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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探問靈魂

4 計算機器與智能

艾倫·M. 圖靈

(1950)

模仿游戲

我建議大家考慮一下這個問題:“機器能思考嗎?”我們應該先從定義“機器”和“思考”這兩個詞的意思開始。定義可能被要求盡量地反映這兩個詞的常規用法,但是這種態度是危險的。如果我們通過考察“機器”和“思考”這兩個詞的日常用法來發現其含義,那我們就難逃這一結論:“機器能思考么”這一問題的意義和答案要通過蓋洛普民調這樣的統計調查來得出。但這是荒謬的。因此,我不試圖給出這樣一個定義,而是用另一個問題來代替原來的問題,這個問題和原問題緊密相關,而且表述的語言相對不那么模糊。

這個新問題可以通過一個游戲來描述,我們稱之為“模仿游戲”。玩這個游戲需要三個人,一個男人(A)、一個女人(B)和一個男女皆可的詢問者(C)。詢問者待在一間屋子里,與另兩人分開。詢問者在游戲中的目標是確定另兩人孰男孰女。詢問者只知道他們的標簽X和Y,游戲結束時,他要說出“X是A,Y是B”或“X是B,Y是A”。詢問者可以像這樣向A和B提問:

C: 可以請X告訴我他/她頭發的長度嗎?

現在假設X其實是A。A必須回答問題。A在游戲中的目標是努力使C做出錯誤的身份識別。因此他的回答可能是:“我是齊耳發,最長的一縷大概9英寸。”

為了不讓詢問者得到聲音的幫助,答案應該寫下來,打字打出來更好。理想的安排是兩間屋子可以通過電傳打字機通信。或者也可以通過中間人傳遞問題和答案。第三游戲者(B)的目標則是幫助詢問者。她的最優策略或許就是給出真心實意的答案。她可以在答案中加入“我是那個女的,別聽他的”這樣的內容。不過這也沒什么用,因為男人也能做出類似的表示。

現在我們要問問題了:“如果在這個游戲中,用一個機器來擔任A的角色,會發生什么?”如果這樣玩游戲的話,與和一男一女兩個人來玩相比,詢問者判斷錯誤的次數是否一樣多?這些問題取代了原先的問題“機器能思考嗎”。

對新問題的評論

人們除了會問“這個新型問題的答案是什么”,還可能會問“這個新問題值得探討么”。我們不多糾纏,索性先探討這個新問題,就此打住無窮后退。

這個新問題有一個優點:它在人的身體能力和智識能力之間畫了一條相當清晰的界線。還沒有哪位工程師或化學家敢說他能造出一種與人類皮膚別無二致的材料來。未來某個時候這件事或許是可能的,但即使假設這一發明可行,我們也覺得,努力用這種人造肌膚包裝出更像人的“思考機器”,沒有什么意義。我們設置問題的形式把這一點反映在了問題的條件中:詢問者既不能看到摸到其他游戲者,也不能聽到他們的聲音。下面的問答示例或許會顯示出我們所提標準的其他一些優點:

問:請給我寫一首十四行詩,以福斯橋為主題。

答:放過我吧。我從來就不會寫詩。

問:34957加70764等于多少。

答:(停頓約30秒后給出一個答案)105621。

問:你下象棋么?

答:下。

問:我還有個王在我的王1位(K1),沒別的子了。你只有王在你的K6,車在你的R1。現在該你走棋,你怎么走?

答:(停頓15秒后)車進R8,將軍。

這種問答方法似乎適用于引入任何一種人類活動的領域,只要我們想聊它。我們不想因為機器在選美比賽中表現不佳就對它施加懲罰,就像不想因為一個人和飛機比速度輸了就罰他一樣。我們設定的游戲條件讓這些無力之處無關緊要了。只要“證人”自己認為合適,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吹噓自己的魅力、力量或英雄氣概,而詢問者不能要求他們做實際的展示。

這個游戲或許會遭到批評,理由是條件對機器太過不利。如果一個人試圖裝成一個機器,他肯定會表現得很糟糕,馬上就會因為計算緩慢和不準確而暴露。這不也很可能嗎:機器做了一些理應被描述為思考的事情,只是與人的做法非常不同?這個反對意見非常有力,不過至少我們可以說,如果我們把機器設計好,讓它能把這個模仿游戲玩得令人滿意,就用不著擔心這個反對意見。

