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權力從來是交惡的資本誘因。官場,正是施展權力的平臺。一旦粉墨登場,就進入角色;賽馬場,入門就鼓足了爭勝的狀態;斗雞場,乍進,就蓄勢待發,非拼命一搏,爭個喝彩不可。哪怕死在沙場,也光榮。
泯義似乎已有思路。他決定上任的第一炮一定得打響。為自己爭個資本。也為隱蔽的“敵手”一個下馬威,一點顏色!權利,就是這樣!
2
泯義上任后的第一炮就是調整土地。
調整土地本是元魁時代就有考慮的。初分包時說,至少十年不變。但剛過四五年,婚娶的、新生了孩子的村戶為爭取土地嚷嚷要加地;有出嫁的戶、有死亡人口的戶咬住政府最初的承諾不放。當時社會上正刮一股風,謠傳土地政策要變了,刮得民心不安。于是不變的主流日盛起來。他們最怕剛懷的孩子再流產了。“不變春滿園,變了連根爛。”這是大部分農民的真心話。具體到白墨村,變與不變是1:1。公當與不公當的爭論強烈地灌進元魁耳里。他和兩委會成員碰頭,提個動議,讓懷東收集各組意見,著手整理材料向鎮政府報告。報告打上去一月了。鎮政府才向縣政府報告,縣上又派專人下村了解民愿。不巧,元魁犯錯下臺,泯義上臺了,他認定了民眾最關心的土地這一焦點,是他執政后示權首先要發箭之“的”,放矢出去,定能贏得多數村民的支持,所以讓懷東重寫了調整土地報告。字里行間全是迫切,火燒火燎地送了。這次,上邊給機器運轉加了潤滑油,沒多日就有文下來。同意變動。但只能在小范圍內進行小調整。強調:“穩定”的總原則必須堅持。要求黨支部村委會組織專門小組搞好這項新工作。同時指出,此次后,國務院將有文件下發,承包地要鞏固,政策得深入民心。今后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特別強調,不可隨意擴大機動地。當群眾知今后“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的消息后,無疑為那部分強勢爭地戶加了溫。
泯義決心打響他上臺后的第一炮,不管怎么樣,不能放一個啞炮。他極力出招想盡措施,保證他從主任到支書權力對接上的連續性。更要突現他的權威性。通過這一響,彰顯權力的威懾,以“取信”于村民——懾服人心。
泯義著手考慮五人領導小組成員。國玉、懷東和他本人,這是自然的。其他兩人一為致祥,一為元魁。
領導小組成立了。成員分到幾個組里作為督辦。各組丈量人員說是由各組村民民主選舉,要求選舉能公平正義做事負責的人。實則名單都是早經泯義目審的。比如一組是主任國玉發言提議:元魁、軻亮、勝勝、保根、興群、致祥。聰明人一看,便知這些人物各有強項。關于元魁這個人的作用,原班人馬之所以一致同意,多少與感情聯系有關。泯義用他,因為小調整是他最先提出的,在辦法上肯定有他的招,再說他人的架子雖倒了,他的余威,他的影響力不會馬上殆盡。泯義得用他的旗號,用他的影響資源,用他的未出爐的拿法來推動這項工作有個始終。免得調整出個風波,顯出自己的無能。同時,用了元魁,人們會感到他對原領導的尊重,迎得道義上的支持。
興群是“文革”遺少,曾是光榮的貧協主席。雖然階級成分已成歷史,可他老本還在。致祥是泯義肚里的蛔蟲,跟屁精。其他幾個都是刺猬式的人芒。在村上抓有干部的大量把柄,干部惹不起的人物,只能安排他們進丈量小組。只有給這些人以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好處,安撫好他們,大局勢才可穩住。即使有多大不公,有人出來搗亂,小泥鰍也翻不了大浪的。
各組丈量人員都定下了。幾十人在小學校一個大教室里開會。
泯義作了重要的指示后,讓國玉把統一制作的尺子發到組。尺子是專買的干楸木板,均以市尺由二組老木匠制作,懷東監制的。長度為一丈。繩子是專門定制的20丈長的麻繩。指明不用熱脹冷縮的塑料品。尺子各組只一把,繩子只一條。這是鐵面包公,硬件是一絲不茍的。誰還有不放心的呢?工具發下后,國玉宣布:一定要記住,這次是小調整,不大動。各組人均地畝不一,相同的是不動一段地,只變二段。該減的減到位,該增的增夠分厘。
3
硬件多么的無私,操手是人。人是有思想,有感情的啊!尺子和繩自然附著了偏心的“魂”。
領導小組講得清,說得明,大原則下,各小組的細則由小組定。國玉是一組的頭,他決定:一,先劃撥鎮上下達的蘋果建園面積。每戶平均八分。抓號定序;二,調整地的原則:不動一段,只動二段地。原人均一畝三分五,這次減為一畝二分三,這是大體算過的。三,增減地的人口,以上月月底(30日晚12時前)為準。
建果園的地塊是初分承包地時就規劃留出的機動地。抓了序號后,一天就分到戶了。
全組四十二戶,只劃了三十九戶。其中一戶放棄,一戶家是沒人懂技術轉讓給本家。另一戶是欣欣家。欣欣媽這天興沖沖也來抓號。國玉見她往人堆里去,就指名道姓:“你家不能抓。權被奪了。”欣欣媽愣了。
她問:“為啥?”
