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櫻花的少女.復蘇之篇
- 諾拉與魔鬼
- 陳施豪
- 14820字
- 2020-11-14 13:41:27
初冬,寒意漸生,整座山都籠罩在孤寂的蕭瑟中。
后院的那株茂盛無比的櫻花樹,蓬勃茂密的生機,和周遭的蕭瑟形成了近乎詭異的鮮明對比。與此同時,后院傳出的嘈雜的哭號聲,點染在山林的寂靜中,總讓人覺得有些不是很和諧。
“櫻寧大人!求您一定要為我們做主啊!”
我偷偷摸摸從門縫中觀察著后院,發現櫻寧正被一群山林間的野物給圍著。蛇蟲鼠蟻、飛禽走獸,無一例外地拜服在櫻寧的身前。他們有的隱約能看出人形,但大部分卻還只是動物的形態,卻又嚷嚷著人類的說話聲。如此詭異的場景,即便在我看來,也著實是有些駭人。
就在我打算聽一下這群妖怪聚集在這里嚷嚷些什么的時候。突然一只看起來像是黃鼠狼的動物豎起身子,朝我看了過來,就在我倆視線相對的那一刻,這家伙突然大喊了一聲“有人類”。
所有人,不,是所有妖怪的視線無一例外地朝我看了過來。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我就被一群老鼠、狐貍還有刺猬給咬住了褲腳,將我推倒在地后,連拖帶拽著拉進了后院。
“行了行了。”一直沒吭聲的櫻寧抬了抬手,那群趴在我身上啃食著衣服的妖怪應聲停了下來,櫻寧用手指了指我,呵斥道,“是我兒子,快放開!”
“櫻寧大人的兒子?”
那群妖怪驚呆在了原地,面面相覷,然后趕緊從我身上撤開。他們繼續盯著我,有些不可置信地竊竊私語著。
“櫻寧大人的兒子是人類?”
“但櫻寧大人親口承認了他是櫻寧大人的兒子呀!”
“但就算櫻寧大人親口承認了他是櫻寧大人的兒子也不意味著他就一定是櫻寧大人的兒子呀!””……
對于一群小妖怪的交頭接耳,櫻寧完全沒有理睬,只是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大人,求您為我們做主啊!”
小妖怪們總算是無視了我,繼續之前那幅拜倒祈求的模樣,聲音愈發委屈。
“那群人類把整個南坡都快挖光了!我們活不下去了啊櫻寧大人!”
我一下子明白這群妖怪是因何事而來了。
就在那個錢百萬和爺爺一起喝完酒的第二天,施工隊就開上山來,在南坡那邊開始破土施工了。我原以為爺爺會通過自己和錢百萬的私交去阻止施工,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對此爺爺似乎沒有任何的舉動,只是經常站在廟門口,向著轟隆隆作響的南面望著,一言不發。渾濁的眼中隱約沉淀著一種無奈的情緒。
有時候我會看到爺爺也會一個人站在櫻花樹下,低聲嘟囔著些什么。而每每這個時候,櫻寧也總會坐在樹梢上,看著樹下的爺爺。她知道爺爺看不見自己,也知道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會被爺爺所聽聞。但即便如此,櫻寧始終只是想一尊雕塑一般地坐在樹上,抿著嘴,不做任何的回應。甚至連我預想中的抱怨和責怪都沒有。
“行了,你們先遷到北坡去吧。”
“可是櫻寧大人!”
“別啰嗦了!”
櫻寧的一聲大吼,讓那些原本還嘰嘰喳喳吵個不停的小妖怪都安靜了下來。她一臉嚴肅地環視了一下匍匐在身前,戰戰兢兢的那群小妖怪們,長長地吐了口氣,聲音也柔軟了許多。
“不管怎么樣,先活下去再說吧。”
櫻寧這么說著,語氣間透露出分明的疲憊。她揮了揮手,輕聲說了句“全都退下吧”。那些小妖怪相互看了看,顯然對于櫻寧的安排他們并不是非常滿意,卻又不敢忤逆櫻寧的意思,因此也只能就這樣一聲不吭,低著頭四散退去。
刺骨的寒風吹過,我下意識緊了緊衣領。
櫻花飛舞的后院,又只剩下了我和櫻寧。
櫻寧并沒有說話,只是一言不發地發著呆,花瓣落在了身上也不用手拂去,像是一尊沉默而精致的雕塑。她頭上的發飾也被越來越多的花瓣給徹底覆蓋了。
冰涼的地面讓原本坐在她身邊的我有點兒坐不住。我起身準備蹦達兩下驅趕身上的寒意。
櫻寧似乎以為我是要離開,于是一把抓住了我的袖子。
“別走。”她的聲音很低,而且顯得非常的無力,“再陪我一會兒吧。”額前的劉海垂落著,一片薄薄的陰影遮住了櫻寧的表情。這時候的她就像個小女孩,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柔弱的感覺。
無奈,我只好重新坐回到了地面上,冰冷的寒意幾乎在瞬間就徹底麻痹了我的尾椎骨,我暗暗咬緊牙關,強忍著沒喊出聲來。抬起頭,我偷偷摸摸地觀察著櫻寧的側臉,可能是因為太冷的緣故,感覺櫻寧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白凈到近乎透明的感覺。
“那個,櫻寧……你就不打算去阻止他們嗎?”
櫻寧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你要是不阻止的話,這棵樹也會被挖掉的!”
