枘的回復(fù)卻毫不猶豫。

他意識到，這是一個巨大的機遇！

但要面臨兩方面的挑戰(zhàn)：除了工期和畫質(zhì)，突破趙洪金市場霸權(quán)的藩籬，更是重頭戲！

先接下來再說，遇上多少火焰山，就去搞多少芭蕉扇。

杜陽笙舉起茶盅，和方枘的碰了一下后，揮手向隔間外大喊：

“財務(wù)，把合同拿來，簽約！”

……

在乙方一欄，大筆一揮，簽下洋溢著懷素之風(fēng)的字跡：

方枘

2019.7.30

……

離開歐風(fēng)谷畫廊，回到出租房，雙手捧著價值百萬加的單子，仔細審核了一下工期及質(zhì)量要求后，方枘興奮的神色漸消，換上了一副愁容。

合同中批量定制的是梵高的《星空》。

十五天內(nèi)，也就是8月1日到8月16日早八點，要保質(zhì)保量地畫完3000幅作品。

在這期間，他至少要組織二十多位精英級中的戰(zhàn)斗機畫工，以每天200幅的速度趕制，平均每人每天要完成10幅的工作量。

像這種觸手怪，在整個千畫村眾多畫工中也為數(shù)不多。

更何況，給他的準(zhǔn)備時間只有兩天，而且是從合同簽訂之日算起。

三十萬的預(yù)付款已經(jīng)落入方枘的賬號中，他數(shù)著后面一連串的零，覺得像是一個個的燙手山芋。

更可怕的是，在合同約定期限內(nèi)，每晚交貨一天，就要扣除總款項百分之二十的違約金！

即便是迫切需要人手，他斷不能光天化日到各畫廊去挖人。

于是，夜色深沉，等畫工們下班休息時，他才開始了行動。

千畫村的大街小巷中，出現(xiàn)了他奔忙的身影。

各個畫坊、畫廊的畫工宿舍，他都一一拜訪。可是，只要大家知曉了他的身份后，都紛紛搖頭拒絕了他。個中原因，毋庸分說。

但也不是毫無所獲，費盡口舌，且在高價工資的誘或下，還是有四位初入職場的畫工答應(yīng)了下來。

但他們畫速太低，一天也出不了三兩張成品。只能充當(dāng)下手，幫方枘調(diào)調(diào)油彩繃繃畫布。

逼得方枘恨不得像觀音那樣，立碼生出一千只手！

午夜12點多，灰心喪氣的方枘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出租房。

意外地，從電梯間出來時，他看到自家門口蹲著一個人，是閻維浩。

奇怪的是，她身邊還站著一個年輕女子。

方枘“咦”了一聲，上前打量了她一眼。

如果不是身在燈光昏黃、四壁斑駁的樓道中，氣質(zhì)卓然的她，會被人以為是迷路的混血天使。

她有著頎長的身材和瘦簡婉約的面孔，更特別的是，她生了雙藍色的眼睛，卻配了頭烏黑的長發(fā)。

最為驚艷的是，她所擁有的雪白肌膚，不似白種人的慘白，而是瑩澈中透了紅潤。

而且還是OL風(fēng)裝扮，一身靛藍上衣配著同色短裙，袖口裙沿花樣圈邊下，延伸出的兩條長腿如玉藕一般。

“這……”方枘看著閻維浩，他需要一個解釋。

閻維浩眼珠子滴溜溜一轉(zhuǎn)，上前一步把方枘拉到步梯，又下了兩步臺階，才悄聲問：

“枘哥，有個畫工給我打電話說，你接了大單，正在到處抓人手？”

方枘點了點頭。

“出師不利對吧？”

閻維浩心疼地問。

方枘嘆了口氣。

然后，他向陌生女子的方向撩了下大拇指，問：

“你怎么深更半夜帶了個尤物過來？”

閻維浩不置可否，只桀桀地低笑。

笑完了才說：

“枘哥，她叫卡嘉，是個洋妞。一年之前，曾到我哥的畫廊來推銷一件寶物，名叫“十二畫臂”。

據(jù)說戴上這畫臂，能大大地提高手速，成為飛畫高手！”

“飛畫”！這不正是自己迫切想要的嗎？

但對浩子他哥——閻維廣的處事精明，方枘早有耳聞。

心道如果有這種寶物的話，哪里輪得到自己，早被閻維廣納入懷中了。

但他還是感激地拍拍閻維浩的肩膀：

“浩子，謝謝你的好意。不過，哥認為，靠所謂的寶物，倒不如靠自己！”

閻維浩哧了一聲，揶揄說：

“那么大單，怎么靠。你就是單兵再強，也抵不了千軍萬馬啊！”

方枘咧咧嘴說：

“但是合同簽了，已無路可走，只能背水一戰(zhàn)了！”

“枘哥。卡嘉來也來了，你就當(dāng)病急亂投醫(yī)，試一下畫臂吧，萬一有用呢？再說了，即便試用失敗，兩人多多交流，說不定能碰出火花呢！”

“去去去，哥現(xiàn)在哪有這心情！”

在說話的檔口，閻維浩突然趁電梯門開啟時鉆入了轎廂，臨了還叮囑：

“枘哥，人就交給你了。這單子實在做不了，就撕了合同，和卡嘉私奔吧！哈哈哈……”

方枘笑罵著，做勢要把閻維浩從轎廂里揪出來，可電梯門已經(jīng)合攏。

他只好轉(zhuǎn)過身來，獨自面對卡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