有人可能會強烈主張,機器玩“模仿游戲”時的最優策略或許不是模仿人的行為。這是有可能的,但我認為這不可能有多大效果。不管怎樣,本文并不打算研究這個游戲的理論,我們假定機器的最優策略是努力提供那些人也會自然而然給出的答案。

游戲中的機器

只有我們明確“機器”一詞的含義,我們之前提出的問題才會比較確切。自然,我們希望制造機器時允許使用一切工程技術。我們也希望允許有這種可能:一個或一隊工程師能制造出一個管用的機器,但不能對機器的運作方式給出滿意的說明,因為他們使用的方法大體上還是實驗性的。最后,我們希望把以常見方式生育出來的人從機器中排除出去。要讓定義同時滿足這三個條件是很難的。例如,有人可能會堅持要這隊工程師都是同一個性別,但實際上這也不符合要求,因為我們很可能用單個的人類細胞比如皮膚細胞,培養出一整個的人類個體。這將是生物技術的壯舉,值得高度贊揚,但是我們并不想把這算作“建造思考機器”的例子。這促使我們放棄允許使用一切技術的這項要求。我們更愿意放棄這項要求,是考慮到了事實上當前人們對“思考機器”的興趣是由一種特定類型的機器喚起的,這種機器通常稱為“電子計算機”或“數字計算機”。有鑒于此,我們只允許數字計算機參加我們的游戲……

這種數字計算機的特殊性,在于它能夠模仿任何一臺離散機(discrete machine),因此我們可以說它是通用機(universal machine)。由于存在具備此種特性的機器,就產生了一個重要后果,那就是如果不考慮速度,就不必設計各種不同的新機器來執行各種不同的計算過程。所有這些過程都可以由一臺數字計算機來完成,只要給每種情況編制適當的程序就行。由此可見,某種意義上說,所有數字計算機都是一樣的。

主要問題上的相反觀點

現在我們或許認為前提已經搞清楚了,已經可以開始爭論我們的問題“機器能思考嗎”……我們不能完全放棄這個問題的最初形式,因為用新型問題代替原來的是否合適,對此人們仍會有不同意見,在二者怎樣關聯的問題上,至少我們必須聽聽別人的意見。

如果我先來解釋一下自己在這個問題上的意見,讀者可能會覺得簡單一點。讓我們先來考慮一下更準確的問題形式。我認為,大約50年之內計算機的存儲能力就能達到109,我們可以給它們編程,讓它們足以玩好模仿游戲,讓一個平均水平的詢問者在提問5分鐘之后做出正確身份識別的可能性不超過70%。我認為最初形式的問題“機器能思考嗎”毫無意義,不值得討論。不過我也相信,到本世紀末,詞語的用法和一般受教育者的意見都會大有改變,變到人們可以談論機器在思考而不會自相矛盾。我還認為,掩蓋這些想法毫無裨益。流行的看法是,科學家智慧、冷酷、堅決地從一項確鑿無疑的事實前進到另一項,決不受任何未經證明的猜想的影響,這是錯誤的。假如能分清哪些是已經證明的事實,哪些是猜想,猜想就不會有什么害處。猜想非常重要,因為它們能指出有用的研究方向。

現在我開始考慮與我的觀點相反的意見。

1.神學方面的反對意見。思考是人之不朽靈魂的一種功能。上帝賦予了男男女女每個人一個不朽的靈魂,但沒有賦予其他動物或機器。因此動物和機器不能思考。[1]

我絲毫不能接受這一觀點,但我會試著用神學的語言來回答。我認為如果把動物和人分在同一類里面,這一觀點會更有說服力,因為在我看來,典型生物和非生物之間的差別要比人和其他動物之間的差別大得多。如果我們考慮一下這種正統觀點對其他宗教團體的成員來說意味著什么,其武斷性就更一目了然了。基督徒對其他宗教認為婦女沒有靈魂這一觀點有什么看法?不過,我們暫且不管這一點,先回到主題上來。對我來說,上述論點意味著上帝這位全能者的全能要受到嚴重的限制。我承認,有些事上帝也做不到,例如讓1等于2,但是難道我們不是應該相信,如果上帝認為合適,他就可以賦予一頭大象靈魂嗎?我們或許可以期望,上帝施展威力的方式只是制造一個突變,讓大象的腦有適當改進,可以滿足靈魂的需要。完全類似的論證也可以用于機器的情況。當然似乎還是有所不同,因為后者更難接受。但這其實只不過意味著我們以為上帝不太可能認為機器這樣的環境適合賦予靈魂。這里的環境問題我們將在后文討論。在試圖建造這種機器時,我們無禮地篡奪上帝創造靈魂的權力,程度應該不會比生育孩子時更甚,反倒是這兩種情況下,我們都是上帝實現其意志的工具,是為上帝所創造的靈魂提供居所。

