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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血色孤橋

葛扶松這一醉,過了兩天才完全恢復。這時已是11月4日了,徐蚌會戰的號角已吹響,是進是退,隴海路沿線兵團焦急地等待著作戰方案的下達。尤其是新安兵團,上至兵團總司令,下至炊事班伙夫,人人都明自己的危險處境。東面第六兵團駐防海州,即使三面被圍,也可從海上撤退;西面第十三兵團,與徐州不過半日之遙,一旦有變也可迅速退還城里。只有這新安鎮,處在海州與徐州的中段,一旦開戰,必將成為敵方尋殲的首選。然而,翹首以待的作戰方案直到11月4日才下達到各兵團。

已是黃昏時分了,葛扶松還不想回去,他的心情和窗外的天空一樣滿布陰霾,打了十多年仗,從沒象今天這樣心灰意懶。

“看來,校長又變卦了。說是‘守江必守淮’,怎的又沿津浦路兩側擺‘一字長蛇陣’,橫‘一’字變成豎‘一’字,國防部那些人怎么想的?”蘇寶源憤憤不平。

“舉棋不定,亡國之征啊!”葛扶松幽幽地說。

“報告!”機要員正步進來:“剿總電報。”

扶松接過來只瞄一眼,便“啪”地一聲把它拍到桌子上,把蘇寶源嚇了一跳。

“怎么了?”

“你自己看看吧。”

蘇寶源接過來細細一看,也是又驚又氣:“這是什么狗屁命令?舍不得44軍,讓他們從海上走不就行了?怎么讓我們一個兵團呆著不動等他們?還點名讓咱們師負責接應?這,這太莫明其妙了!”

葛扶松沉吟片刻,嘆了一口氣說:“看來,校長是下定決心要在徐州打場大仗了!”

“這在東北剛吃了那么大的虧,還不保存實力,吸取教訓嗎?”

“正是因為吃了虧,才要押上全部賭注來翻本哪!”

蘇寶源正待開口,桌上的電話鈴聲大作,他拎起話筒:“喂------哦?-----現在?是!-------好,我和旅長馬上來!”

放下話筒,他對扶松說:“旅長,兵團總部讓我們馬上去開會!”

月明星稀,新安鎮的長街,只有葛扶松一人緩慢踟躇的身影,朦朧的月色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他停下來,點上一支煙,想讓自己的腦袋清醒一下------

“司令,剿總那些人一貫瞎指揮,一會一個主意,咱們可不能聽他們的!”

“就是,還要等那個雜牌軍一塊走,這不是擺明了把咱們當祭臺上的肉嗎?”

“就是,司令!咱們馬上走吧!別理什么狗屁命令了!”------

“可是------”黃司令那陰郁的臉龐浮現眼前:“要是咱們不聽命令,會是什么后果?你們誰能負責?”一座默然。

指尖忽然一陣疼痛,原來是煙頭燃盡了,扶松將它甩開,揮一揮手撥散煙霧。驀地,他不再猶豫了:明天吧!明天就打電話,決不能讓云兒身陷險地。

葛扶松自5日早上離家便一直不見回來,素云已收拾好東西,左等右等卻不見他回來。錢姐一大早趕來將雞窩里的東西取了出來,一面還要將小雞都殺了帶路上吃。素云怎么都不肯,錢姐說不殺了也是好了共軍,素云說讓它們自生自滅吧,爭執了好一會,錢姐只得作罷。二人一整天如坐針氈,錢姐耐不住,一會走后門出去打探消息,一會在穿堂里窺視,如熱鍋上的螞蟻。她每次回來,都會帶來些雜亂的信息:

“太太,鐵橋邊停了好多卡車,還有坦克,莫非旅長要撇下咱們自己先跑?”

“太太!街上亂成一鍋粥了,大戶人家都在裝箱子,聽說騾子都雇不到了,咱怎么還不走?”

“太太!他們說共軍就要打這來了,再不走就要被圍起來活活餓死了,怎么辦哪!”

