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最晚近的巨變與中國對外戰略》:全球治理和開明秩序面對的危險[2]
- 巨變與審慎:論對外戰略問題
- 時殷弘
- 4263字
- 2020-08-20 17:31:20
一
全球越來越多的人已經發現,以一種急劇的方式,全球治理和全球開明秩序面對嚴重危險,[3]即使——讓大多數中國人和發展中世界億萬大眾重申——關于怎樣的秩序才是真正開明的秩序可以有頗為不同的主張。驚詫甚至驚恐導致英國《金融時報》的一位著名專欄作家疾呼:“民粹主義信條以民族主義取代愛國主義,鼓勵人們蔑視傳統機構。任何所謂‘專家’都在與精英勾結。每個人都有權構建自己的‘事實’。大企業、銀行、全球化(叫它什么都行)都是白人工薪階層的敵人。沿這方向只要再走幾步,就會把我們帶回到上世紀30年代‘猶太人的陰謀’。”[4]關鍵的問題在于:什么力量在挑戰甚而傾覆“錨泊于戰后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全球治理構造”?[5]
有如上面注1內所引的哈佛大學斯蒂芬·沃爾特教授提示,必須將自由主義精英本身視為根源意義上的首要挑戰者,他們以冷戰后美國絕大多數行政當局、發達世界跨國資本、主流大媒體和精英自由派學者為主干,首先在美國。是他們以一種充分辯證因而大為諷刺性的方式,危害了他們自己溺愛的、從中得益、以致放肆濫用了的自由主義國內和國際秩序,而這秩序本身就有深刻和廣泛的易受濫用性。他們多年來以自私、傲慢、盲目和殆無節制的揮霍疏離了他們國內的那么多“草根民眾”,尤其是“白人草根”,還有世界上那么多其他民族!2008年秋季爆發的非常廣泛和嚴重的金融危機和經濟衰退,這已經以經濟金融方式對他們發出再清楚不過的警告。然而,他們的盲目和其他惡習竟使之差不多如同過眼煙云,以致非得以英國全民公決脫歐和特朗普競選美國總統并且獲勝這樣的政治/社會方式,才能震醒業已失敗的他們。一句話,全球既有秩序——在自由國際主義精英們那里的全球開明秩序——已經或至少正在失去它的一個極重要條件:它在發達世界內的國內社會基礎,甚或政治基礎。
二
正是首先在這樣的根本生態之中,世界正面對“特朗普風暴”。雖然由于他本人都始料不及的嚴重的種種國內制約和反彈,這風暴尚遠未能充分肆虐。已經非常明顯和無可置疑,特朗普從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競選開始,到贏得白宮總統寶座,甚而直至當今,從未對美國的憲政民主制顯現過真誠的尊敬,從未對以頗大程度上的社會取向多元化和寬容為特征的當代美國傳統主流價值觀做出過真誠的呼應,也從未對比較開放和自由的世界經貿體制乃至更廣泛的全球國際和跨國合作表示過真誠的贊許。無論一個人如何定義這里的“開明”,他無疑是全球開明秩序的克星。
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表明,世人自冷戰結束前后至今大部分時間里大致一直熟悉的世界面臨嚴重危險。什么是這熟悉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有世界絕大多數重要國家以其基本政策贊護的愈益增進的全球化,還有愈益增進的全球化在世界各處粗略而言大致比較有益的經濟效應甚或社會效應;在這個世界里,很廣泛地存在著相信上述這兩點的意識形態信念,或者說有占顯著優勢的全球開明政治文化;在這個世界里,不僅中國懷抱主要出自改革開放和經濟騰飛的自信,而且各發達國家也懷抱自信,特別在2008年金融危機和經濟衰退以前相當充分;在這個世界里,大國之間的關系大體而言相對穩定,而且比較互容和協調;在這個世界里,從戰略心理和軍事態勢上說,美國不那么神經質,中國不那么激進,俄羅斯不那么不顧一切(desperate),日本不那么“修正主義”。