不過這些只是玄思。我不太買賬神學的論辯,無論它們是用來支持什么樣的觀點。過去,此類論辯常常不令人滿意。伽利略時代就有人辯稱,《圣經》的經文“日頭在天當中停住……不急速下落,約有一日之久”(《約書亞記》10:13)和“將地立在根基上,使地永不動搖”(《詩篇》104:5)足以駁斥哥白尼的理論。就我們目前擁有的知識而言,這種論辯看來是無效的。當然沒有這些知識的時候,這種論辯的效果就大不相同了。

2.“頭埋沙里”的鴕鳥式反對意見。“機器思考的后果太可怕了。讓我們希望并相信它們不會思考吧。”

這種論調很少表達得如此這般坦率。不過我們多數人在思考這一問題時都會受其影響。我們愿意相信人以某種微妙的方式優于其他造物。如果能證明人必然高出一等,那就最好不過,因為這樣人就不會有失去統治地位的危險了。神學論辯之所以流行,顯然與這種感情有關。這種感情在知識分子當中相當強烈,因為他們比其他人更重視思考的力量,而且更傾向于將自己對人之優越性的信念建立在這種力量之上。

我不認為這一論調足夠堅實、值得一駁。可能給持論者一點慰藉更合適:這種優越性或許該去靈魂轉世輪回中尋找。

3.數學方面的反對意見。數理邏輯中有許多結論,可以用來闡明離散狀態機是能力有限的。這些結論中最著名的一個叫“哥德爾定理”,這一定理表明,在任何足夠強的邏輯系統中,除非系統本身不一致,否則總能構造出既不能證明為真也不能證明為假的命題。邱奇、克萊尼、羅瑟和圖靈也得出了另外一些在某些方面與之相似的結論。考慮后一種結論是最方便的,因為它直接指向機器,而其他結論只能用作相對間接的論證:比如如果要使用哥德爾定理,我們還需要有一些用機器來描述邏輯系統和用邏輯系統來描述機器的方法。這里的結論指涉這樣一種機器:一臺本質上存儲容量無限的數字計算機。這一結論陳說了,有些事是這樣一臺機器做不到的。如果組裝這么一臺機器來回答類似模仿游戲中的問題,那么就會有一些問題,無論給多長時間,機器都是要么只能回答錯誤,要么完全無法回答。當然可能會有許多這樣的問題,還可能會有問題一臺機器無法回答,但另一臺機器卻能回答得令人滿意。當然,我們現在假設這些問題都是能用“是”或“否”來回答的類型,而不是“你認為畢加索怎么樣”這樣的問題。我們知道機器一定會失敗的問題是這種類型的:“考慮具有如下特點的機器……這臺機器會對某個問題答‘是’嗎?”省略號部分可以替換成對某些標準類型機器的描述……如果所描述的機器與接受詢問的機器之間有某些相對簡單的關聯,那我們就能表明,答案不是錯的,就是沒有。這是數學上的結論:它論證說,這證明了有些事機器無力做到,而人的智識則不受此種限制。

對這一論證的簡短回答是,雖然它證明了任何特定機器的能力都有限度,但它卻沒有任何證據說人的智識就不受此限。不過,我不認為這一觀點如此輕易就能駁斥。只要其中一臺機器遇到一個合適的關鍵問題并給出一個確定的回答,我們就會知道這個回答一定是錯的,這給了我們一種優越感。這種優越感是虛幻的嗎?它無疑是如假包換的,不過我不覺得應該給這件事賦予太多意義。我們自己也經常答錯問題,這時看到機器一方會犯錯的證據而興高采烈,就實在沒什么正當性。此外,我們只有對某一臺機器取得了小小的勝利后,才會在這種情況、這種人機關系中體會到這種優越感。我們絕不可能同時勝過所有機器。因此簡言之,可能有人比某臺特定的機器聰明,但也可能有其他機器比這些人更聰明,如此等等。