素云被她鬧得心驚肉跳,大聲喝令她不準再出去亂打聽,她極少這樣發火,倒把錢姐給震住了,安靜不少。

直等到日落西山,扶松還是沒回來,葉丹霞倒來了。見到素云,一怔:“怎么?徐州還沒有人來接你?”

“啊?接我?沒有啊!”素云莫明其妙。

“這樣?那算了!旅長帶騎兵連往東接44軍了,晚上恐怕回不來了,他讓我在這守著,一旦他回來,叫你坐我的卡車走!”

“44軍來了嗎?”

“沒哪,司令都發急了,這些挨千刀的磨蹭貨!”

新安鎮的夜,在巨大的焦慮和躁動中勉強安靜下來。但在這無邊的夜色中,多少人輾轉難眠,無人知曉------

直到后半夜,素云才昏沉沉睡去,恍惚中,似乎聽到“咚咚”地捶門聲。

“葉中士!太太呢?”------

“旅長回來了,------在鐵橋邊等你們,要快!”

運河邊,一座孤零零的鋼架水泥橋佇立河中,它不過五米來寬,那么脆弱單薄,卻維系著十幾萬人的生死榮辱。葛扶松在橋頭焦急地踱步,曙光微明,身旁的坦克與幾十輛卡車已列隊排好,就等他一聲令下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國軍棄守一座城市,不再只是一支軍隊的撤離,而是整個城市的潰逃,黨政機關,學校,醫院,富商,鄉紳------他已經看到44軍那支軍民參半,拖家帶口的龐大隊伍了,那已不是一支軍隊。他慶幸自己提前留了一手。但當他策馬趕回到運河邊,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寬闊的河面上,縱觀十幾公里,竟看不到一艘船,他明白這一定是共軍的杰作!現在,他必須趕在44軍和其他部隊之前,搶先將作旅的車炮及重裝備爭渡過橋,至于步兵,能過多少算多少吧!

幾分鐘象一個世紀那么漫長,葛扶松不停地看表,極度的焦灼寫在臉上。遠遠地,終于看到葉丹霞的卡車開來,他如釋重負,吩咐小韓帶人跟車,便急匆匆鉆進坦克。一聲巨響,這支龐大的車隊終于啟動了-------

因為最后到,素云乘坐的卡車排在車隊的末端,每輛車的后廂都放滿了長短不一的沖鋒槍,重炮,糧食,中間還擠著十幾名兵士;車的兩旁各站兩列士兵,他們肩扛長槍,臉上寫滿緊張與惶惑。領頭的坦克緩緩推進,人多車多,幸好秩序井然,足等了快一個小時,葉丹霞的車終于可以啟動了。眼看就要上橋了,忽然斜刺里殺出來兩輛騾車,擋住了前面一輛車的去路。素云認得那是新安鎮最富的劉大戶,蘇寶源跳下車喊道:“劉大戶,趕緊把你的騾子趕走,妨礙部隊調防,想找死啊!”

“還調防呢?哄孩子吧!誰不知道共軍要來了,你們夾尾巴跑了,留下我們在這當‘打土豪,分田地’的活靶子呢!”兩下里爭執不休。

紅日高起,鎮子的東面傳來隆隆聲,遠遠望去塵土飛揚。劉大戶妻妾中傳來一聲驚叫:“共軍打來了!”

就象一滴水濺進沸油鍋,人群炸開了。本來在橋邊列隊的士兵沒命地向前擁,劉大戶的騾子受了驚,四下里狂奔,車上的女人披頭散發,尖聲驚叫------“砰!砰!”兩聲槍響,蘇寶源吹了吹發燙的槍口,兩匹騾子應聲倒地,身上的槍口汩汩向外淌血,幾名士兵將死騾子挪到一邊。終于可以走了,卻不見葉丹霞打油門,素云很奇怪。