其實與其說是在擔心著櫻寧,我其實更多地是在擔心自己。因為如果櫻寧真的消失了,作為依靠著櫻寧的法力才得以存活于世的我,應該也會徹底消失掉吧。雖然并也不明白,像這樣被隔絕于世的活著有什么意義。但不管怎么說,求生畢竟是本能,我也不例外。
對于我說的話,櫻寧并沒有做出任何的反應,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發著呆,好像我所說的一切都和她無關。
又幾片櫻花瓣落了下來,粘在了櫻寧的頭發上。我下意識地伸手想幫她把那幾片花瓣撿走,櫻寧卻忽的抓住了我的手腕,讓我嚇了一跳。
她的掌心殘存著些許的暖意,以一種柔軟卻有力的力度抓著我的手腕。
“你都那么大了啊……”
沉默了好一會兒,櫻寧采用一種嘆息一般的語調這么輕聲地嘟囔著。她一點點放開了我的手,站起身來,緩步從樹冠的陰影中走出。混沌而黏稠的陽光落在她的身上,櫻寧的整個身子都浸潤在一種淺金色的光澤之中。
“我唱首歌給你聽。”
櫻寧這么說著,輕輕舉起自己的右手。袖管順勢向下滑落,露出白如凝脂的手臂,手腕處,那根紅絲線在太陽的照射下艷麗異常,堅持成了我視野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櫻銷尚復開。”
櫻寧這么輕聲唱著,一點點收回高舉的右手。典雅而柔緩的舞姿,讓她就像一顆被花瓣所包裹圍攏的櫻樹。在她開口的那一刻,我立刻知道了她是要唱些什么。這首歌,也正是我第一次在夢中和她相遇時所聽到的歌曲。可惜的是,我并不知道這首歌究竟是什么樣的含義。
“人去再無回。”
櫻寧優雅地轉身,衣袂翻舞,裙擺飛揚,像一朵盛開的牡丹,又像一片墜落的彩霞。
“天道滄桑意。”
她舞蹈動作一點點地慢了下來,在櫻寧面朝向我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她臉上似乎垂落下一滴亮晶晶的東西。我不知道那是淚水,亦或只是我的幻覺。
“究其自可哀。”
櫻寧唱罷,整個身子都背對向我,她的長發披著光澤安靜地垂落著。
我望著櫻寧的背影,那纖細而瘦小的背影,總感覺承載了太多的滄桑和悲哀。我突然又想上前緊緊抱住她的沖動,然而就在這時,櫻寧卻突然開口了。
“事到如今,有件事我得告訴你。”
她慢吞吞地轉身,冰冷的語氣,冰冷的目光,一切都顯得如此陌生。
“我曾經和你姐姐做過一個交易。”
櫻寧這么說著,走到了我的身前。冰冷而無神的眼神注視著我,手指耶輕輕戳到了我的胸口,透過衣服,她的指尖傳來一絲冰冷的寒意。
“我答應她會復活你,而作為報酬。”
她慢吞吞地閉上眼睛,唇角露出似有似無的苦澀笑意。
“我吃掉了你的姐姐。”
……吃掉了……我的姐姐……吃掉了……是什么意思?
我腦子有點兒發懵,櫻寧的句子如同一團扔進我腦子的漿糊,每一個字都黏稠在了一起,想要加以理解卻不能。
“就是字面的意思……”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困擾,櫻寧補充說明道,她指了指自己微張的嘴,露出可愛的小虎牙。“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我無聲地凝視著櫻寧,她的目光清澈,是我初次見到她時的模樣。
“櫻寧你果然有什么事情在瞞著我吧!”我只感覺自己的情緒出現了分明的波動,一把抓住了櫻寧的手腕,“這段時間你就一直很不對勁。明明廟已經不會再被拆掉了,但你卻總是悶悶不樂的,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啊!”我質問著。
一時間,櫻寧不知該如何反應,只是呆呆看著我。
“你都這么大了啊……珠兒……”櫻寧她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是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你知道嗎?你那時候被你姐姐抱到廟里的時候,就像一只小貓咪一樣,又小又可愛。”借著手勢比劃的機會,她將被我緊握住手腕的手收了回去,“現在你都長這么大了。”
下一秒,櫻寧伸手了捂住胸口,嬌小瘦弱的身子在病床上蜷縮成了一團。
看得出來,她的胸口肯定在承受著劇痛,像是快被那疼痛吞噬掉了一般。
“你到底怎么了啊櫻寧。”
“她就快要被自己的媚珠反噬掉了。”
是香玉的聲音,她走到了我和櫻寧的身邊,牡丹的香氣旋即包裹住我們。
“放棄吧櫻寧!”香玉抓住了櫻寧瘦削的雙肩“把那個女孩的魂從你的媚珠里趕出去吧!你已經控制不住她了!在這么下去的話你的媚珠會失控把你反噬掉的!”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劇痛幾乎讓櫻寧無法說出任何完整的句子,但我明白,她在不斷地拒絕。
櫻寧突然用力抓住香玉的手腕,力度之大,我只感覺她的指甲都快陷進香玉的皮肉里了,“香玉……拜托過你的……你別忘了……”
被握住的香玉的胳膊分明在顫抖。
“你真的是瘋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為什么要做到這種地步!”