我認為,堅持數學論證的人大多愿意接受把模仿游戲作為討論的基礎。而相信前兩種反對意見的人大概對任何判斷標準都不感興趣。

4.基于意識的論證。這一論證在1949年杰斐遜教授的利斯特演說中表達得很清楚,我從中摘引一段話:“除非機器能因它所感受到的思想和情緒,而不是隨機落下的符號(symbol),寫出一首十四行詩或協奏曲,我們才會同意機器等價于腦——它不僅是寫了詩或曲子,而且知道自己寫了。沒有機器能感受到(不只是發出人工信號這么簡單)成功帶來的喜悅,閥門熔化帶來的悲傷,恭維帶來的溫暖,犯錯帶來的痛苦,性帶來的誘惑,求而不得帶來的憤怒或沮喪。”[2]

這一論證似乎否認了我們測試的有效性。按照這一觀點的最極端形式,要確定機器在思考的唯一方法就是成為機器并且感到自己在思考。然后他可以向全世界描述這些感受,不過當然,沒人能充分表明自己說的是真的從而引起任何注意。那類似,根據這一觀點,知道一個在思考的唯一方法就是成為那個人。這其實是唯我論的觀點。這或許是最合邏輯的觀點,但會讓思想交流變得十分困難。A可能認為“A在思考,B不在思考”,而B則認為“B在思考,A不在思考”。我們通常不在這個問題上爭論不休,而是設個君子協定,那就是大家都在思考。

我敢肯定杰斐遜教授不愿意接受這種極端的唯我論觀點。或許他很愿意把模仿游戲當作一種考試。在實踐中,我們經常把這種游戲(省略B的角色)當作“口試”(viva voce),來看看一個人是真正理解了,還是在“鸚鵡學舌”。讓我們來看看這樣一個口試片段:

詢問者:你的十四行詩,第一句是“我能否將你比作夏日”,如果換成“春日”是不是一樣,甚至更好?

證人:這樣就不合格律了。

詢:“冬日”怎么樣?這樣也合律。

證:是的,但是沒人愿意被比作冬日。

詢:你會覺得匹克威克先生讓你想起圣誕節嗎?

證:有一點吧。

詢:而圣誕節是在冬日,我不認為匹克威克先生會介意這樣作比。

證:你不是認真的吧。冬日的意思是一個平常的冬日,而不是像圣誕節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3]

等等吧。如果寫十四行詩的機器能在口試中這樣回答問題,杰斐遜教授會怎么說呢?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會認為機器“只是發出人工信號”來形成答案,但如果機器的回答像上文一樣令人滿意且能一直進行下去,我不認為他會說它“這么簡單”;我認為這個短語指的是這樣的設備:機器里有某人讀十四行詩的錄音,還可以適時地一次次開啟錄音。

簡言之,我認為,多數支持意識論證的人都能被說服放棄這一觀點,而不用被迫接受唯我論立場。然后他們大概就愿意接受我們的測試了。

我不希望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即我認為意識沒有任何神秘之處。比如說,如果我們試圖找出意識的確定所在,就會出現悖論。但我不認為我們必須先解決這些問題才能回答本文所關心的問題。

5.基于“機器無能”的論證。這些論證的形式都是:“我承認你能讓機器做到你提到的所有事,但你永遠也不能讓一臺機器做到X。”為此,他們建議X要有許多特征。我舉幾個例子:

善良、多謀、美麗、友好……有進取心、有幽默感、明辨是非、會犯錯誤……會墜入情網、愛吃草莓拌奶油……讓人愛上自己、從經驗中學習……正確使用詞匯、成為自己的思考對象……像人一樣行為多樣、做真正新鮮的事……

這些表述通常都沒有證據支持。我認為這些大多建立在科學歸納的原則之上。一個人在一生中見到了成千上萬臺機器,從自己的所見所聞中得出了一些普遍結論:它們很丑;設計用途有限,只要目的稍有不同就沒法使用;任何一臺都沒有多少行為多樣性,等等。他很自然地得出結論說,這些都是機器必然具有的普遍特征。這些能力限制當中有許多都與多數機器的存儲容量非常小有關。(我設想存儲容量的概念會以某種方式擴大到可以覆蓋離散狀態機以外的機器。我們不需要精確的定義,因為目前的討論不要求數學上的精確性。)幾年前,很少有人聽說過數字計算機的時候,如果有人提到其特性但不說明其結構,它們可能會引起許多懷疑。這大概也是由于運用了類似的科學歸納原則。運用這些原則當然很大程度上是無意識的。當一個被火燙過的孩童害怕火,并且表現為躲避火的時候,我就會說他運用了科學歸納法(當然我也可以用許多其他方式來描述他的行為)。人類的行為和習慣似乎并不是十分適合應用科學歸納法的素材。要得到可靠的結果,就必須調查非常廣大范圍的時空。否則我們就會(像大多數講英語的兒童那樣)認為,人人都講英語,去學法語簡直太傻了。