“走不了了,44軍來了!”葉丹霞沖東面努了努嘴,錢姐和素云轉頭一看,那是一幅一輩子從未見過的混亂場景--------

一片飛揚的塵土中,先出現的是數輛轎車,再是一排軍用卡車,它們排列毫無規律,不停不耐煩地按著喇叭。緊跟其后的是黑壓壓一片望不到頭的人群,背著槍支的士兵,拄著拐杖的官員,趕著馬車牛車的富商,鄉紳及他們的嬌婦嫩女,一起混雜在隊伍里,個個面呈驚惶之色。逃啊,擠啊------這股龐大的人流,一股腦向運河邊擁來,瞬間鐵橋頭變成一片人海,鐵橋似乎也感到害怕和恐懼,不停地顫抖,發出嘎啦嘎啦的響聲------素云覺得自己坐的不是一輛軍用卡車,而是飄在茫茫人海中的一葉孤舟,它在人群的巨大推力中左右搖晃著------

大約是擠得急了,有幾名44軍的士兵爬上卡車踏板,用力敲打著駕駛室的玻璃窗。素云扭頭一望,一雙色迷迷的眼睛正隔著玻璃對她擠眉弄眼,不由“啊——”地叫了一聲。

“開車門,把他們撞下去!”葉丹霞猛地打開車門手把,用力一撞,只聽一聲慘叫,那個士兵跌了下去,立刻被洶涌的人流踩在地上,一會兒便沒了聲息。素云狠狠心,用盡力氣向外推車門,那雙令人惡心的眼睛終于不見了,葉丹霞向她投來贊許的目光。

副駕駛室外的士兵見狀大怒,用槍托拼命砸窗子,眼看玻璃就要被敲碎了,葉丹霞對錢姐喊道:“快開車門!”可后者被嚇傻了,呆若木雞一動不動。

“嘩啦啦”玻璃碎了——砰——一聲槍響,士兵鼻子上圓圓一個洞,汩汩向外淌血------“啊——”錢姐滿臉是血高聲尖叫,葉丹霞一個響亮的耳光摑到她臉上:“叫去死!還不下車!”不由分說把她拖下車。

小韓等幾名警衛兵已下了車,一行人躲到車后。這時,剛才被素云撞下去的士兵在幾個踉蹌后站住了,見同伴已亡,勃然大怒:“他媽的,你們一00軍敢殺我們川軍,弟兄們!給他龜兒子嘗嘗我們的槍子!”

一時槍聲大作,小韓對葉丹霞說:“葉中士,你帶太太到安全地方去,我們頂一下!”

葉丹霞觀察了一下,見不遠處有個沙堆,正要去,錢姐忽然撇開她們向卡車前面跑去,素云急得大喊:“你干什么?回來!”

“太太,你們先去,我包袱還在車上------”話音未落,“噠噠噠”一陣機關槍響,錢姐無聲無息倒在血泊中------

“錢姐!”沒等素云喊完,葉丹霞把她拉著跑到沙堆后,蹲好后,她輕蔑地嘟囔了一句:“真是舍命不舍財,活該!”

“你怎么這么冷血?”素云雖不喜歡錢姐,但眼見她死于非命,心里還是十分難受。

“我冷血?那你怎不出去救她?”素云一時語塞。

“還是自己的命重要對吧?現在是什么世道,人人都提著腦袋,吃完今天不知道有沒有明天,你還假腥腥裝什么仁義道德?醒醒吧,讓那些破玩意見鬼去吧!”不知為什么,在這樣冷酷的葉丹霞面前,素云總覺得自己好無力。

這時候,鐵橋上的一00軍已架起機槍,44軍也在橋頭架好機槍,雙方為了爭道,一挺挺機槍噴出火舌,激戰正酣。槍聲與女人的尖叫聲持續了一個小時還多,素云已從剛開始的心驚肉跳變得麻木不仁。她蹲得久了,想換一下腿,沒想到大腿已麻,趕緊伸手撐一下地。手上粘乎乎的,抬起一看,沾滿鮮血,再一看,整個沙堆的底部已被橋頭方向淌過來的血水浸透了,她“啊——”地叫出聲來。

葉丹霞瞪了她一眼:“這點小場面就被嚇著了?小女人就是小女人!”素云實在是怕她,只好捂住口鼻,她的懷孕反應期還沒過去,那股血腥味她實在受不了。

攸地,槍聲淅淅稀疏了,難道打完了?兵團黃司令的聲音如炸雷一般:“王軍長,這是怎么回事?”