因為我……是……我是母親啊……我是珠兒的……母親……母親……
櫻寧分明再一次失去了意識,她整個人倒進了香玉的懷里,汗水已然濕透了校服。
“她究竟怎么了啊!”我手足無措地伸手想擦去櫻寧額頭的汗水,卻被香玉制止了。
香玉抬起頭來,她的視線望向窗外,遠處的仙湖山籠罩在一篇暗淡的昏黃中,西邊最后一抹淺淡的霞痕也正在一點點被暮色所抹去。
“今天是冬至,也是一年中陽氣最弱的時候,念和游魂都會趁機來到此岸。”香玉這么解釋著,她悄悄從袖子中抽出了隨身攜帶的折扇,并將李珠兒護到自己的身后,“惠兒……”她喃喃念道,李珠兒也趕緊從香玉背后探出身來,他這時才發現,湘裙正站在醫護室的門口。
“這是我同學啦!”松了一口氣,我邊打招呼邊準備走向門口的湘裙,卻被香玉搶先一步拽住了胳膊。
“我已經想起你了……惠兒……之前忘了你,很抱歉……”一邊將我重新拽回身后,香玉一邊向著站在門口的湘裙微微欠身。
“我不怪你,香玉姐姐,是母親否認了我的存在。”湘裙……不,應該是很湘裙長得一模一樣的李惠兒緩緩走進屋內,“我很慶幸這個孩子也喜歡著珠兒。”她用手指指了指鼻尖,“也正因為這份喜歡,我才可以順利寄生在了她的身上。”
“你自以為自己是李惠兒,然而很可惜,你不是。”香玉搶先一步,她用扇子在地上畫出一道線,旋即白色的光幕將李惠兒阻隔住了,“你只是念——是惠兒對珠兒留下的一份思念。真正的惠兒的魂現在被吸收在櫻寧的媚珠里,所以嚴格意義上來說,你不是惠兒。”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無論是或不是,這都不妨礙……我愛他!”
赤紅的雙眼,氣流肆意沖撞著那道光幕,這力量顯然超過了香玉的想象。
“她在盜用櫻寧的力量。”因為要護著手無縛雞之力的我,還有昏厥狀態中的櫻寧,香玉顯然完全沒有辦法騰出手來正面應對,光幕上開始出現裂紋,“少年!你抱上櫻寧,從窗戶逃出去,我拖住她!”
“可這是三樓啊!”
“別廢話,趕緊!”
雖然內心在拒絕,但是眼下的形式顯然不容樂觀,我只好起身,以公主抱的姿態將櫻寧從床上抱起,一腳踹開窗戶。
因為教學樓是挑高結構,所以雖然只是三樓,離地面的距離看起來卻是相當的遠,我只覺得自己的雙腿有些發軟。
就這么抱著櫻寧跳下去,肯定得殘廢……
“磨嘰什么!快走啊!”
香玉反身就是一腳,就在被香玉踹出窗戶的前一刻,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我揚天大喊了一聲——喵喵!
伴隨著醫務室的爆炸聲,我突然發現自己停止了下墜,整個人似乎趴在了一塊軟趴趴香噴噴的白色地毯上,睜開眼,發現龍形的喵喵精準地定在了窗戶的下方,接住了墜樓的我們。
“喵喵,就在這兒。”龍形的喵喵低下頭用鼻子拱了拱趴在她背上的我。
“干得漂亮喵喵!進岸間!快走!”
喵喵遵從我的意思,就在她騰身飛起的那一塊,寂靜無比的岸間之地迅速被打開,附近那些滿臉差異的師生們以旋即如雕塑般僵硬在了原地啊。
騎在喵喵的龍頸處,我左手緊緊摟住昏睡中的,右手則抓住喵喵的龍角。喵喵帶著我,迅速飛縱入云霄之間。閃耀著的群星布在四周,幾乎觸手可及。
心神還停留在方才看到湘裙……不,應該是看到寄生在湘裙身上的姐姐時的慌亂無措。
到底是什么情況?為什么姐姐會寄生在湘裙的身上?她究竟是想干些什么?
我只覺得自己的大腦里被塞滿了漿糊,當我回過神時我卻發現,周遭的景色已然變得陌生無比。原本還在視線中的仙湖山竟然都不見了。
“你在往哪兒飛啊喵喵?”
“喵喵,不認識路……”
“……那你飛那么快干嘛……”
我拍了拍喵喵的腦袋,示意她先停下來,身處高處的我本想通過古人看北極星的位置來辨別方向,但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實在是太高看自己的了:我根本就不知道那么多星星里哪一顆才是我要找的北極星。
“喵喵,我們要往仙湖山飛,你認識仙湖山在哪邊嗎?”
“喵喵,大概認識。”
喵喵的喉嚨中發出一陣低沉沉的吟吼聲,抖動了一下身子,一個利落的轉身,便朝著相反的方向飛了過去。
雖然“大概認識”這四個字實在是讓覺得有些心里沒底,但這個時候,我也沒用別的選擇了,只能依靠喵喵的“大概認識”去找到我所要去的地方了。
事實證明,我太高看她了:
很快我就發現,我和喵喵……
徹底的迷路了……
“喵喵,你不是大概認識嗎?”
“喵喵,真的,大概認識……”
喵喵的聲音顯得有點兒委屈,我也實在是不好意思再去繼續責備她,最好讓她就地降落了。我讓將櫻寧安頓好,從喵喵身上跳了下來,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我們竟然來到了一片山林之中。
我懊喪地嘆著氣,想著只能等天亮太陽出來后才能找到方向了。但我很快就意識到,我和喵喵這會兒是在岸間,而對于岸間來說,根本就沒有時間的概念。
那唯一的辦法就是離開岸間,去此岸找個人問路了。
不過環顧四周根本在荒山野外,怎么想也不會有人。
就在我想著是不是該先找一座城鎮的時候,突然間,我只覺得自己的肩膀被用力地拍了下,“喂!我說你!”
我被背后那突如其來的吼聲給嚇得叫出聲來,慌忙一個跳躍,這時候我發現,一個少女出現在了我的視線中。
少女看起來穿著一件高中校服,雖然山區光線不好,但我隱約還是能看到她校服的胸口出紋著“荊溪三中”的字樣。少女的手僵在半空中,似乎也被我剛才的一驚一乍給嚇到了。
“請問……你是哪位啊?”
我試探性地向少女問道。
“這才是我要問你的啊!”
少女將長發撩到背后,手指指了指喵喵,“你是這條龍的主人?”
“呃,怎么說呢,算吧!”
“那么說,你是個仙咯?”