現在,所有這些都已改變,或者正在顯著地改變!換句話說,世人自冷戰結束前后至今大部分時間里一直熟悉的世界已經大致結束,或者至少正在結束。用英國《經濟學家》雜志在特朗普當選后幾天后發表的一篇文章中的話說,“第二次世界大戰過后首次,強國和新興國家同時迷戀種種不同類型的沙文主義……擁抱一種悲觀主義觀點,即對外事務往往是零和游戲,在其中全球利益與國家利益相爭。此乃大變,締造一個更危險的世界”。[6]
與發達世界內部,尤其是美國內部的“變天”趨向同時,挑戰全球治理得以維持和推進的全球開明秩序的力量還有俄國,由喜愛冒險但頗有戰略意識的[7]普京總統掌控,不時對西方以及東歐和中亞鄰邦表現出咄咄逼人,甚至往往看似不顧一切。不僅如此,同屬這類挑戰和傾覆力量的,還有一個總的來說動蕩不已的伊斯蘭世界,特別在交錯復雜的地緣政治和宗教政治斷裂帶中東、北非、西亞以及南亞東南亞部分地區,那里億萬人口嚴重疏離“現代性”和無論何種世界秩序,但仍固守或渴求恢復其傳統的自豪和根本信念。[8]
三
需要再度強調,全球政治和政治文化的變更傾向是全球秩序動蕩和“裂變”的重要動能和表現,全球治理的困難由此就更可理解。在這樣的基本情況下,一方面仍需要努力推進全球和區域的多邊合作,另一方面需要考察全球逆動傾向,認識到單獨一國不是足夠的全球化國際秩序(或至少自由、開放的全球貿易秩序)的穩定器和頂梁柱。如果缺乏這認識,或這認識不足,那么中國的有關宏偉言辭與可行實踐之間的差距就必然加大,從而損及中國的國際可信性。坦率地說,當今中國對全球秩序有其復雜的意向,它既來自全球局勢的復雜性,也來自中國利益和信念的復雜性。當今中國在全球和國際體制性秩序(institutional order)中的基本態勢首先是合作者,其次是溫和和漸進性的改革者,最后就少數不同的重要問題是保守者,就另一些則是激進者;與此同時,當今中國在全球和國際權勢政治秩序(power structure)中的基本態勢卻首先是激進者,其次是多少有些激進的改革者,而后是有所選擇的部分的合作者。這兩方面總合起來看,就有一大基本差異和內在緊張。
一定意義上遠更重要和深刻的,是回過來強調前面的一個基本論點:全球既有秩序,至少是大致自由和開放的全球貿易秩序,已經或正在失去它在發達世界內的很大部分國內社會基礎,甚或政治基礎。這就表明,既有的全球化要揚長棄短、改造更新,從而獲得真正的可持續性,就不僅需要像中國政府已經反復提倡的那樣,在比較有利于發展中國家的方向上變得比較公正,比較均衡,而且也需要多少參照發達國家愈益增進的抱怨甚而憤怒做適當的調整,以便爭取在這些國家內部恢復必不可少的那部分社會和政治基礎。這后一點,是中國多年來一直認識大為不足、舉措過慢過微的,而現今我們正在就此面臨急劇的沖擊和考驗,首先是幾乎急劇到來的中美貿易對抗。這也表明,當今頭號新興強國對頭號既有強國這“經典”國際政治問題不僅是國際間的權勢轉移問題,也是國際間的廣義的財富轉移問題和與之密切相關的國內社會政治裂變問題。不經過首先是中國可做的適當調整,對中國有利的全球化就不大可能持續下去。
在目前世界大局勢復雜能動、撲朔迷離的情況下,中國在戰略實踐中除堅決阻止和回擊對中國核心利益的重要傷害外,首先要“保底”,在“保底”的前提下審慎地積極進取,無論在“戰略軍事”還是在“戰略經濟”方面都須如此。“保底”,就是集中致力于中國自身的穩定、繁榮和進步。鑒于中國當前的總體經濟和金融形勢,國內的穩增長、調結構和深化改革應該成為今后一個時期內的近乎壓倒性的戰略重心。