不過,我們要對上述的許多機器不能之事做一些專門的評論。讀者可能會認為,不能享受草莓拌奶油的美味沒什么所謂。或許可以制造一臺能夠享受這種美味的機器,不過任何這種嘗試肯定都很蠢。這種“無能”的意義在于它會造成其他幾種“無能”,比如人和機器之間很難產生同一人類種族之間的那種友情。

“機器不會犯錯誤”這種斷言似乎很奇怪。人們不禁要反駁說:“這有什么不好的嗎?”不過,讓我們抱著同情的態度看一看這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認為,可以用模仿游戲來解釋這一批評。這一批評聲稱,詢問者要區分人和機器,只要給他們出許多算術題就行了。機器會露餡,因為它做算術題永遠正確。對此,回答很簡單。機器如果是為玩模仿游戲而編制的程序,就不會試圖正確地回答算術題。它會故意算錯來誤導詢問者。這種情況下的機械故障或許會表現為,對計算時應該犯哪種錯誤做出了不當的決定。但即便是對批評的這種解釋,也沒有抱足夠的同情態度。不過我們不能花篇幅深入探討這一問題。在我看來,這種批評的問題在于混淆了兩種錯誤,我們可以把它們分別稱為“運行錯誤”和“結果錯誤”。運行錯誤是由某些機械或電路故障造成的,導致機器不按設計工作。在哲學討論中,人們喜歡忽視機器犯這種錯誤的可能性,僅討論“抽象機器”。這些抽象機器與其說是物理客體,不如說是數學虛構。那么從定義上,它們就不可能有運行錯誤。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真正說“機器永不犯錯”。而結果錯誤只發生在機器的輸出信號具有某種意義的情況下。例如,機器可能會打出數學等式或英文句子。當機器打出一個假命題時,我們會說機器犯了結果錯誤。顯然我們完全沒有理由說機器不會犯這種錯。它可以什么別的都不干,只反復打出“0=1”就行了。一個不那么反常的例子是,它可能會有某些方法來通過科學歸納法得出結論,而我們一定能預料到,這種方法有時會帶來錯誤的結果。

有人說,機器不能成為它自己的思考對象,當然,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先能證明機器有某種思考,而且這思考有某個對象。不過,“機器運行所處理的對象”這個表達確實有意義,至少對和它打交道的人來說是有意義的。例如,如果一臺機器正在解x2-40x-11=0這個方程,人們就不禁會把這個方程描述為機器當時的一部分處理對象。這個意義上,機器無疑能成為它自己的處理對象。它可以用來輔助給它自己編程的過程,還能用來預測改變自身結構的結果。通過觀察自身行為的結果,它可以修改自己的程序,以便更有效地實現某些目標。這些在不久的將來就可能實現,并不是烏托邦式的夢想。

有人評論說,機器的行為不可能有多少多樣性,這只是在用另一種方式來說機器不可能有多大的存儲容量。直到最近,存儲容量達到千位數的機器都非常少。

這里我們考慮的批評往往都是變相的意識論證。一般來說,如果我們堅持說機器做其中某件事,并描述機器可能使用的方法,也不會給人留下多深的印象。人們認為這方法(不管是什么,總之一定是機械的)實在是太低級了。請對照上文引用的杰斐遜演說中括號里的那句話。

6.洛夫萊斯夫人的反對意見。關于巴貝奇分析機,最詳細的信息來自洛夫萊斯夫人的筆記。筆記中說:“分析機談不上能開創什么東西。它能做一切我們知道如何命令它去做的事。”(作者本人強調)哈特里引用了這段話,并補充說:“這并不意味著不可能建造出能‘獨立思考’的電子設備,或者用生物學的語言來說,人們可以在這種設備中建立一種條件反射,使之成為‘學習’的基礎。這在原則上是否有可能,確實是個充滿刺激、令人興奮的問題,是最近的一些科學進展給我們提出了這個問題。不過當時建造或設計的機器似乎并不具備這一特性。”[4]