國玉:“不為啥!”
欣欣媽:“我不是這個隊上人嗎?”
國玉:“是隊上人,沒人開除你。”
欣欣媽:“那為什么?”
國玉不說,他尻子一扭走了。保根上前勸欣欣媽,嫂子,你回去吧,別問了。欣欣媽氣得臉也黃了,聲音顫抖得說不出。興群過來說:“你家村邊有地啊!”
奇了怪了。村邊地,就是村西靠溝畔那塊。共有四十多畝地,是五九年原留的自留地。全小隊多半戶自留地分在那里呀,不是欣欣一家。欣欣媽聽了像被涼水澆清醒了,理直氣壯地問:“幾十畝地全是救命地。各戶都有,不是我一家獨種著。他們都能分果園地,怎么就只是我家沒資格了?”興群說,地都分完了,再說也沒用了。想栽就到你家那塊自留地去栽。欣欣媽還說什么呢?拉地的走遠了,不理你,你站就站著吧!村民忙著各找各的地畔,找著了就栽“界”。欣欣媽只得蔫著回去。
這天恰是星期日,欣欣爸誠石也回來了。聽了欣欣媽的苦訴。他說,我去問問看怎么講。誠石見到了國玉,剛遇面,國玉臉就拉長了,那副可憎相讓人骨寒。誠石問:“兄弟,果園地是怎么分配的?”
國玉:“你戶口在哪?你有資格問嗎?”
“你這兄弟,有話好好說嘛,我戶口走了,我一家人的根還是白墨村啊!怎么就不能問了呢?”
國玉還是那句話:“你沒資格!我不愿跟你說。”
一句話像鐵釘,尖利地刺過來,刺得心痛。誠石原地站著。欣欣媽怕他說崩了,飯也沒做就跑來看,她一看國玉的氣勢,拉誠石說,算咧,算咧,這明明是給咱要欺頭哩。不給就不要了。人逼人窮天不逼。誠石這才緩過神來,搖搖頭,無可奈何地向回走。誠石細想原因。他回憶自己從沒惹過國玉啊。進門時,腦門一敲給欣欣媽說,我記起了,是不是前年他要給他老二弄個高中畢業證的事?欣欣媽說,你說的有因。他真是個豬,不體諒別人的難處。誠石道:“人常說為人九次,一次不到就惹下了。我不信,這才知道了。”欣欣媽說:“狼是麻的你現在該相信了吧!”誠石這時有一肚子話往外溢:“幾年前國玉給大兒子結婚,買標準牌縫紉機,扯燈芯絨和凡立丁我都賠上煙、賠著笑臉找人給辦了。后來還要飛鴿自行車。當時這個牌子難買。車子都是分配供應。還多虧我的同事和我是知心朋友,他找供銷社親戚給買了輛鳳凰牌。這些情都是咱欠的。我每月三十幾塊錢,請不起席,請吃了一次羊肉泡饃,又送哈德門煙還情。國玉呢,一分人情話也沒說。他以為他是村上當官的,咱得事事遂他心,處處看他眼色。前年征兵為他二兒子參軍向我要高中畢業證。他那兒子初中才上了一學期,高中門也沒進過。這都不說了。高中學生都有正規檔案,招生指標市上下的。在校多少名,畢業的多少名,有名有姓。畢業證是省上統一印制,加的是市上印,誰有本事給你弄啊,沒高中文憑,他兒子沒參上軍。他見了我仇視眈眈。他放話:‘一個教書的你再能干什么?’話說得多欺凌人!這次分地他就來了個熱蒸現賣,使了一次絆子。”誠石心里像扳倒了五味瓶,真是說不盡的滋味!
果園地劃開后,鎮上就拉回了早從楊陵定好的苗。楊陵苗價每株4角,運回每株加2角。分到戶每株8角。個人出6角。鎮上補貼2角。鎮上派專人下村督察建園。勞力統一調動,挨地塊栽。參加勞動一天記一個工日,頂全年義務工任務。不出勞的每人每天付5元。欣欣媽沒分一厘地,但她起早上工,跟到底地干,為了義務工日,前后干了八天,累得筋疲力盡,生了一場病。
4
果園地到了戶下,園也建了,便開始調整耕地。這天早上,他們每個人嘴里都長出了一只象牙——叼著雪白的香煙,高高興興向坳里去。
元魁自受“打擊”后,人已瘦了一圈,像個縮水的蔫蘿卜,洋樓發式也沒原先黑亮整齊了,枯草一樣顯得有些紛亂。眼窩也陷了幾毫米,雖是落魄了,架子依然,格外引人注目的是,他雪白的滌良襯衫,深色的藏藍西褲,黑得發光的皮鞋格外醒目。連那淺灰色絲光襪子也是新的。像一位第一天興沖沖去上班的白領。他也吸著煙,但煙是挾在中指和食指中間的。吸時才慢慢放入唇間。輕輕吸一下,把煙慢慢吐出去。他不叼在嘴角惹人扎眼。他不多參言論事。胳肢窩夾個多桿的算盤和賬簿。每戶該退該補的都精確計算,四舍五入也不馬虎,一清二楚記在冊上。丈量時,他戴上那副白色石頭鏡,一目了然地照冊宣布。小小心心,一字不錯。村上統一的那根繩只10丈,為了少跑少貓腰,這個組又買了兩根長麻繩。共25丈。長度用繩量,寬度一般都是木尺量。地鄰保持原來的。拉繩的掌尺的,報上長寬數,他很快就算出來,記錄在賬本上。過一戶,地界挖個坑,這由專人干。主人跟隨即栽了黃花或紫絮槐這些多年生植物,有的戶土里埋界石,或炭糟炕灰什么,防地鄰偷著移動。
頭一天,尾隨的人比丈量的人多幾倍。都眼睜睜盯著尺子心里記拉繩的次數,有的人他只留意“姜籠子”,看繩頭接茬處日沒日鬼。有的人還要盯一下賬簿,把自家的長寬尺度和面積抄了去。國玉看人太多,過廟會一樣的,煩躁著斥責:“你們蒼蠅一樣嗡嗡追隨,報數也聽不準,讓工作怎么進行啊!地在地里,畔子也挖開了,后邊去找咋咧。”
“你把你們當什么了,是皇上出駕嗎?不敢驚擾?蒼蠅叮的是臭屎。你們是臭屎啊!”說這話的人是萬不信。他不姓萬姓墨真名墨天理。“萬不信”是個綽號。看字就知他對什么都是懷疑態度。他原先和村干部很貼近,不想在干部手下吃虧,結果都吃了大虧。所以對干部說的話,做的事,總先來個疑問。不聽話說得多好聽,而是看事實結論。他聽國玉的口氣刺耳,就撣呱著離開了。走了十幾步又返回頭來,脖梗挺挺地說,你干事,我就是不信,就是不信!