“司令,一00軍欺人太甚,竟然槍殺友軍,貽誤戰機,該當何罪?你看著辦吧。”

“王軍長,管好你的部隊,一切由我做主!”

一場火并終于平息。素云終于直起腰向前看去,運河橋上一片狼藉,橋下尸體成堆,連橋欄桿上也懸掛著士兵,女人,騾馬的尸體,槍支,彈殼,皮箱,車轱轆,橋上橋下落得滿地皆是。血色夕陽下,這座鐵橋仿佛是從血水里撈起來的,每一根鐵欄都在嘀答答地滴落著血水,橋下的運河水也被染成了紅色。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素云又是一陣翻江倒海般的嘔吐,葉丹霞皺了皺眉,輕聲說:“煩人!”

一只有力的臂膀支撐住房她虛弱的身體,“扶松!”她一下撲到他懷里痛哭不已,似乎要把這一天的恐懼與委屈通通宣泄出來。

“好了,好了,別怕,有我在呢!啊?”扶松輕撫她的背,柔聲安慰道。

素云哭了一會,感到扶松身體冰涼,見他只穿著單衣單褲,還在濕漉漉地滴著臟水,吃了一驚:“怎么?扶松,你是游過來的?”

“傻丫頭,不游過來可怎么過得了河?”

“扶松------”素云感動得哽咽,又心疼得厲害,要知道這是十一月小冬里了,運河水冰涼刺骨啊!

“旅長,給!”葉丹霞遞過來一件皮大衣。

“哪來的?”素云邊幫扶松穿上,邊問了一句。

葉丹霞朝橋頭方向努了努嘴:“劉大戶身上扒的,他一家人死光了!”她怎么總這樣冷血?素云不想再搭理她。

“旅長!”

“小韓?其他人呢?”

“都-----都沒了。”扶松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該說什么好。

“旅長!”炮團團長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來:“榴彈營過了橋了,可咱還有上百門小口徑炮,百十來個弟兄沒過河,怎么辦?”

“這哪運得過去?43軍不是要從窯灣撤退嗎?送給他們吧!”

“問過了,他們自己的重裝備都帶不了。”

“那,全部沉到運河去!”

“這------”

“就這樣吧!叫剩下的弟兄到我這集合,執行!”

“是!”

楊軍長在橋頭指揮:“把尸體都扔到河里去!”

士兵們開始清理這血流成河的火并戰場,“撲通撲通”,運河水流都要被這如山的尸體堵塞了。

“別動我媽媽!啊——”一個女孩凄厲的哭喊聲令人動容。

“皎玉?”素云一把拉住她:“皎玉,你怎么在這里?段老師怎么了?”

“陳老師,我媽她死了,死了!”皎玉披頭散發,女師校服滿是血污,她瘋了一般地跑到楊軍長面前:“我媽都被你們打死了,還要把她扔到河里去,你怎么這么狠心?”

“真是瘋了!葛旅長,把她拉走!”皎玉癱倒在素云懷里,痛哭失聲。

隨著橋上清理結束,總算這混亂的局面有所好轉。黃司令布置兵團警衛營把守橋頭,只準軍車,軍隊有序通行,擁堵半日的人流終于開始流動。直到子夜時分,葉丹霞的卡車才開上橋面,一步步向前挪動,想到錢姐包袱里有烙餅,素云拿出來給大家分吃了。

“先不要告訴錢排長。”扶松囑咐小韓。

“旅長,工兵排被司令留下執行燒橋任務了。”

“哦,那只怕他也沒有機會知道了。”窗外,等待過橋的軍隊與民眾無奈燃起火堆,點點火光綿延數公里,映紅了半邊天。這十幾萬人馬,就這一條五米寬的運河,幾天才能過得來呢?想到華野縱隊正日夜兼程向這里撲來,葛扶松背心直冒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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