“嗯,這個應該不算吧!”
“那你是什么。”
“算是人類吧!”
少女愣了愣,直指著我的手放了下去,視線上下打量了我好久,最終重又落到了我的臉上,她的嘴里蹦出了一句我不太能理解的話。
“新來的箸師?”
“哈?你說啥?”
“不是箸師,又是人類……難道是跌落到岸間來的家伙?”少女摸著自己的下巴,自顧自地嘟囔著,她顯然還在糾結于我的身份,而相比較而言,我對于少女的身份并不感興趣,我唯一感興趣的就是。
“那個,請問仙湖山該怎么走?”
“你是從哪來的?”
“……仙湖山那邊來的……”
很慶幸的是,少女并沒有嘲笑我的迷路。
“這是荊溪的龍池山,在仙湖山的南邊。”
“嗯……請問北邊在哪邊……”
少女望著我,擺出一副如見智障的表情,她抬起手來指了個方向,“你就騎著你家的那條龍,一個勁兒地朝這個方向走就行。”但也就在這個時候,少女的表情突然變化了一下。
我自然是注意到了她表情的變化,但也沒有多想,道謝一聲后,我正準備和喵喵離開。卻發現自己的手腕一把被抓住了。
少女纖細的手指死死箍在了我的手腕上。
“那個……”力道越來越大,簡直快把我的骨頭要捏碎了,“那個……請問……有事嘛?”我強忍著疼痛,盡可能擠出一個別扭的笑容。少女可能意識到了自己抓得太用力,她一把松開了手。
“哦,沒什么事,只是發現一個問題。你呢……沒有影子啊……”
少女這么說著,朝我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我對錢百萬本不反感,相反的,我一度甚至覺得他是個不錯的人。
但是此時此刻,我只感覺心中的憤怒、怨恨、不滿在交雜孕育著。
挖土機在轟隆作響,又有好幾棵樹木被推倒,一大片山石被鏟平。
龐大而健碩的鋼鐵巨獸,以一種和這山林氛圍格格不入的高效率,改造著這里的一切。過往的綠色被夷平,在植被下安息了成千上萬年的棕褐色泥土,被鋒利的銀白色鐵齒給犁翻到陽光之下。無數只原本蟄伏在泥土間的各類昆蟲,在陽光下開始四竄逃命。
以文明之名,這片山林正在被野蠻調撥回天地初開時的荒蕪狀態。
我感到憤怒,雖然我也不能理解這憤怒究竟是因何而來。但是這憤怒卻真真切切地深扎向了我的胸口,以致于我無意識抓緊了藏在口袋里的那把匕首。
那把櫻寧遞給我的匕首,在中凝結著冰冷的質感,讓我的意識陷入茫然。
“喲!小兄弟!”
恰在這時,我聽到了錢百萬的聲音。轉身,帶著安全帽的他向我笑嘻嘻地走了過來。
“怎么樣!是不是有種大變樣的感覺!”
錢百萬雙手叉腰,挺著廣闊的胸膛,擺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氣勢。
“我跟你說,不是我吹,你看全省,哪家公司的施工效率能高的過我?”
他一邊說著,一邊抽風似的胡亂揮著手,“不是我吹,三個月,就三個月,我這兒的房子就能交付了!等這里的房子賣好了,款項也差不多都收回來了的時候,我準備再去開發一下山底下的高檔小區。把整個村給征用了,這樣鄉親們就一起共同富裕了!”
錢百萬拍了拍我的肩膀,跟我擺出一副勾肩搭背的姿勢。他的手掌寬大得很,而且也非常溫暖。但這種莫名的親近舉動,還是讓我覺得非常別扭,以致于不免有些警惕。
“你看小兄弟,原來這個地方啊,真是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將來就不會啦!將來這里會有成片的高檔住宅,還有高檔的度假村,各式各樣的農家樂。城里的那些有錢人都會到這山溝溝里來!這就是經濟發展啊!”
錢百萬這么暢想著,我斜著眼觀察著他,總感覺他的眼角有些亮閃閃的。視線中,也帶上了些許積極向上的力量。
“錢叔……大正哥……你造房子就是為了掙錢嗎?”實在不知道該聊些什么的我莫名其妙地這么詢問到,連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問出這么蠢的個問題。
“是啊,窮怕了啊。”錢百萬這么說著,相當用力地嘆了一口氣,“你年紀小,估計沒吃過啥苦。我們小時候啊,真是連飯都吃不飽,一件衣服得好幾個兄弟姐妹輪著穿,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生病了都沒錢治,只能等死……”說到這兒的時候,他的聲音分明有些哽咽。
錢百萬將手從我肩膀上拿開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寒意重又向我攏了過來。
“我媽她當年就是因為家里窮,所以沒享上福就走掉了。”
錢百萬說這些的時候,之前的那種大大咧咧竟收斂成一種抑郁的感傷。以致于連對他向來有些反感的我都不免有些動容。
“所以,得賺錢。努力干活,努力賺錢。只有賺了錢,才能過好日子,才能幫助鄉親們一起過好日子。”
錢百萬把戴在頭上的安全帽摘了下來,我注意到了他鬢角那斑駁的白發,突然發現他其實遠比我想象的要老。
“有人說我這個人俗氣,就知道錢。我真想說去他媽的!這個國家發展到今天,你說哪一點是靠那些整天什么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以夢為馬的酸詩人創造的?現在一群酸文人,一邊住著老子吭哧吭哧蓋的房子,一邊罵老子是低俗的暴發戶。去他媽的,沒老子這群低俗的暴發戶吭哧吭哧地干,像那些詩人一樣整天去談理想談主義,這國家還得是幾十年前那幅窮鬼樣子!”