此外,還需要有如下四大戰略。第一,針對特朗普政府在不同程度上、不同時段內疏離美國在東亞西太平洋區域的盟國、準盟國和戰略伙伴,中國應堅決確立基本的戰略輕重緩急次序,本著很大的決心和支付必要代價的意識,爭取顯著改善與美國的這些現有伙伴的關系,爭取大幅度地優化中國在東部和東南部周邊的戰略性外交。第二,通過真正大力度和持久的調結構和全面深化改革,爭取實質性地大大開發中國潛能依然巨大的國內市場和國內資源,從而相應地減小中國對外部市場和外部資源的依賴程度。今后一段時期內要將貿易和投資上已持續多年的“走出去”大熱潮適當地冷靜化,較嚴格地抑制中國資本過度外流和嚴重的入不抵出。這對“一帶一路”也是適用的。第三,中國雖然仍要繼續建設自己的戰略性軍事能力,但必須改變就此過分地公開宣揚的近年習慣做法,從而避免軍事力量越強則外部反應越大、潛在樹敵越嚴重的“效應彼此抵消”局面,同時積極考慮與美國進行初始的軍備控制談判,以局部調整中國戰略軍力建設換取抑制美國戰略力量的全面技術更新。第四,如上所述,中國需要多少考慮到發達國家愈益增進的抱怨甚而憤怒作適當的調整,以便爭取既有的全球化在這些國家內部恢復必不可少的那部分社會和政治基礎,為此首先需要切實和加快優化中國的進出口基本結構,顯著減少貿易順差,同時言行一致地真正大幅度加寬中國市場準入。總之,問題涉及中國內外基本方針的較大幅度優化性調整。
出于種種不同的原因,自中國共產黨十八大直到2016年9月G20杭州峰會舉行前夕,中國在東亞和西太平洋的戰略態勢主要以伴有種種強硬行動的張揚和擴展為特征,從中國的視野看導致對中國本身的種種正面和負面效應。然而,即使在特朗普當選為美國總統以前,國內外基本形勢已經有所改變或正經歷改變,它們對中國在同一個區域的戰略行為方式造成促其溫和化的影響。盡管如此,特朗普的當選和初始執政在下述意義上仍是個轉折點:他給中國帶來深切擔憂,繼而又帶來意外愉悅,而這兩者都進一步顯著加強了中國戰略態勢的變遷。近乎全面的跡象表明,中國當前時期已經在大幅度地廣泛調整關于東亞和西太平洋的政策,使之與先前一個時期相比空前地溫和化。從戰略上說,這一變遷的性質應被認為是從中國的較長遠總體利益出發延宕克勞塞維茨式“勝利的頂點”(the culminating point of victory),因而非常重要,也必定非常有效。
四
中國共產黨十九大開始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一個新時代。可以肯定,十九大以后,考慮到前五年來已經在做的,中國對外政策方向將以較長期地說三個“更為大力”為特征:(1)更為大力地拓展和深化中國對全球政治經濟和全球治理的積極參與,包括在某些經選擇的領域謀求中國的引領作用;(2)更為大力地爭取中國在亞洲大陸甚而更多區域的經濟優勢和外交優勢,加上與此相連的在經選擇的某些地區或要點上的戰略存在或影響;(3)更為大力地爭取遲早確立中國在西太平洋西部(即從中國海岸到第一島鏈之間的廣闊海域洋域)的戰略/軍事優勢。
放眼全球,比較中外,可謂中國大治,美國、西方和世界某些地區大亂,世界秩序變動不定,世界形勢除上面兩個基本狀態外大致撲朔迷離。因此,長期來看,對中國來說最重要的是把握全局,澄清底線,繼而守住底線,首先將中國自己國內的事情辦好,繼續提升中國的實力和在世界舞臺上的操作能力,以高質量發展為綱爭取實現中國國家力量和社會健康的重大升級,從而為世界秩序的進步性轉型提供一項最重要的積極條件。然而,謀遠求近,不盡可能恰當地應對當前的重大緊急狀態,就談不上爭取盡可能好的未來。很清楚,這樣的緊急狀態當前就是中美貿易對抗問題和朝鮮問題,因而眼觀全局和變繁為簡地概覽和透視這兩個問題上的基本形勢甚為緊迫,由此構設和實施恰當的戰略方針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