有個叫老五的當面說,你這人,人家不讓跟咱就不跟了。少說幾句算咧,人不會當啞巴。老五是萬不信的本家爺爺,七十多歲了,一輩子怕樹葉塌頭的人,什么事“唉”地嘆一聲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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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太陽還是那顆太陽,地球還是這個地球。日頭好像是從來不知人世滋味的樂天派,笑盈盈用它的光熱無私地恩澤大地上的一切。露珠見它很快藏匿在植物體內或潛潤于土隙間,無聲地供給小草生命。被勤勞的腳踩白的路展現在田陌間,忠實服務于人。目下,又來了一撥人,是一組的幾個村民。這條東西伸展著的細細的生產路南段地已全劃完了。又挪到了北邊。這些人扛著镢頭,拿上紫絮槐或扛一塊石板尋畔栽界。烈牛上地步了自家的。因這地的長是相同的,較正規,他只步寬。步了自己的又步國玉、軻亮、保根、勝勝和興群家的。他對誰家幾口人,地鄰是誰,該減還是該增,減多少增多少都心中有數。農民對土地面積的計算,傳統沿用步丈。一步為五尺,60平方丈為一畝。烈牛就在路上用柴棍算。算來算去,這些人的地不對。國玉比他多一口人,興群和他人口一樣。他們的地都寬出許多。再步了幾戶村民的和自己的同樣,掐尺等寸包括犁溝才能夠。但犁溝本是不給兩家算的。若要算上,地都不夠了。他氣得一下蹦起來吼:“怪道不要人隨他們,原來嫌礙謀私。這伙狗日的吃著大家的,掙著大家的,只給自己圖謀了。閻王種地鬼納糧,比地主心還黑。什么統一的尺子,公平他媽的屄!給自己弄受活就不說別人了。”旁邊的幾個人應和:“人家不希圖給自己往好處弄,能把顙(方言讀sá)削尖往里鉆嗎?”
他要立即去問國玉,抱不平。民靜說,一組原地是816畝,現在把幾十畝地沒眼子了。哪里去了?這不是查出鬼了嗎?還有機動地,南坳北坳東邊西邊亂留,公社員都知道是哪?干部誰沒白種?誰知他們種多少?民靜是公社時代一組的老會計。這個家底他如家珍一樣的清。說出話來,在這一點上有權威,村民都是深信不疑的。他這一“煽”,烈牛的牛脾氣哄起了。他立馬走捷徑去質問國玉。急匆匆走著,碰見小建她媽。她要烈牛也把自己的地步一下。步過一吃算,她驚呼:“不對,不對!”她又說你步步我的左鄰。左鄰是致祥他伯家地。他家和我人口一樣。烈牛步過,這兩家就是不一樣。小建家少三分地。小建媽雙手拍打著雙膝,哎呀,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欣欣媽幾天沒上來,今天也來看地畔。小建媽哭喪著凄腔說,嫂子,你叫人步一下你的,看對不對。欣欣媽說,我還沒尋到畔哩,地頭頭上滿是新挖的坑,誰知哪個是對哪個是錯的。我怎么看我家一段地也挖了幾個大坑,不是不動一段地嗎?不知是怎么回事。小建媽說,看,看,說一套做一套,全由他們亂來哩!一段地不是不動嗎?欣欣媽說,宣布說的是不變。我看一段只我家地頭挖了坑。干部在公眾前說得清,講得明,怎么說話不算數呢?小建媽說,算不算數,由人家定。他們說算就算,不算就不算。有甚辦法?