大團的白氣從錢百萬嘴里噴了出來,帶著讓人發暈的煙臭味。我裝作看風景的樣子,將臉撇到一邊,以期避開那濃烈的口氣。
“等這兒的地整的差不多了,我的二期工程也要開搞了。到時候把那個舊廟給它拆了,造上一個山林度假村,專門招待那些非富即貴的主。我跟你說小兄弟,穩賺!穩得很!”
錢百萬繼續在我耳邊絮叨著,我只感覺連周圍的空氣都被他的口臭給污染了的樣子。無處可避的我感到一種近乎憤怒的厭惡感覺,像是一股臟水在血管里肆無忌憚地亂竄,肢體的肌肉也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我就像是一個溺水之人,有一種想奮力掙扎,抓住一線生機的欲望。然后,掌心間冰涼涼的觸感讓我從這種壓抑中回過神來:右手隔著衣服,我緊握著口袋里的那把匕首。
錢百萬嘴里吐出的黏稠在一起的語句,像用黃沙攪拌過的水泥,滿是隔閡生硬的感覺。時不時有幾個詞匯像堅硬的鵝卵石,從這份生硬和隔閡中鉆出。
拆掉推平重建高檔別墅度假村
發家致富穩賺不賠一起發財奔小康
賺錢賺錢賺錢賺錢賺錢賺錢
我的視線從斜睨到正視,掌心間突如其來的寒意讓哦我從這份茫茫然中回過神來。不知在什么時候,我的手已經伸進了自己的口袋,緊握住了那把匕首。
寒意消退,掌心捂熱了匕首。我望著依舊在滔滔不絕的錢百萬,突然明白了心中潛藏的憤怒因何而來:因為眼前的這個男人,根本不能也不愿意去意識到櫻寧她們的存在。
那些有別于人類,但卻又無比真切的存在,就這樣被一些人用自欺欺人的唯物論和無神論,強行貼上“封建迷信”的標簽后就被徹底否決了。甚至于在干涉和傷害他們的時候,這些人連最起碼的猶豫都不存在。相反的,內心還總懷揣著一份“清掃封建殘余”的可悲而可笑的優越感。
說到底,終究只是出于那可恥的私利和自大。
我想起了櫻寧的臉,想起她在櫻花樹下隨落櫻起舞的樣子。白皙如玉的肌膚,柔順如瀑的長發,纖長的睫毛,明媚的雙瞳,似笑非笑的表情還有系在腕上的紅絲線。
意志,仿佛在被一種無形的情感蠱惑著:無論如何,我必須守護住櫻寧。
但就在下一秒,我卻發現自己的手被人拉住了,回頭,是櫻寧嚴肅的臉。
“喲,晚上好啊丫頭!又漂亮啦!”錢百萬伸手用力地揉了揉櫻寧的腦袋,“我就一直想生個女兒!”
“……沒大沒小的家伙,我……”
我清楚聽到了櫻寧地嘟囔聲,生怕她一時控制不住引起不必要的爭端,就趕忙找了個借口,把櫻寧拉到了一邊。
“你怎么來了?”我問道。
櫻寧沒有理睬,她轉過身,望著不遠處正在如火如荼施工中的工地,又有兩棵樹被推到了,無數的鳥雀驚起,在黃昏的天空中不知所措地盤旋著。
“我感受到了你內心的惡意……”這么說著,櫻寧將手放在了我的胸口,“不知道為什么,你對人類的惡意讓我有些難過……好奇怪……不知道為什么……”
反復低語著“不知道為什么”這六個字,櫻寧低下頭去,然后又忽然恍然大悟般地抬起頭來,“我明白了,因為我是你的母親啊……”
她這么說著,發出一陣淺淺的嘆息聲。
如果是在平時,我肯定要和她爭辯了,然而在此刻,我卻只是覺得自己的胸口暖暖的。而在這陣暖意中,卻也帶著陣陣隱痛。
“沒有一個母親,會希望自己的孩子心懷惡意;更沒有一個母親,會允許自己的兒子成為殺人犯。除非……”
櫻寧貼在我胸口的手放了下來。
“除非,被殺死的是母親自己……”
“!?”