在這點上我完全同意哈特里的意見。請注意,他并沒有斷言他所談到的機器不具有這一特性,而是說,洛夫萊斯夫人看到的證據無法促使她相信它們具有這一特性。那些機器很有可能已經在某種意義上具有了這一特性。我們假設有些離散狀態機具有這一特性。分析機是通用的數字計算機,因此,只要有足夠的速度和存儲容量,在合適的編程條件下,它就能模仿我們所說的機器。伯爵夫人和巴貝奇大概都沒有想到這一點。不管怎樣,他們沒有義務說出所有可能說的東西。

所以整個問題都要在“學習機器”這個標題之下重新考慮。

洛夫萊斯夫人的反對意見還有另一種表述,即機器“永遠也做不了什么真正新鮮的事”。或許我們可以用“太陽底下無新事”這句諺語來抵擋一陣。誰能肯定他所做的“開創性工作”就不是他所受教育的產物,或是遵循眾所周知的普遍原則的結果?這種反對意見還有個更好點的說法,即機器永遠也無法“讓我們大吃一驚”。這種說法是更為直接的挑戰,可以直接迎戰。機器經常讓我大吃一驚。這主要是因為我沒有做足夠的計算來確定它們可能會做些什么,或是因為即使我做了計算,也做得匆忙、草率、冒險。或許我會對自己說:“我猜這里的電壓應該和那里相同,反正就這么假設吧。”自然,我經常是錯的,于是結果就會令我大吃一驚,因為實驗做完時我早就把這些假設忘光了。我坦白這些事,可能會授人口實,責備我做事方法不對,不過當我自證驚奇體驗時,它們可絲毫沒有降低我的可信度。

我不指望這一回答能讓批評者住嘴。他可能會說,這種驚奇是由于我的某些創造性心理活動,而不是來自機器。這讓我們離開了驚奇的話題,又回到了意識論證上。我們必須讓這條論證線索結束了,不過或許我們應該注意到,領會某事物的驚奇,需要有許多“創造性的心理活動”,不管令人吃驚的事件是源自人、書本、機器還是別的什么東西。

我認為,機器不會讓人吃驚的觀點是來自哲學家和數學家們特別容易犯的一個錯誤。他們假設只要心中出現一個事實,這一事實導致的所有結果都會同時涌入心中。在很多情況下這個假設很有用,但是人們太容易忘記它其實是錯的。這種假設的一個自然而然的結果就是會讓人們認為從數據和普遍原則中得出結論并沒有什么了不起。

7.基于神經系統連續性的論證。神經系統肯定不是離散狀態機。哪怕某一個神經元接收到的某一個神經脈沖的大小信息出了一點小差錯,都可能導致輸出的神經脈沖的大小出現巨大差異。有人或許會提出,既然如此,我們就不能指望用離散狀態機來模仿神經系統的行為。

確實,離散狀態機肯定與連續機(continuous machine)不同。但如果我們嚴格遵循模仿游戲的條件,詢問者就無法利用這一差異。如果我們考慮某個別的簡單一些的連續機,情況就會更加明了。微分分析機(一種非離散狀態機,用于某些類型的計算)就足夠了。有些微分分析機能以打字的方式提供答案,因此很適合參加游戲。數字計算機不可能精確預測微分分析機對某個問題的回答,但它有足夠能力給出正確類型的答案。比如說,如果要求它給出π值(實際上約等于3.1416),它就會采用一種合理的做法,從3.12、3.13、3.14、3.15、3.16等值中隨機選取,分別賦予它們(比如)0.05、0.15、0.55、0.19、0.06的概率。在這樣的情況下,詢問者很難區別微分分析機和數字計算機。

8.基于人類行為隨意性的論證。我們不可能制定出一套規則,來說明一個人在每種想得出的環境中應該怎么做。比如可能有規則說紅燈停綠燈行,但是如果出了故障,紅綠燈一起亮,該怎么辦?有人或許會決定,最安全的做法是停下來。不過這一決定后面大可帶來其他問題。試圖制定涵蓋各種可能性(即使只是紅綠燈方面的可能性)的行動規則,似乎是不可能的。這些我都同意。

