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水路到了旴眙,幸運地買到了兩張開往六合的汽車票,又從六合搭輛牛車緩緩到了浦口渡,折騰了兩天,終于在下關碼頭上了岸,這一路辛苦顛簸自不必說,所帶的盤纏亦所剩無已了。一下船,就有一艘開往上海的客輪開閘上客,一時間碼頭上下烏泱泱一片,人流滾滾幾無立錐之地,那情景怎一個亂字講得?
此時的南京,早已不復1946年國民政府還都時的風光。人們心里清楚,徐蚌戰敗,六十萬大軍灰飛煙滅,共產黨打過長江,不過是個時間問題。往日冠蓋云集的黃埔路,頤和路早已是十室九空,碼頭,火車站人山人海,人們正使盡渾身解數離開這座城市。而那些囊中羞澀的普通市民們,只好走上街頭,拿著成捆成袋的金圓券,爭搶已日漸稀少的食品,日用品。所有的跡象都表時,南京,即將再一次成為被拋棄的廢都。
14日,連日風餐露宿,素云和茂良終于回到闊別已久的家。小白樓滿目的荒涼令人不忍細看,院子里枯黃的野草已齊膝,秋天的落葉無人清掃,積滿厚厚一層。門口的石獅嘴里結滿蛛網,大廳里空空蕩蕩,只有一架鋼琴孤獨地佇立一角,訴說著主人昔日的輝煌優雅。
“你們是誰?怎么要飯要到人家家里來了!”秦月梅拎著包裹從樓上跑下來,厲聲喝斥道。茂良先是一驚,繼而憤怒:“你?是你?你怎么在我家里?你來干什么?”
“是你們。算你們命大,竟然能回來。我還以為------”
“我問你在我家干什么?”
“你家?我們離婚了嗎?你別忘了,我還是你陳茂良的妻子,這也是我家!”茂良還待發作,素云勸道:“算了,良哥哥,別爭了!她是個瘋子,和她說話毫無意義!”
秦月梅的臉有點變形:“行,我是快瘋了,我快被你們逼瘋了!這空蕩蕩的房子有什么可稀罕的,既然你們回來了,我走就是!”
“要走快走,一輩子別讓我再見到你!”茂良厭惡地揮揮手,秦月梅本已走出大廳,卻忽然停住了。
“茂良,我知道,你從來沒中意過我。但是,我還是想最后為自己爭取一回?!?
她轉過身,象是下了挺大決心似的,從兜里抽出一張紙片捏在指中:“這是太平輪的訂票憑證,只要拿著它在25號之前到上海輪船公司,就能領到船票去臺灣基隆。這可是年前最后一班去臺灣的船,多少人為它擠破了頭?茂良,以前的事都算了吧,無論我做了什么都是因為太愛你的緣故,你跟我走吧,我們去臺灣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好嗎?”
她眼中充滿著乞求,攥著紙片的手指微微顫抖,那似乎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茂良毫不為動,他鄙夷地冷笑了一聲說:“秦月梅,何苦要這樣自取其辱呢?別說一張去臺灣的船票,哪怕你拿的是免死金牌,也休想我多看你一眼。快走吧!別污了我家的地!”
秦月梅收起票憑,她看著素云的目光如毒刺一般:“是啊,我真是自取其辱。陳素云,你贏了,不過你記著,你就是個克夫敗家的掃把星,早晚會害死茂良的。”
看著她一步一步走遠,素云明白,此生與她的恩怨算是了了,她突然覺得這個女人也有那么一點可憐,使盡一切手段終不能得到茂良的一絲絲眷惜?!芭椤钡匾宦曧?,茂良倒在地上,素云慌了手腳忙去扶他,卻覺得他身上有點燙,伸手一摸額頭滾燙,嘴唇燒得干灼起泡--------
其實,在受傷墮入沱河后,茂良傷口發炎一直發熱,這一路他都是硬撐著沒讓素云發覺,這到了家,又被秦月梅一激,病便發作得狠了。一連兩天,無論素云怎么細心照料,他始終高燒不退,繼而粒米不能進。素云怕再這樣下去,會發展成肺穿孔,必須好好消炎退燒才行。
16日,一夜北風緊,早起竟紛紛揚揚下起了小雪。茂良燒得有些意識模糊了,素云下定了決心,今天無論如何要請個醫生來為茂良診治,還得是好的醫生才行。于是,她關好大門,換上一雙防滑膠鞋,穿上雨披,拄著拐杖,向四牌樓的洪醫生診所走去。
農歷春節將至,但籠罩著民國首都的依舊是惶恐不安的氣息。蕭瑟的街道,有如驚鹿的行人,緊閉的一排排鋪面,哪里有一絲絲新年的氣氛?好容易走到四牌樓,素云只覺頭昏眼花,雙腿已疼得邁不了一步了,眼看“洪慈西醫診所”的招牌已看得到了,她深吸一口氣,向前走去。不料診所大門緊閉,素云趴在門上細聽,里面有聲音,應該有人,于是她用拐杖使勁敲門。可敲了好幾分鐘也不見任何動靜,明明有人在里面嘛!素云有點火了,她更用力地敲起來。
終于,還是那個中英混血的小護士來開門了,見到素云她一愣:“陳------陳小姐,你怎么回來了?”
