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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樂歌

對于魏與吳來說,歷史書寫是一個多媒體的活動。政治正統與文化力量的第二個主要競爭方面是音樂的制作,更確切地說,是用音樂形式造作王朝的歷史。魏國朝廷對禮樂極其重視,對漢代遺留下來的宮廷廟堂音樂進行了重新改寫,以致新朝之用。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繆襲(186―245)所作的一組《魏鼓吹曲》十二首。

繆襲《魏鼓吹曲》的每一首按說都是基于漢“鼓吹鐃歌”創作的。每一首標題下都有可能出自沈約(443―513)之手的小注,給出與之對應的漢曲名并解釋樂歌描寫的歷史事件。[72]比如說第三首題下注云:“漢第三曲《艾如張》,今第三曲《獲呂布》,言曹公東圍臨淮、生擒呂布也。”[73]繆襲《魏鼓吹曲》作于魏明帝時,其最后一首題為《太和》,起句云“惟太和元年,皇帝踐祚”,[74]因而很有可能是太和年間(227―233)的作品。

《宋書》里收錄的“漢”鼓吹鐃歌從表面看來與朝廷事件沒有太大關系。相比之下,繆襲的《魏鼓吹曲》則是引人注目的魏史敘事詩。第一首《初之平》用三十句急促有力的三言詩,描述了東漢的崩潰、國家的混亂,以及西北邊、韓之亂不久后曹操的崛起。[75]第二首《戰滎陽》,記述了曹操與董卓手下將領徐榮作戰失利的過程。當時討伐董卓的各路諸侯都不敢前進,只有曹操帶軍進攻,因而遭遇了挫折。曹操的戰馬受傷,曹操自己也被流矢射傷。在他的杰出軍事生涯中,曹操打贏過無數或大或小的戰役,但繆襲偏偏選擇了一次曹操遭到慘敗的戰斗進行詳細刻畫,而這反過來凸顯了曹操的勇氣、毅力與忠于王事的正義感。《戰滎陽》包含了一些極為令人難忘的句子,它讓人聯想到《九歌·國殤》的英雄悲劇氣概,也成為唐朝詩人李賀(約790―816)具有強烈浪漫氣息的歷史歌謠的先奏。

戰滎陽,汴水陂。戎士憤怒,貫甲馳。陳未成,退徐榮。二萬騎,塹壘平。戎馬傷,六軍驚。勢不集,眾幾傾。白日沒,時晦冥。顧中牟,心屏營。[76]同盟疑,計無成。賴我武皇,萬國寧。

歌中所述之事,如戰馬受傷、徐榮的二萬騎兵等等,固然能印證或補充正史中曹操的傳記,然而此詩真正動人之處,是對日落戰場與主將在黑暗降臨之際中心屏營的戲劇化描述。后來,李賀正是以這樣的對心理與物質細節的想象,為他的歷史歌行創造出鮮明的戲劇感和感情力量。

接下來的七首樂歌是《獲呂布》、《克官渡》、《舊邦》、《定武功》、《屠柳城》、《平南荊》、《平關中》,它們敘寫的是曹操逐漸平定北方的過程。第五首《舊邦》很突出,因為它在組詩中是唯一一首從頭到尾采取四/三節拍的作品。這首歌沒有繼續講述曹操的戰績,而是描寫他對百姓的關懷,而這正是一個賢君明主的最重要特征。

公元202年,曹操大破袁紹后回到故鄉譙縣(今安徽境內),為那些在戰爭中犧牲的無后將士立嗣,并為死者建廟設祭,其教令曰:

吾起義兵,為天下除暴亂。舊土人民,死喪略盡,國中終日行,不見所識,使吾凄愴傷懷。其舉義兵已來,將士絕無后者,求其親戚以后之,授土田,官給耕牛,置學師以教之。為存者立廟,使祀其先人,魂而有靈,吾百年之后何恨哉![77]

以下是繆襲為紀念其事而作的樂歌:

舊邦蕭條,心傷悲。孤魂翩翩,當何依。游士戀故,涕如摧。兵起事大,令愿違。博求親戚,在者誰?立廟置后,魂來歸。

在曹操的教令里,對死去將士的關念和對自己死亡的預期糾結在一起,甚為感人。立廟本是為了生者(教令說“為存者立廟”),“魂而有靈”云云更是顯示了他對死后有知的不確定。然而,曹操依然想象自己的靈魂會因此舉而感到欣慰。我們很容易把繆襲樂歌中的聲音想象為曹操直接向聽眾傾訴,并在祭祀儀式中被無限重復、永遠存在。這首詩紀念的,是已經去世的曹操對死者的紀念。樂歌的最后一句既是在招陣亡將士之魂,也是在招曹操之魂。在這組樂歌里,描述武帝曹操征討戰伐的樂歌一共九首,此歌居于正中,對于繆襲的整組樂歌來說,具有特殊的意義。

第十首《應帝期》歌頌曹丕建魏,組歌感情節奏從此發生轉變。前面的樂歌主要描述武帝曹操的各種軍事征討活動,而《應帝期》則描述了新帝國的太平盛世,充滿各種祥瑞,重點特別放在曹丕的文明教化上,樂歌伊始即以“文皇”(曹丕謚號)的稱呼奠定基調。

第十一首《邕熙》繼續歌頌魏王朝的統治,側重于君臣相得之樂,詠唱了音樂本身的和諧力。下文選錄了此歌換韻之后的段落,令人想到建安時期曹操、曹丕集團成員所寫的公宴詩,音樂和飲酒總是同時出現。[78]

吉日臨高堂,置酒列名倡。歌聲一何紆余,雜笙簧。八音諧,有紀綱。子孫永建萬國,壽考樂無央。

音樂既充滿節慶歡樂(“八音諧”),但同時又帶來秩序(“有紀綱”),遙遙呼應也有力抵制了第一首樂歌中的“無紀經”。對魏王朝的贊美最后在第十二首樂歌《太和》中達到高潮,此首樂歌是對當代君主魏明帝的歌頌。

儀式的作用是增強參與者之間的合作與凝聚力,讓不同的個體一起參與共同身份的建構,這對于所有族群的生存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音樂在這樣的儀式中具有重要地位,它能夠激發和維持個體之間的團結感與認同感。配樂的歌辭通過對經過選擇的歷史事件的演唱、重復與固化,構建歷史并塑造社會記憶,使音樂的效果尤為強烈。《魏鼓吹曲》正是如此:它們是以詩歌的形式寫成的建國史詩,在朝廷祭祀活動的語境中演奏,也許還帶有舞蹈與角色扮演。這些樂歌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彼此之間緊密相連,次第言說了魏王朝的歷史。《詩經》里也有很多詩篇歌頌了周朝的建立與各位先祖,但并沒有像《魏鼓吹曲》這樣系統地編排,它們不構成組歌,也恐怕不像《魏鼓吹曲》那樣作為組歌表演。《魏鼓吹曲》是極具特色的歌詩,受到歷代王朝的模仿。

模仿也發生于當代:吳國史官韋昭留下了類似的組歌。東晉學者何承天(370―447)曾說:“世咸傳吳朝無雅樂。” [79]《宋書·樂志》的作者沈約不同意他的看法,引韋昭獻《吳鼓吹曲》奏表“當付樂官善哥者習哥”語,評論道:“然則吳朝非無樂官,善哥者乃能以哥辭被絲管。”[80]沈約認為組歌是獻給吳景帝孫休(258―264年在位)的。如果沈約所言正確,那韋昭是在繆襲的組歌寫完很久之后才完成了這套《吳鼓吹曲》。