由此可以論證,我們無法成為機器。我試著再現這一論證,但恐怕很難做到不偏不倚。這一論證似乎是這樣:“如果哪個人有一套明確且有限的、控制自己生活的行動規則,那他就比機器強不到哪里去。但沒有這種規則,因此人無法成為機器。”“中項不周延”問題[5]相當醒目。我不認為該論證就是這么說的,但我認為它用的就是這種邏輯。這個論證可能還混淆了“行動規則”和“行為規律”,從而遮蔽了問題。“行動規則”的意思是“紅燈停”之類的命令,我們可以根據這些命令采取行動,并且能夠意識到這些命令。“行為規律”的意思是適用于人體的自然律,比如“如果你掐他,他就會叫”。如果我們用“控制他生活的行為規律”來代替引文中的“控制自己生活的行動規則”,中項不周延就不再是不可克服的了。因為我們不僅認為受行為規律的控制意味著成為某種機器(雖然不一定是離散狀態機),而且反過來我們也認為成為機器意味著受規律控制。但我們無法輕易說服自己,相信人的行為沒有完整的規律,就像沒有完整的行動規則一樣。就我們所知,找到這種規律的唯一方法就是科學觀察,而且我們當然也知道,在任何情況下我們都不能說:“我們已經找夠了。沒有這樣的規律。”

我們可以更有說服力地表明,所有此類說法都難以成立。我們假定,如果這種規律存在,我們肯定能找到。然后假設有一臺離散狀態機,只要對它進行足夠的觀察,我們肯定有可能預測它將來的行為,這需要有一段合理的時間,比如說1000年。但事情似乎并非如此。我在曼徹斯特計算機上安裝了一個小程序,只用了1000個存儲單元,使用這個程序時,只要給機器輸入一個16位數字,它就能在2秒內回答另一個數字。我不相信有任何人僅僅通過這些回答就能充分了解這一程序,并能預測對未測值的回答。

9.基于超感知覺的論證。我假定讀者們都很熟悉超感知覺(extrasensory perception,ESP)的概念及其四種表現的含義:心靈感應(telepathy)、透視眼(clairvoyance)、未卜先知(precognition)和意念制動(psychokinesis)。這些令人不安的現象似乎否定了所有通常的科學思想。我們多想拒絕相信它們啊!不幸的是,至少對于心靈感應來說,統計上的證據令人不能不信。我們很難改變自己的想法來接受這些新的事實。一個人一旦接受了這些,就離相信幽靈鬼怪不遠了。認為我們的身體運動只遵循已知的物理定律及其他一些尚未發現但總還是類似的規律,這樣的想法應首先被去除。

在我看來,ESP這條論證十分有力。有人可能會回應說,許多科學理論盡管與超感知覺有沖突,但在實踐中依然是可行的;事實上如果忘了ESP什么的,我們也能進展順利。這是種毫無作用的安慰,人們會想思維怕就是一種可能與超感知覺有特殊關聯的現象。

基于超感知覺的進一步具體論證可能是這樣的:“讓我們來玩模仿游戲,一個擅長接收心靈感應的人是證人,還有一臺數字計算機。詢問者會問這樣的問題:‘我右手中的撲克牌是什么花色?’該人通過心靈感應或透視眼,在400張撲克牌中答對了130次。而機器只能隨機猜測,或許答對了104次,因此詢問者做出了正確的身份識別。”這帶來了一種有趣的可能性。假設數字計算機中包含一個隨機數生成器。那么計算機自然要用它來決定給出什么答案。但是隨機數生成器會受到詢問者的意念制動能力的影響。或許意念制動會使機器猜對的次數高于概率水平,這樣詢問者可能仍然無法做出正確的身份識別。另一方面,或許他可以使用透視眼,不用提任何問題就能猜對。有了ESP,一切皆有可能。