她這么說著,櫻寧從我的口袋里拿出了那把一直被我緊握著的匕首,她打量著手中的那把匕首,沉默著,匕首反照出的光痕映在櫻寧的臉上,讓她五官的輪廓和質感更顯清晰。
“作為一個妖怪而言,一切都無所謂。生死也好,存亡也罷,盡是天道,終不可逆。”她停頓了一下,拿著匕首的手垂放下來,視線也重新回到了我的臉上,“但對于母親來說,她會不惜一切地保護自己的孩子,哪怕獻出一切,包括生命。”
櫻寧將手中的匕首重新遞向我。
“為生存去弒母是成長的必經。”
她這么說著,臉上滿滿的坦然。在接下來的好幾天里,我都不知道該用怎樣的一種態度去面對櫻寧。每每想起她,我總覺得自己的肺部像是在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擠壓著,以致于近乎喘不過氣來。冬日微弱的陽光,夾雜著星星點點的施工聲響,一點點地從門縫間擠進屋里。那施工的聲音好像每天都在靠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雖然不愿意承認,但我知道,時間的確是不多了。
望著被我扔在桌子上的那把匕首,映照出的寒芒和內心那求生的本能似乎都在蠱惑著我:殺了她,然后拿到她的媚珠,這樣就能永永遠遠地活下去了。
永永遠遠……永永遠遠地活下去……
不知不覺,那把匕首被我重新抓在了手里。而也就在那一刻,刺骨的寒意沿著我的手臂竄向胸口。我不禁打了個寒顫,匕首重又掉落回了桌子上,發出一聲不大不小的響聲。
嘆了口氣,只感覺自己連情緒都不存在了,陷入一種極度虛無的倦怠之中。
我重又躺回到了床上,仰望著那暗淡無光的天花板,一言不發。乒乒作響的施工聲,似遠似近,若有如無地飄過來。
我知道自己正在浪費著殘存的人生。
右眼突然有些發燙,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一股暖流噴涌而出。喵喵趴在了我的身上。
“龍……”
喵喵望著我,白玉色的雙瞳清澈而明亮。
只覺得心口有些暖暖的,我伸手,摸了摸喵喵的小腦袋。喵喵也真的就像貓咪一樣地縮起脖子,露出一副很是愜意的表情。也就在那一剎,我莫名擔憂著如果我不在了,喵喵該怎么辦。但很快,我就為自己的這種可笑的擔憂感到羞恥。
龍以萬年為壽,對于喵喵來說,身為活不過百年的人類的我根本就是過客。
也就在那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了蓮香在去世前說過的那一句感慨:人類的壽命實在是太短了……
是啊,即便能得到善終,終究也難過百歲。比起櫻寧他們,我們就像是不知春秋的蟲子。一切的留戀、一切的感動、一切的美好,而對于我們人類來說,終究是毫無價值的。因為我們的壽命實在是太短了,太短太短了。
只覺得鼻子發酸,原本深陷于虛無中的情緒毫無征兆地涌動出來。我狼狽而無措地捂住了自己的臉,不受控制地痛哭起來。
直到這一刻我才深切明白,對于我們人類來說,真正的悲哀并不在于死亡本身,真正的悲哀是我們終將面對死亡。無論是否努力、是否幸運、是否健康、是否富有、是否聰慧……死亡終究會收割走我們的一切,無視我們的不舍和不甘。
喵喵小小的手輕輕地摸著我的額頭,她沒有出聲,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輕撫著。
“不哭呢,喵喵在……”
不知被哭聲籠罩了多久,一聲奶聲奶氣的聲音終于是止住了我的痛哭。我有些不可思議地放下捂著臉的手,朦朦朧朧的視線中,我看到的是喵喵那圓嘟嘟地可愛小臉。
喵喵在……跟我說話?!
“喵喵……陪著你……”
她那小巧的嘴唇笨拙地動著,聲音而阻塞的詞匯從她的小嘴里流淌出來。眼見我停止了哭泣,喵喵抿著嘴,露出了一個同樣小巧的笑容。
“一直都,陪著你……”
依舊趴在我身上的喵喵這么輕聲說著,緊緊地抱住了我。
那份溫暖而柔軟的感覺,帶著沁人心脾的香氣將我裹住。
心中積郁著的陰霾與絕望,被這份感覺一點點地驅散了。
“謝謝你……喵喵……”
我也伸手抱住了她,小巧的身子像一個精致的玩偶,讓我在那一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份可以觸摸的踏實和安心。
在這份踏實和安心中,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時候睡去的。只知道當重新醒來的時候,喵喵已經不見了。
暮色漸臨,推門而出,頭頂的天空呈出一種青褐色的濃稠質感。一彎淺淺的月色似有似無地勾畫在了那純澈的夜空之中。
周遭安靜地出奇,昏沉沉的意識讓我覺得內心產生了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前院傳來了孩子的嬉戲聲,我有些奇怪。畢竟這座狐仙廟里撇開喵喵不做計算,上次出現的孩子還是黃英帶過來的三郎。
我來到前院,發現院落里真的有一個小男孩在玩耍著,而在他身邊,還站著一位一臉慈祥笑容的中年婦女。
中年婦女注意到了我,她先是有些驚訝地望向我,但很快,那份慈祥的笑容重新覆上了她的臉頰。
“沒吵到你吧!”
“嗯,沒有。”我有些局促地點了點頭,不知道該怎么把話題接下去,于是也就只好安安靜靜地看著那個男孩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地玩耍著。
“這是您……兒子?”
中年婦女看起了或許也就三十多歲四十不到的模樣,如果生的晚,眼前這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完全可能是她的兒子。
婦女樂呵呵地笑了起來,“是孫子喲!”
我一愣,下意識想說一句“你可真年輕”,但又覺得實在是有些尷尬,于是只能是一言不發地點了點頭,重又沉默了。
“奶奶!爸爸小時候也常到這兒來玩嗎?”
小男孩突然抬起頭,朝著我身邊的婦女奶聲奶氣地嚷道。身為奶奶的婦女樂呵呵地瞇起了眼睛,滿臉的慈祥顯而易見。
“是啊,你爸爸啊從小就身體差,所以奶奶小時候總是帶著他上山來求狐仙娘娘的保佑。要不是狐仙娘娘,都不一定有你喲!”
婦女一邊這么說著,一邊上前一把摟住了小男孩,寵溺地捏了捏小男孩的鼻子,男孩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
笑聲過后,我這才發現周圍實在是安靜的有些詭異。
施工聲聽不見了、風吹樹葉的聲音也沒有了……只覺得一切的聲音都被抽離開了一般,那種寂靜,那是種完全失去了真實感的寂靜。
我正覺得疑惑,在夜空中,有一聲悠長的喊聲傳來。
——珠兒……
一陣心悸,我恍惚抬起頭,努力尋找著聲音的來源。
——珠兒……
像是空谷回音,悠長無比,漂浮在這寂靜的夜色中。
——快回來珠兒……
那婦女望了望夜空,又笑瞇瞇地望了望我,“看了有人在喊你回去了啊?”她這么說著,笑容變得模糊朦朧了起來。
一份莫名的困惑從心頭升起,我正想開口詢問究竟發生了什么。但也就在下一秒,腳底的觸感在剎那間消失了,一股力量拉拽著我迅速向下方墜去。我還沒來得及喊出聲來。背部便被一陣溫柔的觸感所承接。
本以陷入漆黑的視野一點點明亮了起來,視線由模糊轉向了清晰。
我看到了櫻寧滿臉緊張的表情。
見我醒了,她才長長舒了口氣。
“發生了什么嗎?”這時我才注意到,不止是櫻寧,蝶依和香玉也都在我身邊,喵喵也繼續趴在我的身上,同樣緊張地望著我。
“你跌落到岸間去了。”
櫻寧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這么向我解釋道。
“跌落到岸間?”