本組的耕地之所以劃為一段、二段,不全是以質量而是以遠近劃的。開始承包就這么定的。已被村民公認是公平的,大家都維護它的尊嚴。“一段地”,除了近,更讓莊稼人熱求的是抗旱防澇性。它猶如豬的腰窩肉,要肉有肉要油有油,油肉兼備。村里人都夸贊是金盆養魚。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曾有雙百日大旱,有的地方收成減半,坡溝地帶幾乎顆粒無收,而這里還保留了平年的收獲。因此,靠地生計的百姓都眼巴巴瞅著這塊寶地。所以,八二年土地承包到戶,以人均地的六成分一段人口地。一、二段之界,國界碑一樣公認。界外均屬“二段”。二段之外的“邊外”地全劃作了機動地。如潘家斜、劉家邊、二眉涯那些邊沿地。
欣欣媽不知所以然,去問國玉:“我家一段地挖的坑是怎么回事?”
國玉猴子變臉那么快。他不面向,冷叮叮地說:“調整了!”
欣欣媽:“你們不是在大會上說一段地不動嗎?”
國玉打斷她的話頭兒:“原則不是鐵打的,該靈活時就靈活。要圓要扁看具體情況。”
欣欣媽:“只變我家的還是……”
國玉馬上擋話:“你家兩個娃吃供應糧了,本要扣掉兩人地的,現在一段只去了一口人的,就大大照顧了情緒,你還不知好歹地問。”
欣欣媽一看,升子硬不過斗,百姓無“權”就默認了奪走一段地的事實。接著問:“那我家地劃給誰了?應補的補哪了?”
國玉:“一段地撥給紅羊家了。補的在哪里,自己尋去。”
欣欣媽:“原來給你兄弟了。”她氣得幾乎噎住。
正在拽繩的保根停住手里活喊了一句:“到潘家斜找去吧。”保根是欣欣媽本家兄弟,本該稱聲嫂子的他卻沒有。他白答話地說過就繼續拉著繩頭往前走了。
欣欣媽腿像抽掉了骨,軟癱了。坐在地上不停地摳著地,望著天,她不知道哪里討公道。不知誰能聽她講理!愣愣地瞅天,問天,可天不應!捶地,地無聲。
這不是以權欺人嗎!等于從豬腰窩割取一刀,用豬腳上的碎肉添斤加兩。用刀割去白菜心兒,把外部的殘葉敗片撿回來補秤嗎?
這時后邊上來幾個人。他問黑毛五分地在潘家斜有多寬。黑毛說,那塊地是個鏵角,西寬東窄,西頭是齊的,東頭長短不一。這畛子有幾百步的,有百十步的,還有幾十步的。看給你撥哪里呢。如果通頂尖處,大概是三幾尺吧!黑毛見欣欣媽嘆氣問,你家怎么從兩塊地(指一、二段兩塊)也變成三塊了呢?欣欣媽說,唉,人慫了就是這樣的,沒辦法說,幾句話也說不清。人家安心抹你脖子,你就得把脖子伸出去!
欣欣媽尋到國玉說,那半畝地我不要了。國玉說,這是你說的,不是誰不給你。隨即向元魁說,那就給下掉。欣欣媽補了一句:“這半畝地地權得留著,只是納糧派款也得給我去掉。”國玉沒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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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欣媽很疲憊地從原路回家。雪熊急忽地只顧走,不小心碰倒了欣欣媽。他趁勢扶起,問:“你也上地了?”“嗯”。
雪熊尋到國玉,先給了支香煙。說我媳婦的地這次也得分吧。他把煙捏在手指間望著國玉。
國玉:“你連婚都沒結,媳婦在哪?咋分地?”他沒接煙。
雪熊:“你們定的時限是上月的月底。我結婚證是上月初八就領了的。”他順便掏出給驗證。
國玉:“這個我拿不了主。你去問支書。他說行就行。”
雪熊:“我給支書看過證了。他讓尋你,說小組說行就行。我才急著找你的。”
興群:“有的人給女子也早領了結婚證。戶口沒辦。照這么說,他們也應該退地。男方證逮手上了,媳婦沒進門,戶口沒遷入,憑啥據分呢?”
國玉:“這么說,要辦就難了。證領了,該走的沒走,該進來的沒來,咋辦呀?再說,都想要,誰愿意主動退呢。”
雪熊這幾年滿世界闖蕩,心里靈醒了,嘴也活道了。他知當今辦成一件事的路子不只是“好事多磨”那么簡單。所以,不吵也不鬧,一直是笑嘻嘻說話,越說越順耳,越說越甜蜜。丈量組的人都把耳朵張開聽著。雪熊說,我的條件正好符合“政策”,看證上日子吧,有什么麻達呢?證領了就是我的媳婦了。人不就等于進門了嗎。軻亮逮住耳朵問:“你老實交代,你說就是你媳婦了,你把人家娃弄了嗎?”大伙逼問:“你承認了就給分地。”雪熊牙一呲,大嘴松松地說,證都逮手里了,為什么不睡!軻亮尻子踢了一腳:“你這個饞貓,生吃!給懷上了看你給你丈母娘咋說!”
這里一片笑聲。
國玉要過證再細看了一遍。不錯。他征求幾個人的意見,問分不分。
勝勝笑著說,給分了,他碎慫得給大家辛苦錢。雪熊當即應諾,每人兩包恒大煙吧!他先每人一支點著了。國玉說,大家說分那就給分吧!元魁說,雪熊剛來到向上,下一個就到他家了。他翻到雪熊家那頁,說,這又得另算哩。于是在他名下又加了一口人的地。
雪熊高興地緊抱雙拳向每個人作了三個揖。
他高興地看著給他家名下加了一筆,地面積寬了丈余。心里說:政策、原則算個屁!