如果承認心靈感應,我們的測試就必須更加嚴格。情況可能類似于詢問者在自言自語,兩位游戲者中有一位在隔墻偷聽。讓兩位游戲者進入“防心靈感應屋”就能滿足所有要求了。

反思

我們對這篇內容非凡、語言清晰的文章的回應大都在下一篇對話里。不過,圖靈顯然愿意相信,原來超感知覺才是人與人類所造機器的終極區別,我們希望對此做一個簡短的評論。如果我們僅從表面詞句來理解這一評論,而不是將其當作一個無關的玩笑,可能有人會奇怪于我們的動機。圖靈顯然相信證明心靈感應的證據非常有力。不過,如果說有關證據在1950年很有力的話,在30年后的今天它并沒有更加有力——事實上大體是更弱了。1950年以來有過許多聲名狼藉的案例,一些人自稱具有這種那種的靈力,還常常得到某些有名望的物理學家的擔保。這些物理學家中有些人后來發現自己上當了,撤回了公開支持超感知覺的聲明,而下個月他們又趕上了某個新的超自然現象的時髦。不過我們可以放心地說,多數物理學家懷疑任何一種超感知覺的存在,當然多數專門研究心靈的心理學家也是這樣。

圖靈認為,超自然現象可以依某種方式與完善的科學理論相調和的想法,是“毫無作用的安慰”。我們的觀點與他不同。我們懷疑,如果心靈感應、未卜先知、意念制動之類的現象真的存在(而且確乎具有它們通常聲稱的那些非凡特性),物理學定律就不是只做些修補就能容納它們的了;我們的科學世界觀必須來一場大革命,才算對這些現象公平。有人可能會帶著躍躍欲試的興奮盼望這場大革命,但其實帶著的感情應該是悲傷和困惑。在那么多的事物上都那么有用的科學怎么會變得這么有問題了呢?從最基本的假設開始重新思考所有的科學,這一挑戰將會是一場智識大冒險,不過這么多年來,讓我們有必要這么做的證據卻始終未能積累起來。

D. R. H.

D. C. D.


[1] 這種觀點或許是異端。圣托馬斯·阿奎那(《神學大全》,伯特蘭·羅素在《西方哲學史》[Simon& Schuster,1945]第458頁引用)說,上帝無法讓人沒有靈魂。但這或許不是因為上帝之力真的受了限制,只是如下事實帶來的結果:人的靈魂是不朽的,因此也不可摧毀。——原注

[2] 利斯特獎章(Lister Medal)是由英國皇家外科醫學院主要頒發給外科醫生的殊榮,紀念英國外科醫生、消毒之父約瑟夫·利斯特(Joseph Lister,1827-1912)。獲獎者在獲獎次年會發表演說(oration)。神經外科醫生杰弗里·杰斐遜爵士(Sir Geoffrey Jefferson,1886-1961)獲1948年利斯特獎章,次年的演說題目是《機器人的心靈》(The Mind of Mechanical Man),主題是“曼徹斯特1號”(Manchester Mark 1)——最早的電子計算機之一,此演說也是對人工智能可能性的早期論爭之一。

[3] “我能否將你比作夏日”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第18首,原文為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因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格律是五音步短長格,-mer的位置需要一個弱音節,改成spring會出律,而winter合律。匹克威克先生(Mr. Pickwick)是狄更斯小說《匹克威克外傳》的主人公,小說的第28章“有關愉快的圣誕節”營造了典型圣誕場景,令人印象深刻。另見本書第184頁。

[4] 巴貝奇分析機(Analytical Engine)是英國數學家兼工程師查爾斯·巴貝奇(Charles Babbage,1791-1871)在1837年提出的一種機械通用計算機。該機器并未真正制造,但設計邏輯先進,堪視為百年后電子通用計算機的先驅。洛夫萊斯伯爵夫人(Lady / Countess of Lovelace,1815-1852)這位數學愛好者的代表作即是關于巴貝奇分析機的“筆記”(Notes),圖靈這里稱之為“實錄”(memoir)。她將其補注在對某位意大利工程師關于分析機之文的翻譯中,其中嘗試了為分析機編制算法,有爭議地被認為是史上第一個計算機程序。她的另一個身份是詩人拜倫的女兒。哈特里(Douglas Hartree,1897-1958)則是把后文的“微分分析機”(differential analyzer)從麻省理工學院(MIT)引入英國的人。他是英國的數學家和物理學家。數學方面他知名于對數值分析的發展,物理方面則有以之命名的“哈特里能力單位制”。

[5] undistributed middle,傳統邏輯術語,指這樣一種三段論推理謬誤:*(所有人都會死∧蘇格拉底會死)→蘇格拉底是人。“中項”指小前提中聯系大前提與結論的詞項。這里的推理則類似于:*(所有人都會死∧所有狗都不是人)→所有狗都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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