“洪醫生呢?他在哪?”素云邊問邊自顧自進來四處尋找,小護士忙去攔她:“我們今天不營業,洪醫生不在,你明天再來吧。”
素云哪里肯依?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遠遠地登上二樓,到了醫生辦公室門前。門沒反鎖,她見到洪醫生正和一個戴著禮帽穿著呢子大衣的男人面對面商談著什么。
“陳小姐,是你,陳將軍不是被俘了嗎?你怎么回來的?”洪醫生見到她也很吃驚。
“伯父被俘了?”
“怎么?你還不知道?共軍那邊出了名單,報紙上都登了?!?
“那就好,那就好?!彼卦朴X得僥幸,伯父并未戰死,只是被俘,他還好好地活在這世上,這可算得上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你來找我有事嗎?”
“洪醫生,良哥哥他病了,一直高燒不退,請你去看看吧。”
“對不起,”洪醫生面有難色:“我這里有客人走不開,再說從昨天開始我們這里就停止營業了?!?
“洪醫生,求求您了,良哥哥他真的病得很重,你去救救他吧!我們沒有錢了,請不到別的醫生,看在從前陳家和您的交情分上,求您了!”
素云不斷哀求著,另一個男人站了起來:“真是晦氣!洪醫生,我看咱們沒必要談了。我這票拿黑市上賣,想要多少黃的白的隨我開價,還用得著在這白費功夫,告辭!”
洪醫生忙去拉他:“別走別走!就按你剛才說的價,好吧?”他換了一張臉對素云:“陳小姐,你也看到了,我這有重要的事情要處理,今天你就是磕頭作揖,我也沒空出診!Mary,拉她出去!”
素云也怒了:“姓洪的,人說醫者仁心,對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都不能見死不救,何況是茂良?你做過多少年我們家的私人醫生,沒有陳家,你的診所能開這么火?現在看我們落魄了,你就這樣落井下石,你配做醫生嗎?”
洪醫生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半晌憋出一句話:“今天你就是說破大天來我也不會出診!這樣吧,我叫Mary拿些消炎退燒藥給你,不收你的錢,咱們算是兩清了!”
不管怎么說,那些阿莫西林的藥片還是管用,服了兩天,茂良的體溫降下來了,只是人還是很虛弱。素云松了一口氣,可是廚房里還有更大的挑戰等著她——沒有糧食可吃了,而且茂良這一病,本就囊中羞澀的他們再無錢到黑市買米了,這可怎么好?想到大劉走時留下半缸米,素云覺得或許別人家亦如此,齊家在雞鳴寺附近離這不遠,但決定去碰碰運氣。
冬季已進入尾聲,寒風正抓緊這最后的時機證明自己的存在,它夾帶著玄武湖的水氣肆無忌憚地往素云的衣服里鉆。她自己的鞋是早就穿不進了,現在腳上穿的是茂良的棉鞋,寬窄尚勉強,長短則不合腳,不時有沙石濺入腳底,硌得慌。走一路歇一路,好容易雞鳴寺的鐘樓在望了,她加快了腳步。
那座法式小洋樓院子很小,且鐵門是關著的。素云“喂,喂”地叫了好多聲,沒有人答應她。確信屋里沒人,她試著拉了拉鎖頭,居然一拉就開了。她又進來推了推小樓的大門,也是鎖著的,推不開。她繞著房子轉了一圈,終于發現一樓傭人房的窗子沒關緊,于是爬了進去。
屋里零亂不堪,東西翻得到處都是,素云忽然有點害怕。她是在干什么?到無人的屋子里盜竊嗎?她是誰?她曾是京陵名媛,陳府千金,隨園?;?,發間扎著粉色蝴蝶結,衣服上散發著香根鳶尾的幽香,這一切仿佛還在昨天。但現在她卻在做小偷,不要想了!她命令自己,你連人都殺過了,還怕偷東西吃?