7
人,不論老少,不分男女,要活下去就得掙扎。
欣欣的弟弟榮榮,已上初中了。他回家來吃飯,飯后,還得趕到學校上晚自習。見媽媽心事重重的,悶坐著,問媽媽:“媽又遇什么不順心事了?”媽笑著說,沒……沒有,沒有。你好好讀你的書。媽到地里勞動了半晌,剛回來歇歇。兒子這一問,她就起身。榮榮說,媽,你不要哄我了。文明他大啥都給我說了。村上把咱地強霸劃去了,是嗎?媽說,你好好念你的書,家里事不用你操心。媽媽若無其事地邊說邊做飯,一會兒面就搟薄了,媽麻利地切好。燒水下鍋。榮榮吃過后,給媽媽說,他們怎么搞就叫搞去,你不要再去找了。折騰來折騰去,身體搞出病來咋辦?我大又不在家。
媽媽為了不分兒子念書的心,把他哄走后,等到晚上,丈量地的吃過飯,她就去問侄子勝勝。這天,丈地的吃的是油餅,人多炸的趕不上吃,加上又喝“革命小酒”,一直吃到十點鐘,她也耐著心等到十點鐘。剛起身走到勝勝門口,元魁叼著煙也正往家走。他見了欣欣媽主動打招呼,欣欣媽以平常心應稱。之后,元魁說:“欣欣媽,你別多心,分地上,我沒給你使別棒,我只是個記賬的。他們報多長我記多長。根據應分面積算出寬,至于怎樣丈量的,我不清楚。”他不解釋罷了,這一解釋倒讓她懵懂了。她笑笑說,我沒有怪你。怎么能怪上你呢?她就直去了勝勝家。
勝勝和軻亮在欣欣上學辦戶口那陣積極地“關心”,熱情地出“主意”,分地上又是直接參與的,在調整地這么大的事上為啥不堅持公道良心呢?她問:“干部咋總和我家過不去?”勝勝笑著說,你這就把我問住了。欣欣媽問:“為啥全組只動了我家一段地?”勝勝欲說又遮掩地道:“我不太清楚。那可能是人家早計算好的吧。我只是跟上跑腿拽繩頭的。”說過,他又神秘地低聲說,知底的只有國玉和元魁。國玉是一組的頭兒,紅羊是他兄弟,你家地又挨著紅羊的,主要還是你家那兩口人的地沒扣心不甘吧!我說這些是我的想法,你知道就行了,別說出去。欣欣媽聽了,坐下想什么,不再繼續問了。
軻亮仿佛一個幽影順門里來了。他撲騰站在面前,說:“你倆是不是又說分地的事!”
欣欣媽:“就是想問個明白。”
軻亮朗朗笑聲在房間騰繞。“這世上有八成事是不能明白,也不敢明白的。難得糊涂這句話你聽過嗎?依我說,就算了吧,人家怎么分咱就怎么的種,地都在一個坳里,平展展的。這也遠不了十里八里,近也近不到炕圪老……”
欣欣媽聽這話不順耳,說:“論起都在中國。這不是遠近的事。不是平與不平的事。坡坬的人住山上還不去山下種地了?我覺得太損德,不光明!欺天了!”
又問:“潘家斜原都是機動地,這次撥了承包地的除過我還有誰?”
軻亮說:“二段地不夠了,只得到那塊去補!和你家大概四五戶。”
欣欣媽聽了他一氣子說出的話,心里說,這東西又倒過去了。算個啥人嘛,哪邊有利就倒向哪邊!也不要人格了。她戳破說:“你說二段地不夠了。明明還留著七八畝,給誰留的?”
軻亮無言以對,再放慌,口有點夯,就演戲地笑。欣欣媽扎透說:“是給誰留的,能瞞過人嗎?是不是給‘有人’的留了機動地。我是鱉,村上人不都是鱉慫二不愣!”
欣欣媽無果地回到了家。只好把飛來的侵害和著淚水咽進肚里,留作她一人消化。她想,只要一家平安,老天爺睜眼著哩。她聽婆婆常說“吃虧是福”,這句話對她影響很深,所以多吃虧的事到她那里都慢慢想通,消解了。家平安了,兒女就不分牽念,不會分心,能踏踏實實地學習,上進,走自己的路。丈夫也能安心工作。她之所以跑前跑后地追問,是為爭取自己的權利,要得到和別人一樣的公平對待。她深知,農民沒地就沒法為農,就失業。尤其她這樣數口人的家,土地就是命根子。但是目下她家的地被狼撕了一片,她心疼沒辦法呀!少種就少種吧,只要老天給吃,只要風調雨順。什么“堤內損失堤外補”那是戲文。那是別人或許能辦到的事。自己呢,一切損失,只能用勤勞的血汗補回。講理的同不講理的論理,那是笑話。理是什么?就是利,就是權。這社會興的就是厲害人,霸道的人。
欣欣媽自己把自己說服了,她不出聲地苦笑了,笑出了兩股澀澀的淚。她沒有抹,讓流進口里,品品澀味。用苦澀體會人生。人生多苦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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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的氣息已聞到了。驚蟄只距三五天了,土地開始蘇醒,泥土的芳香已越來越濃,地下的蟲子開始蠕動,土里的草根、麥根也拼命吸取養分為苗子的茁壯盡責、給力。
全鎮展開了第二次果樹建園大運動。全民已動員了起來,卷入這一中心工作。各村都熱火朝天地干起來。鄉鎮培訓了專業技術員,蹲點包片,逐戶指導。領導坐著小車各村巡查。這一次吸取大兵團義務出勞不保質量的教訓,以戶為戰,各自栽植,保證成活率。
首批栽的已有收益,多數人看了也不再不當回事,也不再偷偷拔掉了。開始精心務作,真當搖錢樹的敬。欣欣媽打算麥收后,秋季也在一段地栽果樹。這料麥子她舍不得傷害一株苗的。眼下地里活路不多,人比較松泛些。今天一早就起來去田里看看麥子長勢。想趁墑情把已買好的尿素耬施進去再催催苗。她兩腿使勁地走,到得地頭,一下子嚇癱了。頭像挨了一悶磚,砸得倒地再也直不起來!半天才慢慢醒過神來。全身只是發冷,控制不了地顫抖。她掙扎著爬起來,抓起被日頭已曬萎了的麥苗,看一看滿地白生生的麥根,眼淚似斷線的珠子滾了下來。不知紅羊是晚上啥時叫了機子翻青的,翻過后,從這頭開始栽了樹。紅羊在地那頭正挖著坑。婆娘和他大拿著锨在樹行間整地。準備種地膜玉米。紅羊見欣欣媽在地里,故意走過來洋洋自得地給婆娘說,快點整,整完過去栽樹。他氣多硬啊!