對于櫻寧的解釋,我依然是完全不能理解。但她顯然不打算在這問題上和我有什么太多的深入,只是徑直轉身,走到房間的桌子前,拿起了桌子上的匕首,一把塞到了我的手里。
“沒時間了。”她抓著我的手,尖尖的匕首直指向她的心窩,“抓緊吧。”
“等等!拜托別跳戲跳的那么快還行!”
我掙扎著甩開了櫻寧的手,那把匕首也在掙脫的過程中掉落到了地上。就在我想著該怎么安慰櫻寧的時候,我依稀聽到前堂傳來一陣渾渾的哭喊聲。
趕緊從床上爬起來的我急匆匆跑出房間,跑到了前堂。我這才發現發出那殺豬一樣哭喊聲的不是別人,正是錢百萬。
“求狐仙娘娘救救我兒子啊!求狐仙娘娘救救我兒子啊!”
他這個時候抱著一個小孩跪倒在狐仙的雕像前,祈求聲也因為哭聲而變得阻塞了起來。完全沒了之前的那種橫氣和目空一切,這個時候的錢百萬讓我只覺得有些同情。
而就在我的視線無意落到他懷里的那個小孩臉上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周遭的一切又一次靜止了。
——這是您……兒子?
——是孫子喲。
這番似在夢中的對話,此刻再一次如夢一般在腦海中虛幻的飄忽了起來。錢百萬的兒子是五天前才到山上來的,也就是我和錢百萬最后一次見面的隔天。正好趕上了學校放寒假,錢百萬就把兒子接山上來玩了。結果就在兩三天前,這孩子就一睡不起了。按錢百萬的說法,已經一連睡了兩三天了,滴水未進,去醫院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百般無奈之下,錢百萬想起自己小時候身體不舒服的時候,自己的目前經常帶自己到廟里來拜狐仙娘娘。于是二話不說就抱著自己的兒子進廟燒香來了。
就我個人而言,我很是討厭錢百萬這個人。但是看著他作為一個大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模樣,我內心卻依然不由自主地滋生出一份同情的情感。
一直忙于工作,年紀不小了才有了孩子的錢百萬顯然非常寶貝自己的老來子。我看著他快哭暈過去了,是在于心不忍,主動把他攙扶了起來。雖然我也很想告訴他曾經見過他的兒子,但如果我告訴他是在夢里見到的,我真害怕氣急攻心的他會誤以為我是在耍他然后把我一刀給捅死。
“這孩子也是跌落到岸間去了。”
我一愣,回頭時才發現櫻寧正站在我的身后。
她上前,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孩子的額頭。
“跌落的太深,怕喊不回來了。”
“那……那就是沒救了嗎?”
我完全意識到錢百萬根本就看不到櫻寧,自然也就聽不到櫻寧的講話了。他只是單純地聽到了一句我的“那就是沒救了”。差點兒崩潰了的錢百萬顯然是一陣腿軟地癱倒在了地上,他抱著自己的兒子,稀里嘩啦地大哭著,嘴里不停嘟囔著“狐仙娘娘保佑啊!狐仙娘娘保佑我兒子啊!”
櫻寧陰沉著臉,望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大嚎的錢百萬,滿臉的嚴肅。
“這孩子……是沒救了嗎?”
櫻寧沒有理睬我的輕聲詢問,視線依然落在錢百萬的臉上。
“這就是為什么我討厭人類。”
“呃……”
櫻寧伸手理了理自己的頭發,臉上露出鄙夷而不屑的神情,“自私自利、自以為是、自作聰明……”她轉身從條案上拿起一個桃子,用力朝著錢百萬的臉上砸了過去,“最讓人討厭的就是:人類永遠在忘記!”
桃子正中了錢百萬的額頭,他顯然是看到了一個桃子突然從條案上飛起,然后砸向自己的全過程。錢百萬趕緊重新跪倒在了鋪墊上。
“狐仙娘娘!求求你救救我兒子!求求你了!”
櫻寧側過身來,望著一遍又一遍磕著頭的錢百萬,依然是面無表情。
面對這樣的櫻寧,我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犯怵,實在是不敢說些什么。
等錢百萬足足磕了有十多個響頭的時候,櫻寧才算是長長嘆了口氣。
“我們去把那孩子接回來吧。”
她這么無力的說到,然后打了一個響指,也就在那一刻,錢百萬的動作突然僵硬在了半空中。周遭的一切迅速陷入死寂之中,然后,屋后的庭院中,傳來了孩子的嬉鬧聲。
我跟著櫻寧一起走出了前堂,來到后院。昏黃的燈光下,我再一次遇到了之前的那位婦女和小孩。再看到我的那一刻,婦女并沒有展現出太多的驚訝,但當她的視線注意到了我身邊的櫻寧時,她臉上的表情迅速變得激動了起來。
然后,她喊出了一聲讓我無比費解卻又恍然大悟的稱謂。
“狐仙娘娘!”
