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滸傳
- (明)施耐庵著 朱皓改寫
- 3669字
- 2020-09-08 18:18:44
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卻說史進提著樸刀,離開少華山,取道關西五路,直奔延安府。一路上他饑食渴飲,曉行夜宿,走了半個多月,這一天來到了渭州。恰巧這里也有一個經略府,史進心想:“莫非師父王教頭就在這里?”便進城找了家茶館坐下,向小二打聽道:“請問經略府內,有個東京來的王教頭嗎?”小二說:“這經略府里有許多教頭,其中有三四個姓王的,不知你說的是哪一個?”正在這時,一個軍官模樣的大漢走進茶館。此人身高八尺,膀大腰圓,鼻直口方,一臉絡腮胡子。小二對史進說:“這位是經略府的提轄,客官要找王教頭,找他打聽便可得知。”
史進趕緊迎上去施禮,問道:“敢問官人高姓大名?”那人說:“灑家是經略府提轄,姓魯名達。敢問你姓什么?”史進答道:“在下華陰縣史進。請問官人,我有個師父,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不知可在此地經略府中?”魯達一聽樂了,說:“你就是那個史家村的九紋龍史大郎嗎?”史進點頭:“小人正是。”魯達連忙還禮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我早聽說有個好漢史大郎,沒想到這么年輕。你要找的王教頭,莫非是在東京得罪了高太尉的王進?”史進道:“正是那個人。”魯達道:“俺也聽過他的大名,但你找錯地方了,王教頭在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那里,俺這渭州是小種經略相公鎮守。不過既然來了,就是朋友!走,喝酒去!”
魯達挽著史進的手,大步走出茶館。在街上走了不遠,只見一群人在那里看熱鬧,二人擠進去看時,只見中間圍著一個人,邊上支著十來條棍棒,地上擺著十多貼膏藥。原來是江湖上耍槍棒賣膏藥的。史進仔細一看,卻認出那人是教過自己功夫的師父,人稱“打虎將”的李忠。史進在人群里叫道:“師父,好久不見!”李忠一看,叫道:“史進,你怎么到這兒來啦?”魯達是個爽快人,說道:“都是朋友,一起喝酒去!”李忠說:“等我賣了膏藥,得了錢,再和你們一同去。”魯達說:“誰有耐性等你?要走就走!”李忠說:“小人靠這個吃飯。你們先走,小人過一會兒就來找你們。”魯達急起來,把圍觀的人一推一個,嘴里叫道:“你們給我滾蛋,不走的灑家就打!”眾人都懼怕魯提轄的厲害,嚇得一哄而散。李忠無奈,只得賠著笑說:“好一個急性子!”便收拾好了東西和他們一起走了。
三人一起來到有名的潘家酒樓,上樓揀了個干凈的雅間坐下。魯達坐了主位,李忠坐在對面,史進在旁邊陪坐。小二上來,看是魯提轄,便問道:“提轄官人,要多少酒?”魯達說:“先上一壺來。”小二趕緊上了一壺酒,又問道:“官人還要什么?”魯達不耐煩了,說:“問什么!有什么只管上來,到時一起算錢給你。”小二趕緊下去,把好吃的東西一股腦兒拿來擺滿了一桌子。三個人開懷暢飲。正聊得熱鬧,突然聽見隔壁房間里有人啼哭。魯達聽得心里焦躁,把碗兒、碟兒丟在地上,嚇得小二趕緊上來問:“提轄大人,您,您要加點兒什么?”魯達怒道:“我不要加什么!你也認得灑家,灑家又不曾少了你的酒錢,為何弄些人在隔壁哭哭啼啼的,掃了我們的酒興?”小二賠罪道:“提轄息怒,小人不敢教人啼哭。這個哭的,是賣唱的父女二人,他們并不知提轄在此喝酒。”魯達說:“這倒怪了,你把他們叫來。”
不一會兒,兩個賣唱的走了進來。前面一個是十八九歲的年輕婦人,雖無十分的容貌,卻也有幾分動人的顏色。背后是五六十歲的老頭,他手里還拿著一副竹板,他們畏畏縮縮地來到魯達面前。魯達問:“你們兩個是哪里人?為何在此啼哭?”那婦人說:“奴家是東京人氏,同父母到渭州投奔親戚,沒想到他們搬到南京去了。母親病死客店,奴家父女二人就流落在此。這里有個大財主叫鄭大官人的,外號‘鎮關西’,要買奴家做小妾,他寫下三千貫的文書,實際上一文錢也沒給奴家。奴家進門不到三個月,他家大娘子就將奴家趕了出來。鄭大官人又要向我們追還三千貫錢。我們沒錢沒勢,斗不過人家,只好賣唱掙錢來還他。這幾日酒客稀少,我們沒有收入,又怕鄭大官人逼債,所以才傷心啼哭,不想冒犯了大官人。”