欣欣媽臉上的淚凝固了似的。她問:“紅羊,你年紀輕輕的,怎么下得了狠心綠收!”
紅羊一開口就氣勢洶洶:“我綠收黃收關你屁事。這是我家的地。我的驢愛騎尾巴騎頭上我高興。”
欣欣媽:“這地本不歸你,硬奪去,還好意思說是你家的。”她怕說得太重,把“有臉”改作“好意思”。
紅羊眼睛睜得燈泡那么大,咆哮如雷地喊:“你把白墨村人都叫來評理,是你種了我家地還是我種了你家地!你以為你搶去種了就平安無事了?你太蠢了,和豬一樣的蠢!你以為你是誰,你是地主,惡霸……”——他,真是強盜邏輯!
紅羊他大停下活,向著兒子指桑罵槐:“日你娘的吼哩咋家。去,栽你的樹去!”
婆娘推著紅羊,邊走邊散呱:“咱栽咱的樹,誰有本事上告去!惡霸一樣,你想得美!”
欣欣媽一聽這話不生氣了。反而笑了,笑出了淚。我是地主,我是惡霸?全村人知道,土地爺知道,頭頂的青天知道,看誰是地主惡霸!
這時上地的村民已一群一群的了。看到現場,無不指責:“這人沒心肝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這么好的麥子咋下得了狠心!……”
欣欣媽快瘋了的樣子,直接上街到郵局給誠石掛了電話。只說家里有事,快回來。那頭問啥事,她已把話筒放了。
誠石心急如焚地上來,急乎乎地進門,看欣欣媽端橛橛坐著,問什么事。欣欣媽含淚訴說……
誠石去地里尋紅羊問理。上地去,紅羊一家收工了。有人告訴他,紅羊去他哥家了。肯定是問國玉要主意了。
誠石在紅羊家門口等著。見紅羊來了。不知他去時扛橛锨干什么。誠石問:“你翻麥子是啥理!就說是你的,你收好了,為啥翻那么好的苗?咋下得了狠心!”
紅羊:“哈,你老婆又調兵遣將了!你問我,我問你種我地甚理?”誠石接著問,你說那是誰家地?
紅羊餓狼似的呲牙咆哮了:“你胡說看我把你草倒了!”他隨聲執起锨。
誠石笑了。說,你真的還長見識了。來吧,你試打一下,我說你還真的是個男子漢。
就這樣吼了一陣子。正在飯時,村方鄰居都從家出來,沒人勸紅羊,幾個人把誠石幫了回去。
誠石平時沒性子。不知今天怎么火從心起,猛地說:“這社會咋養出了個國民黨保長!”
他直接去尋支書泯義。
9
泯義看誠石從門里進來,臉色不大好,就猜出七厘八分。知他這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他一改故態地溫和著招呼誠石坐下。誠石說,我就站著吧。隨把紅羊翻青的事簡略說了一下。
泯義“驚訝”的樣子。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腦袋說,這人咋能這樣做事呢?麥苗都返青了啊!……泯義真的不知情嗎?前幾天去國玉家研究迎接縣鎮建園檢查團的事,去后,國玉他二大來了,開口直說了欣欣媽家那綹麥田的事。說他要栽果樹,麥子咋辦?泯義只聽沒表態。國玉說,地分給你了你看去,問我什么?泯義才插言:“要栽就在麥田挖坑還能收一料子。”國玉他二大說,麥子誰家的?我不要麥子。要解決就一刀弄個徹底。國玉說那就對了嘛,這簡單得連一樣啊!泯義說,麥苗已長上來了,除苗還是慎重好!國玉他二大心里主意決了,聽了侄子的意思,心領神會,更是無所顧忌地走了。
誠石察言觀色,揣摩支書的心理活動。泯義寒暄應付,想洗凈自己,又要擺平這事。他說:“聽你調到文教局了是吧?”誠石嗯了一聲。
泯義:“文教局可能比學校忙吧!其實換換胃口也好。一種飯吃膩了也生厭……”
誠石:“我不。我還愛和娃娃伙兒打交道。不過,調動那是工作的需要。”
泯義:“人說教師是食鹽,重要不值錢。我想多少還有些意思。我記得到你跟前念書時,還吊著鼻涕,常尿褲子。哈哈,真快,已半老實歲了。你還記得‘蠟筆’那事嗎?”