廚房是她搜索的重點,幸運的是她果然在米缸里找到了一點剩米,大約五六斤的樣子,櫥柜里還有一小罐腌菜。廚房里的收獲只有這么多了,素云頗不甘心,她開始上樓尋找。終于在露臺發現了兩掛掉在地上的臘肉,在地下室還有幾顆過冬用的圓白菜,真是太好了!有了這些食物,又可以支撐一兩個星期了。
當素云背著滿滿的包裹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行進時,她還沒意識到,這個世上已很少有什么東西能讓她感到害怕了,對于一個女人來說,這無疑是最無奈的悲哀------
茂良的病終于在過年前徹底好了,他能下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清點三樓的貯藏室。門把一扭就開了,映入眼簾的卻不是往日的情景。昔日擺滿瓷瓶古玩的柜格上全部空空如也,放在東北角的大箱子被拖到了房中央,箱蓋大敞著,幾件金毓貞穿過的旗裝被扔到了地上,箱子里只剩一副旗頭,大約嫌重不愿拿。地上分布著零亂的腳印,有的已覆蓋了厚厚的灰塵幾乎看不出來了,有的卻還清晰可見,看樣子不止遭過一回洗劫了。保險柜的門大開著,里面什么也沒有。
茂良失望至極:“我早該想到的,卻還是心存僥幸,以為他們不會發現這個柜子?!?
“他們?是誰?”
“還能有誰?蘭姨,大劉,秦月梅,左不過他們幾個,拿走了保險柜里的金條銀元,那是父親特意留給我們的。”
素云搖搖頭:“蘭姨應該不會的,是伯父讓她把這里的東西全帶去臺灣的,再說她也不缺那點錢。秦月梅不知道這個柜子,即使知道,憑她自己也搬不動箱子,撬不開鎖?。〈髣ⅲ克粫?,他可是伯父用了幾十年的老管家了。”
茂良苦笑:“怎么不會?現在是‘樹倒猢猻散,飛鳥各投林’的時候了,誰不為自己打算?情義,哼!能買到船票還是飛機票?”
素云從懷里掏出一個信封,展開來遞給茂良:“良哥哥,這是我收拾房間撿到的,好像是大嫂寫給父親的,但只有信封,信卻找不到了,你看看是怎么回事?”
茂良看了一眼,肯定地說:“發信地址是大嫂在香港的娘家,沒錯,是大嫂的信。”
他再看了看信封背面,香港的郵戳是1月7日,南京的投入日期是1月13日。
“我明白了。大嫂一定替我們訂好了太平輪的船票,但信和票憑一起都落到秦月梅手里了,和上次在徐州一樣。”
“真是冤家路窄呀!”素云唏噓。
“這下好了。蘭姨帶走了所有值錢的古董字畫,大劉拿走了陳家最后一筆錢,秦月梅劫走了船票,云妹妹,我們現在------除了這棟空房子,什么都沒有了!”
見他如此沮喪,素云心疼不已:“良哥哥,如果不是因為我,不是因為我懷著這個孩子,你一定走得成的,是嗎?”
茂良急忙安慰她:“我不是那個意思,云妹妹。我從沒覺得你拖累了我,相反是你一直在支撐著我。如果沒有你的存在,我做任何事情都是毫無意義的,你可千萬不要有這種想法。”
素云還想說什么,茂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別再說這個話題了,我一個字都不想聽了。”
“好,我不說了,良哥哥你也才好,不要動氣?!?
什么是身無分文而又坐吃山空的日子,素云算是體會到了,廚房里的米肉菜煤一天天消減,她心急如焚,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長大了,真到要生的時候,她怎么辦?茂良開始奔走于昔日親友間求些賒借,可要么找不到人,要么所得微乎其微,受盡冷眼后,他不得不典當度日,可在這亂世之中,除了黃金白銀,什么都不值錢。日子就這樣一天天捱著,不知何時是個盡頭------
1949年元月27日夜,從上海開往臺灣基隆的太平輪在舟山附近海域沉沒,船上千余名紳士名流,生還者只有五六十人。不過對于素云和茂良來說,秦月梅的生死早已與他們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