魯達問:“你姓什么?住在哪家客店?那個叫什么‘鎮關西’的鄭大官人住在哪里?”老頭回答:“老漢姓金,排行第二,小女叫翠蓮。鄭大官人就是狀元橋下賣肉的鄭屠。老漢父女就住在東門里魯家客店。”魯達大罵:“呸!俺只說是哪個鄭大官人,原來是殺豬的鄭屠。他敢如此欺負人,氣煞人也!”魯達回頭對史進、李忠說:“你兩個先等著,等灑家去打死了那廝便來。”史進、李忠連忙拉住他,好說歹說,方勸住他。魯達只得耐下性子,又說道:“老頭兒,你過來!灑家給你些盤纏,你們趕緊回房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就回東京去。”那父女兩個喜出望外,拜謝說:“如果能夠回家,您真是我們的重生父母啊。只是店主人不讓我們走,他們替鄭大官人看著我們。”魯達說:“這個沒關系,我自有辦法。”就從身上摸出五兩銀子,放在桌子上,看著史進說:“灑家今天帶的不多,你如有銀子借些給俺,灑家明天就還你。”史進說:“干嗎還要哥哥還!”說著,爽快地從包袱里取出十兩銀子,放在桌上。魯達又看著李忠說:“你也借些給灑家。”李忠在身上摸了一會兒,掏出二兩銀子來。魯達一看太少,便說:“也是個不爽快的人!”魯達只把那十五兩銀子給了金老漢,把二兩銀子丟還給了李忠。金老漢父女千恩萬謝,拜辭去了。
三人又吃了一會兒酒,便起身離開酒樓。史進、李忠各自回到客棧去了。魯達回到經略府前的住處,晚飯也沒有吃,就氣憤憤地睡了。再說金老漢父女得了十五兩銀子,回到客店,結算了店錢,收拾了行李,雇了一輛小車兒,只等第二天一早魯提轄來送他們回家。魯達一夜沒睡好,天剛亮,他就大踏步來到店里,催促金老漢父女趕快動身。店小二因受了鄭屠的囑咐,見父女二人要走,便攔住不肯放行。魯達伸開五指,一巴掌打在小二的臉上,打得他滿嘴流血,小二嚇得躲進店里。金老漢父女連忙拿了行李,拜謝了魯達,出城去了。魯達怕店小二趕去攔截,就在店里坐了兩個時辰。估摸著金老漢父女走遠了,他方才起身,直奔狀元橋而來。
鄭屠在狀元橋下開了兩間門面,雇了十多個伙計,每日擺上兩副肉案,懸掛著三五片豬肉來賣。這日,他正在門前柜臺里坐著,蹺著二郎腿,悠閑地看那十來個伙計賣肉。魯達走到門前,劈頭喊了一句:“鄭屠!”鄭屠見是魯提轄,慌忙出來招呼。魯達在一條凳子上坐下,說:“灑家奉小種經略相公的命令,買十斤精肉,不許帶一丁點肥的,細細切成肉餡。”鄭屠要讓伙計動手切肉,魯達說:“不許他們動手,你自己來!”鄭屠趕緊到肉案上選了十斤精肉,細細切了。這時候店小二腫著臉豁著牙,跑來報信兒。一看見魯提轄在這,趕緊剎住腳,站在一邊兒,遠遠看著。
鄭屠足足費了半個時辰,腦門上一層汗,肉餡切好后,用荷葉包了,對魯達說:“提轄,是不是叫人跟您送過去?”魯達說:“不急!你再切十斤肥肉,不要一丁點瘦的在上面,也要切成餡。”鄭屠忍不住問道:“剛才要精的,怕是府里包餛飩,這肥肉餡兒要做什么呢?”魯達說:“這是小種經略相公的命令,誰敢多問?”鄭屠只得忍住氣,又去切肥肉,又費了半個多時辰。看見這陣勢,那店小二哪里敢過來,連那些想要買肉的顧客也不敢靠近了。肉餡切好后,鄭屠用荷葉包了,吩咐伙計:“來呀,給提轄送府里去!”魯達道:“慢!再要十斤軟骨,也剁成餡兒,不要半點肉星在上面。”鄭屠笑道:“提轄,您不是特地來消遣我吧?”魯達聽了跳起身來,拿著兩包肉餡在手里,一瞪眼:“灑家就是要消遣你!”他把兩包肉餡對著鄭屠的臉扔去,就像下了一陣肉雨。
鄭屠火了,伸手從肉案上抓了一把剔骨尖刀,就向魯提轄奔過來。魯提轄走到大街上,因為街上寬敞,比較適合過招兒。那店小二驚得呆了,兩邊過路的人也停住了腳步遠遠地觀看。鄭屠右手拿刀,左手就來揪魯達。魯達手快,順勢按住他的左手,一腳踹在他的小肚上,將他踢倒在當街上。魯達又趕上一步,踏住鄭屠的胸脯,提著那醋缽兒大小的拳頭,看著鄭屠罵道:“你是個賣肉的屠戶,狗一般的賤人,也敢稱‘鎮關西’!說,你是如何騙了金翠蓮的?”噗的只一拳,正打在鄭屠的鼻子上,只打得鄭屠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好似開了個油醬鋪,咸的、酸的、辣的都一起滾出來。
鄭屠爬不起來,尖刀也丟在一邊,大叫:“打得好!”魯達罵道:“直娘賊!你還敢還嘴!”他提起拳頭來,照鄭屠的眼眶上又是一拳,打得他眼棱縫裂,眼珠迸出,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紅的、黑的、紫的都綻將出來。兩邊看熱鬧的人懼怕魯提轄的厲害,沒一個敢上來相勸的。
鄭屠挨不過,當街討饒。魯達喝道:“呸!你這個破落戶!若是和俺硬到底,灑家倒饒了你!你如今討饒,灑家偏不饒你!”又打一拳,正中鄭屠的太陽穴,卻似做了一個水陸道場,磬兒、鈸兒、鐃兒一齊響。魯達看時,只見鄭屠趴在地上,口里只有出的氣,沒了進的氣,一動不動。魯達心里尋思道:“不好,灑家只不過要教訓他一頓,沒想到他不經打,真被打死了。這回灑家要吃官司,還是及早走開好。”于是,魯達拔步就走,一邊走,一邊回頭指著鄭屠說:“你小子裝死,灑家回頭再跟你算賬!”在邊上圍觀的街坊鄰居和鄭屠的十多個手下,眼睜睜地看著魯達走了,誰也不敢上前阻攔。
魯達直奔回住處,急急收拾了幾件衣裳,卷了些細軟銀兩,提了一條齊眉短棍,奔出南門,一溜煙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