誠石搖了搖頭。——誠石怎么能忘卻呢?他每見泯義就會鉤沉起那事。那是在泯義上完小時,誠石當的班主任。泯義不言聲把身后一位同學的蠟筆弄走了。那同學上美術課找不見問他,他說沒見。后知是泯義偷去了,誠石叫去批評了一頓,在期末操行評語中提了句:“今后應注意規范日常行為。”泯義很不高興,認為是誠石把他當三只手了。所以,一直記在心里。今天,在這種環境下,在這樣的語境中,又重提舊事,不知是何意圖。
誠石不是來聊天的,他沒那么多時間消費。更沒閑情逸致。他認真地說,我來是調整地的事,這事前前后后,谷咋種的,米咋碾的,想你是一清二楚的。接著又重提出翻青的條件。
泯義是站起來聽這段話的。要逐客不合情理,要聽下去又不耐煩。心情波浪似的在攪動他。最后不得不點頭應承。他解釋——與其說解釋,倒不如說是辯解,是開脫自己。他強調:大原則是村兩委會根據鎮上批示的“小調整”再具體了幾條。都是奔著“小”的指導思想訂的。條條框框是從下而上,民主集中的。公開透明,不藏不捂。至于怎樣執行,那就看各組實際情況了。我是一村之支書。沒錯。總書記總理不能把各省市的事事都要看著盯著辦吧,你是個明白人,這個道理你比我懂。
誠石:“墨支書,你話咋能這么說呢?總書記和總理是十三億中國人民的領袖。國際的國內的事都要管。村支書手下不過千十口人,都是一村一院的,事是眼皮子底下的事,怎么能和中共領導去比?那你認為有人任性的非為是自然的了!”
泯義:“國家,國家,國與家都一理啊,都有個家長,不能事不分大小都跑來找!”
誠石:“你說,這翻青是大事還是小事?你把自己當作家長,咱家出了事該不該管?”
泯義一時不說話了。吸煙,眉額隆了起來。誠石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是滋味不是只為自己的事,而是為身任支書職務的泯義。為眼前這位黨和政府農村改革政策的執行者水平而臉燒。他心里真想嘔吐。
泯義接著又做工作:
“你是共產黨員,國家干部,人民教師,你應當支持我的工作,支持農村工作。地已劃撥了,就不要再翻船,對你影響也不好。對村上工作推動也不利。”誠石只用一個耳孔聽,泯義有大大的話語權,可從他口里說出的話太沒質量了。誠石看是聽著,但這個孔進,那個孔就出去了。他對這一村之首的希望已沒多少信心了。公民維權靠的是法,大法小法牛毛多,掌大權小權的有幾個能依法行事呢?面對眼前這位農村掌權人物,誠石現在已不敢再有多少希望了,要他主持正義嗎?要他秉公辦事嗎?要他為民眾謀利益嗎?他不想再到這里泡時間,看他學會一貫訓人的丑形,聽那不貼實際的荒唐的理論。他再問:“支書,你說這事咋辦?”
泯義橫眉豎眼,頤指氣使。“你說咋辦?你說能咋辦?我聽便是。”
誠石也有點不客氣地說,我能有辦法何必勞你大支書。解鈴還得系鈴人,這句話你聽過吧!你咋能給我戴上“翻船”帽子?
泯義自知自己泡黃河也洗不凈,又緩和說:“都是一個平坳種地,一村一院,抬頭不見低頭見么,以和為貴嘛,你兩家是地鄰又是村鄰。和好為要。要安定團結么!紅羊他家該分的地,是村上劃給的,你說不合大理,是依權欺奪。這叫我這個當家的說啥呀。清官都難斷家務事。……”他簡直是胡扯蛋!誠石聽他的音,是怪他搞不安定,不團結。誠石覺得他像差等生寫作文,不扣主題,不通文理,開首就亂扯。干脆打斷問:“你給我個意見,我就走了。”
這時,聽泯義的婆娘在院子招應誰,原是鎮上下村包片的片長師存水和駐村干部劉柳根。二位已到支書面前了。存水說話像山雞,總是高腔高調的。他說:“墨支書,后天全鎮要到白墨村開建園現場會。要加快進度。栽好的樹都得涂白。寫標語,掛橫幅是你們的事。選個亮點,樹立一塊‘紅富士示范基地’大牌。”泯義說,其余都好辦,制作示范牌可能一下子……師說,這你不用操心,鎮上給各村都訂做好了,到時付錢就行。泯義問,這回又得多少?師說,不多,五百整。
誠石站著聽完。心里說,就此結束吧。起步離開,泯義在鎮干部面前,突地勃起,板著臉嚴厲地說:“我的意見,維持組上的劃撥。地劃誰名下,麥就歸誰,翻不翻是他的決定。你再不聽,你兩家就吵鬧去,流血失下人命,那時,自有公安局哩。”誠石耐心聽到心里,支書是這種宣判式語氣,還有甚公理呢!他向堂堂一個支書的風采說了聲:“這樣的支書,放羊娃都會當!”轉身去了。劉柳根說,墨支書你把先生給得罪了吧!泯義唯我獨尊地用嘴角笑笑說:“一個小教師嘛,惹下了屁大個事,看沒人給我孫子教書了。”
10
誠石回到家,軻亮正和欣欣媽說翻麥子的事。他在門外聽到:
“把樹給拔了!他還是從王府來的,頭上長著紅頭發!”