對于婦女的這個稱謂,我一下子明白了櫻寧體內為什么會有狐貍才有的媚珠,也突然想起了好久前,當山下鬧狐貍的時候,山下的村民山上來拜狐仙,櫻寧大發雷霆的模樣了;我也明白了為什么在香客給狐仙大人上香的時候,香玉會說櫻寧受了好多香火的說法了;我更是意識到,爺爺口中的那位狐仙大人指的究竟是誰了。
“好久不見啊珍寶……”
沒有在意我滿臉的驚訝,櫻寧向著那位婦女伸出了手,婦女也乖巧地彎下腰來,任櫻寧撫摸著自己的腦袋。
“對不起啊狐仙娘娘,我家大正又給您添麻煩了。”
婦女這么說著,慢吞吞地在櫻寧身前跪下身來。
“實在是對不起啊!真是太對不起您了狐仙娘娘。”
她一邊這么說著,一邊低聲地啜泣了起來。
櫻寧沒有說話,只是一聲不吭地輕撫著婦女的頭。
過了好一會兒,櫻寧才重重地嘆了口氣,“這么多年你都不投胎,一直在岸間呆著,說到底,就是為了看一眼這個寶貝孫子吧。”
婦女沒有說話,只是再一次深深彎下腰去,向著櫻寧重重磕了個頭。
而櫻寧這時也慢吞吞皺起了眉頭,“孩子也看過了,讓他回去吧,珍寶。”
婦女直起身來,滿臉淚痕帶著驚訝地望著櫻寧,但很快就回過神來,“狐仙娘娘,我……我見一眼我家大正。”
“人鬼有別。”櫻寧的眉頭皺得更厲害了,“你該去投胎了珍寶,你在岸間呆了太久了。”
“我只是想告訴他!不能繼續造孽下去了啊!告訴他當年要不是您,這兔崽子早死了!做人不能忘本啊!”她一邊這么說著,一邊用力抓住櫻寧的裙擺,繼續俯下身去,嗚嗚地哭了起來。
櫻寧再一次沉默了,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吞吞蹲下身去,右手抓住袖口,一點點擦拭著婦女臉上的淚水。
雖然光線很昏暗,但是我依然清晰注意到了櫻寧臉上那份溫柔慈祥的表情。
“你都走了快三十年了啊珍寶。”櫻寧的聲音很軟很柔,卻也依稀帶上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悲愴和滄桑,“王子服也老了啊,至于我,也已經在此岸待了太久太久了,一次又一次地送你們這些人類離開,說實話,我累了。”
這么說著,櫻寧她吃力地嘆了口氣。
“五十年前我就應該死的,但因為你和王子服,我僥幸繼續活了下來。”
櫻寧拍了拍膝蓋,從地上站了起來。
“你家大正沒做錯什么,也沒給我添什么麻煩,他只是在提醒我,我的確活了太久了。真是愚蠢啊,明明最看不起你們人類,自己卻也越來越像你們人類,變得患得患失起來了,真是太愚蠢了。”
櫻寧的視線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移到了我的臉上,那是一種清澈的、干凈的、溫柔的、卻也凝集著豐富情感的視線。像是一股水流,自上而下的洗滌了我的全身,我只感到一種柔軟的情緒一點點填充著自己的心房。
收回視線的櫻寧,慢悠悠地抬起右手,再一次露出了手腕上的紅絲線。
“你小時候很喜歡看我跳舞吧珍寶。”
她這么說著,朝著婦女露出了笑容。
“在你去彼岸前,我再給你跳一次。”
原本如同作為鏡像漂浮在半空中的櫻花瓣重新飛動了起來,圍繞著翩翩起舞的櫻寧。茂密而鮮艷的櫻花樹,在夜色中彌散開櫻紅色的光。空氣再一次出現了風聲、若有如無的施工聲也開始傳來。
我聽到一陣跑步聲,一個小男孩穿過長廊跑進后院,和原本就呆在院落中婦女身旁的那個小男孩合二為一體。男孩開心地拍著手,大聲喊著“好漂亮啊!”
然后是錢百萬急吼吼的聲音,他顯然是追趕著突然從懷里掙脫出來,跑向后院的兒子而來。然而當他來到后院的那一刻,他的注意力顯然已經不在自己的兒子身上了。他先是注意到了在櫻花樹下隨花瓣而舞的櫻寧。
接著,錢百萬的視線移向一旁,并徹徹底底地怔住了。
“媽……”
錢百萬的聲音在顫抖著,他一點點地靠近了那位婦女。
然后,撲騰一聲地跪倒在了地上。
“媽!”
錢百萬抱住了自己的母親,那個養育了他卻沒能享上清福的可憐母親。我不知道這一刻的他內心究竟是一份什么樣的情感。是開心還是慶幸,其實都已經不重要了,他的母親終究是已經不在了。
即使再有幾輩子,也不會重逢了。
永遠永遠,只能思念,不能重逢。
“媽!兒子有出息了,兒子賺了好多好多的錢!兒子能給你買新衣服了!你再也不用去鄰居家借米了……再也不用……再也不用去借米,也不要去撿穗子了。現在不過年也能吃上豬肉了,不止是豬肉……還有好多好多的肉,各種各樣的肉……媽……媽……我想你啊媽……我真的好想你啊……真想你啊……我賺了好多錢,好多好多錢,什么都能給你買啊媽,你回來吧!兒子……兒子什么都能給你買了啊!你回來吧媽……我……我想……你回來吧……我想你……兒子想你啊……”
看著在母親懷里哭得像個孩子的錢百萬。之前對于他的種種不滿和反感,在這一刻,一如那隨風飄落的櫻花,飄散向了遠方。
我對于錢百萬的情感,突然從同情變成了嫉妒。不管怎么說,他至少還有一個母親可以去思念,去緬懷,但于我而言,我卻連自己的母親是誰都不知道。
抬起頭,望著櫻花樹下的櫻寧,她的舞蹈行云流水,優雅而靜謐。
——櫻消尚復開,人去再無回。天道滄桑意,究其自可哀。
櫻寧的歌聲,與錢百萬的哭聲一起,在零落的櫻花間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