的確,在很多層面上,這些樂歌都必須與《魏鼓吹曲》放在一起聽讀:一方面,它們的創作是為了與魏朝宣稱的合法性相抗衡,提供了不同的歷史角度;另一方面,這些歌辭在形象與修辭上都有意或無意地呼應了《魏鼓吹曲》。樂歌的句式節拍是確認兩者之間復雜關系的另一重要元素。據沈約《樂志》,韋昭的歌辭完全采用繆襲歌辭的順序對漢鼓吹鐃歌進行重寫。不過,雖然有些樂歌采取同樣句式,比如說韋昭的第一首歌辭與繆襲的第一首一樣用三十句三言寫成,但又并非所有的樂歌都如此。譬如沈約認為第六首吳曲《克皖城》相當于漢曲第六首之《戰城南》,但《克皖城》在句式上卻與第五首魏曲《舊邦》一致,而《舊邦》又與漢曲第五首之《翁離》相當,也就是說,吳曲第六與漢曲第五都是六句,并采用了四/三節拍的句式。歌辭的句式與音樂之間想必有著緊密的聯系。那么,吳國演奏這些鼓吹曲時所用的音樂與魏國的音樂是一樣的嗎?還是說吳國創造了自己的音樂,但與此同時還是在某種程度上試圖保留“漢樂淵源”的幻覺?也許后一種情況更加可能。

沈約在第一首吳曲之后注曰:

《炎精缺》者,言漢室衰,武烈皇帝奮迅猛志,念在匡救,然而王跡始乎此也。漢曲有《朱鷺》,此篇當之。第一。

稱孫堅為“武烈皇帝”,后來又稱孫權為“大皇帝”,這表明上文有可能是沈約直接從吳國原始文獻中抄錄下來的,甚至也許就來自于韋昭的奏疏。

與《初之平》一樣,韋昭第一首歌辭的歷史敘述也是從公元一世紀八十年代初期開始。那是漢王朝陷入動亂的時代,標志著三國領袖的崛起。歌辭中敘述了以“炎精缺”為象征的漢朝之沒落,但敘述中心是孫堅:他相當于魏國的曹操,開創了吳國之王業。然而,魏曲的前九首重點都放在曹操身上,吳曲卻只有第一首《炎精缺》與第二首《漢之季》是寫孫堅的;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此后的第三首到第九首跳過孫權的兄長、在開國過程中起了關鍵作用的孫策,而直接描述孫權的成就。

正如第十首魏曲一樣,第十首吳曲《從歷數》是歌頌王朝正式建立的作品。首二句“從歷數,于穆我皇帝”完全是魏曲首二句“應帝期,于昭我文皇”的模擬重寫。[81]第十一首《承天命》與第十二首《玄化》似乎是歌頌當代君王孫休的,題下小注稱皇帝為“上”(按指今上)而不是像此前題注那樣稱“大皇帝”等等。當然,就像最后幾首魏曲一樣,也有可能是對吳國統治的總體歌頌。

但最后一首吳曲則包含了最后幾首魏曲里所缺席的一層意思:

玄化象以天,陛下圣真。張皇綱,率道以安民,惠澤宣流而云布,上下睦親。

君臣酣宴樂,激發弦歌揚妙新。修文籌廟勝,須時備駕巡洛津。康哉泰,四海歡忻,越與三五鄰。“君臣酣宴樂,激發弦歌揚妙新”表現了君臣同宴共賞音樂的和諧場面,與魏《太和》曲沒什么不同。但是,“修文籌廟勝,須時備駕巡洛津”,表示要攻克魏都洛陽,則帶有明顯的軍事性和攻擊性。

吳曲不僅在結構上與魏曲一一對應,其個別歌曲的內容也往往與魏曲呈現頗有意味的相似之處。如第三首《攄武師》:

攄武師,斬黃祖。[82]肅夷兇族,革平西夏。[83]炎炎大烈,震天下。

我們可以比較一下魏曲第三首《獲呂布》:

獲呂布,戮陳宮。芟夷鯨鯢,驅騁群雄。囊括天下,運掌中。

這兩首歌的句數與句式節拍是一致的。第一、二句宣布了重要敵人被斬首,第三句都用“夷”字表示消滅與誅殺,最后一聯中也都用到“天下”一詞。

當魏曲和吳曲描寫相同的歷史事件時,吳曲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南方視角。第四首吳曲《伐烏林》中描述的事件,大致與第八首魏曲《平南荊》相當。《平南荊》寫曹操于208年攻克荊州,重點描述荊州的投降與曹軍的強大:“陶陶江漢間,普為大魏臣。”但對曹操在烏林的失敗以及此后荊州的失守只字不提。相比之下,吳曲描寫了同一年發生的事件,卻選擇了孫劉聯合大敗曹軍的赤壁之戰:

曹操北伐,拔柳城。乘勝席卷,遂南征。劉氏不睦,八郡震驚。[84]眾既降,操屠荊。舟車十萬,揚風聲。議者狐疑,慮無成。賴我大皇,發圣明。虎臣雄烈,周與程。破操烏林,顯章功名。

這首歌的開頭幾句簡要地概括了曹操破柳城、征荊州的經過,與魏曲第七、八首的基調很不一樣。魏曲說曹操“撫其民”,吳曲卻說他“屠荊”。歌辭中完全沒有提到孫吳的盟友劉備(161―223),把勝利全都歸功于孫權的決斷與吳將周瑜、程普的英勇。然而,“議者狐疑,慮無成。賴我大皇,發圣明”這幾句卻與魏曲第二首驚人地相似:

同盟疑,計無成。賴我武皇,萬國寧。

這樣的相似之處特別能夠顯示韋昭對魏曲有意無意之間的借鑒。

從句式節拍的角度來看,第五首吳歌《秋風》值得一提,全詩除一句外皆為五言,從一個普通士兵的角度敘寫戍守邊疆:

秋風揚沙塵,寒露沾衣裳。角弓持弦急,鳩鳥化為鷹。[85]邊垂飛羽檄,寇賊侵界疆。跨馬披介冑,慷慨懷悲傷。辭親向長路,安知存與亡。窮達固有分,志士思立功,邀之戰場。身逸獲高賞,身沒有遺封。

此篇題注:“秋風者,言大皇帝說以使民,民忘其死。”[86]這首歌既與曹植一些雄壯慷慨的詩歌如《白馬篇》有相似之處,也可以被視為“邊塞詩”始祖鮑照(約414―466)詩作的先驅。無論如何,在王朝祭祀樂歌中,從一個缺乏具體階級標志的將士的視角出發來抒情敘事是很巧妙的作法,它使所有的普通士兵都獲得了一種尊嚴與使命感。

第七首吳曲《關背德》是對蜀漢將軍關羽 (?―220)的譴責。在三國英雄中,關羽在后世最享盛名,終被神化,在東亞、東南亞各個國家地區都廣受崇拜。但《關背德》中所描述的關羽,并不是正面的形象。

關背德,作鴟張。割我邑城,圖不祥。稱兵北伐,圍樊襄陽。嗟臂大于股,將受其殃。巍巍吳圣主,睿德與玄通。與玄通,親任呂蒙。泛舟洪氾池,溯涉長江。神武一何桓桓,聲烈正與風翔。歷撫江安城,[87]大據郢邦。虜羽授首,百蠻咸來同,盛哉無比隆。

這首樂歌使清代王士禛(1634―1711)的道德情感大受刺激,勃然稱之為“狺狺狂吠,讀之發指”。[88]他又批評繆襲、韋昭與后來傅玄所作的鼓吹曲全部“淺俗無復古意”,“其詞尤多狂悖”。王氏的憤怒指責最好地體現了歷史中意識形態的演變。

有意思的是,《關背德》與魏曲中次序相當的第七首《屠柳城》在語言上有很多相似之處。《屠柳城》贊美了曹操于公元207年克烏桓之役:

屠柳城,功誠難。越度隴塞,[89]路漫漫。北踰岡平,但聞悲風正酸。蹋頓授首,遂登白狼山。神武海外,永無北顧患。

我們注意到,“神武”、“授首”的字樣也出現在吳曲之中。魏曲的“悲風正酸”,在吳曲中變成了“聲烈正與風翔”。

最后,吳曲第八首《通荊門》與第九首《章洪德》,則有意與魏曲系列中相應的樂歌唱反調。第八首魏曲描述了荊州降曹,而《通荊門》卻描述了公元222年吳蜀重新建立的聯盟,“荊門”即指吳、蜀之間的荊州要塞。第九首魏曲敘寫曹操征服西北,第九首吳曲《章洪德》則針鋒相對地描述了吳國向南方發展的殖民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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