“怕什么,他能吃人!他種了玉米,長上來,鐮片了。看他能咬毬,把惡人慫喝了。”
誠石聽不下去了。軻亮這人說話咋不考慮倫理呢,他是長輩啊,這粗俗的語言能出口!他馬上進去,白搭話問了聲:“你來了!”
軻亮:“我真為翻麥這事想不通。你們咋這么窩囊。都幾天了,就這么撂過不成?這口氣不能咽。把他們的樹給剿滅了。他栽你拔,種什么你砍什么,他能綠收,你還不能綠收?那種人不給顏色,不知馬王爺還長著三只眼。不要怕,咱村上事弄不大沒人管!”
誠石不接受他每一句話。明明是壓火藥點捻子。與文化層次太低,農民意識太重的人是說不到一個題上,求不出一個兩全的辦法。于是說:“人家是有意對陣,我沒精力也沒時間和興趣陪他。”
軻亮:“慫人是惡(方言讀wài)人的菜,惡人是慫人的害。不對付惡人,慫人永遠是個菜!”
誠石:“由他去吧!又算我倒霉就是了。不是冤家不對頭。咱軟弱,偏偏碰了這么個地鄰。做‘菜’躲不過,做就做吧。”
軻亮把該說的都說了,他看還是不很配合,走時又留了一句引火到宗族的話:“不能白讓欺負了。這讓咱族門太丟人!叫國玉還笑咱沒出下一個人。”
11
軻亮走后,誠石對欣欣媽說,他那人是個日弄三,轟事的頭。老把咱當槍使哩。轟起來了,他就縮在后面裝好人。你信不信?
欣欣媽:“他是個啥人,我能不知道!”
誠石:“咱頭腦要清醒哩,始終得沉著、冷靜千萬別沖動。遇麻煩事多動動腦子。吃虧就吃吧,不要聽像他那種人的話。世上咱這類人多得是,一大層,照樣地活呢!”
誠石這人見不平事原也好激動。事實證明激動是沒用的,常會把事弄砸。所以,一次又一次擊在自家頭上的棒,躲不過就挨了。盡管有外傷更有內傷,還忍著往前活,他兩口子的一切希望全在后代的培養的大計上。本次回來,原也想求出個理來,當聽了支書的話,他心情反平靜了許多。他一人平靜不行,他還要讓老婆也平靜。時下他想起一個謙讓故事。一個因一方謙讓而使為一尺界墻即將發生的斗爭平息的故事。他靠近妻子坐下娓娓地把故事講給她聽:
一紙書來只為墻,
讓他三尺又何妨。
萬里長城今猶在,
不見當年秦始皇。
妻子雖不識幾個字,僅能認識票子,認識工分本上10個字母,可是她勤勞,善良,明理,大度,寬容,村方人緣好。男人通俗的語言,春雨般滋潤到她心田,她全能領會,悟出道理。她有中國農村婦女樸實、頑強、任勞任怨的性格,是典型的賢妻良母。聽了丈夫“讓墻”免事的故事,她臉上映出了光亮。她面向誠石,眼眶濕濕地說:“為了咱的孩子,為了咱的家,做媽媽的我愿把所有的苦咽下。聽那些雞肚鼠腸的人鬧去吧!”
誠石感激萬分地連連點頭,說,對,讓許多許多積壓的苦釀出蜜來,相信一定能的。他緊握住她的手,兩顆心同頻地跳動著。
誠石講的兩家為幾寸墻基墻界,因一方明智而謙讓,才使將要撕破臉皮血里火里拼斗的形勢得到緩和,最終各自相讓,營造了和諧的睦鄰關系。把世事看透了,也把世態炎涼體味了。誠石說讓,并不表示軟,是弱者的明智。讓,是解決糾紛的最好鑰匙。
可他真難相信對方能不能意識到讓的真諦。
讓步的道理欣欣媽雖懂了,也愿意讓。但她一想起土地,真有些難割難舍的情分,她說咱農民指望的就是地。這塊地咱種了多年,像咱的孩子一樣養著!她抹了一下掉出的淚,接著說,沒了地就沒了糧。靠地填肚子,支撐家業。地減了,日子就艱難了。誠石安慰說,少了就少了吧,那沒辦法,只好割棄。一切想開了,什么疙瘩都能化解。為了鼓妻子的心勁,他笑著說,咱小榮榮自上了高中,很爭氣的,學習一直優秀。這是咱的天空,咱的精神,咱的力量,咱的自留地啊,不要為那一半畝地去爭了。祖祖輩輩光靠種地不行,后輩培養不出人才家也翻不了身,家庭命運變不了,國也富不了。這是個大道理,硬道理,你慢慢會理解的。把咱現有幾畝地種好就補上了。種的多,不定就打得多。你說是不是?有的人犁頭硬,把犁溝也翻過去種,可是距地界那么寬不撒肥,總怕肥跑別人地上去,結果呢,少收的就多了。咱把肥施足,作務好就出來了。
兩口子互相寬心,兩人都不再地上計較什么了。二人逃出了兵臨城下的圍城,心里輕松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