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紀……」
有人在叫我。那是某個重要的人的聲音。
「喂,真紀!你肯定還在睡懶覺吧!你是瞞不過我的,還不快點給我起來!」
咚咚咚咚。激烈敲門聲讓我立刻清醒。
或許因為夢見懷念的夢境,我覺得好累。
枝垂櫻嫩紅色的輪廓仍舊映在腦海里,遲遲無法消散……
「真紀!快點起來,上學要遲到了啦。喂,真紀!」
「……真紀。」
啊,是我的名字。在半夢半醒間,就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曉得忘到哪兒去了。
西元二○一六年四月。我,茨木真紀,是個剛剛升上二年級的高中女生。
枕邊擺著一個精致可愛的牡丹櫻燈籠,淡淡透著朱紅色的燈光,表面上浮現著不可思議的文字……
「真紀──!你給我差不多一點!快起來!真的要來不及了啦。我們升上二年級都還不到一個月,就已經遲到五次了!」
「馨這人……真的是一點都沒變,從以前就是個急性子……呼啊……」
我打了個呵欠,頂著一頭亂發,身上還是松垮垮的睡衣模樣就走到玄關,打開那扇從剛剛就不曉得遭到幾百次敲擊的大門。
「早啊──」
「早──你個頭啦。你這個墮落的女人。」
「可是……人家昨天都在幫小雪做燈籠嘛,畢竟這可是百鬼夜行要用的燈籠。為了把咒術和鬼火封進里面,消耗了好多靈力……呵哇啊……」
我嘴里含糊嘟噥,但態度認真地回答。門后站著的是頭發烏黑、雙眸烏黑、身穿黑色學生服、身材高挑的高中男生。
他叫作天酒馨,不僅是我的青梅竹馬,還是我的同班同學。
然而那位雙眸沉穩有神、五官端正的美男子,現在正一臉不耐煩。
「你還有臉講這些夢話當借口,你知道我敲了幾次門嗎?五十八次!你看,我的手全都紅了,都是為了叫你起床才會這樣!」
「居然還一次一次數用拳頭捶了幾下,你這人真的有夠無聊耶。」
馨將連續狂敲門的那只手硬伸到我眼前,我只瞄了一眼就轉身回屋內。
他跟著走進來,嘴里還同時嘮嘮叨叨個沒完。
「這扇門最近關不緊,絕對都是你害的啦,臭馨。」
「還不都是因為你聽到門鈴響也不起來。話說回來,上學日卻沒有自己早點起床,根本就是你不對。」
「啊啊,你好煩,會吵到鄰居啦。」
「你這棟破爛公寓又沒有住其他『人』,不會有問題的。」
馨急躁地開始折棉被收床墊。
我則利用這段時間換制服。標準的深藍色水手服,配上深具傳統的紅色領巾。
或許有些人會覺得……在正值青春期血氣方剛的高中男生面前換衣服成何體統,但馨對于我更衣這件事似乎根本毫不在意,現在正一個勁地在整理我的書包。
「啊……鏡子里怎么有一個大眼靈動的貓眼美少女呢!」
「拜托你別自己說自己是美少女,老實說啦,你剛起床的模樣根本就是住在深山里的鬼婆婆,整個頭發都大爆炸了。」
「這我也沒辦法呀,畢竟是貓毛呢。」
沒有幽默感的男人。不過確實如他所說,我略帶紅色的長發都糾成一團了。
是說,只要用梳子稍微整理一番,看起來就像微帶波浪的飄逸發型了啦。
我朝著擺在鏡旁五斗柜上,里頭有爸媽身影的家人合照望去,微笑低聲說:「爸、媽,早安。」
「好了啦,走啰!」
馨把他自己的包包和我的包包一起甩上肩膀,推著我的后背催促我離開房間。
「我們得快點。要是沒趕上十五分的電車,就要遲到了。你會害我一起挨罵。」
「欸,馨,你都沒發現我還沒吃早餐嗎?還是你是假裝沒發現?」
「忍耐。」
馨完全沒打算回答我的問題,簡短兩個字堵了回來。
「我忍不了啦。你也曉得我食量有多大吧?更何況今天肚子比平常還餓,照這個感覺,應該到第二節課就會發出轟隆巨響了。」
「明明就算肚子咕嚕咕嚕叫,你也半點都沒有少女該有的矜持羞愧。新學期第一天校長致詞時也是,即使肚子在回音超好的體育館里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你還不是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
我們走下銹跡斑斑的階梯,離開這棟每月房租五萬日圓的破爛公寓「野原莊」。
國中時我爸媽意外身亡,后來我硬是說服親戚讓我獨自住在這里生活。
沿著狹窄道路往前走,就會看到一座外觀像是紅色鳥居的和風拱廊入口處,上頭掛著「淺草瓢商店街」這幾個字,從商店街南端出去,再橫越「花屋敷街」……
「啊……小雪。」
寫著「化貓堂」的招牌,高掛在歷史悠久的燈籠店上方,店門口外的椅子上,穩穩端坐著一個人影。正是戴著化貓面具、身穿樸素浴衣的女主人。
她正以豪放不羈的姿勢拎著煙管吞云吐霧,順手撒些米粒在地上,讓眼前排成長長一條隊伍的紅色小鳥們走過來啄食。在寂靜無聲的商店街中,呈現出一幅有些奇異的光景。
現在能看見她的人想必寥寥無幾吧?
畢竟她「并非人類」。淺草住了很多這類妖怪。
她留意到我們,「哎呀?」就用她那迷人煙嗓打招呼。
「早安,真紀。昨天你來我們店里支援,真是幫了大忙,這樣總算是應該趕得上下一次百鬼夜行了。」
「這樣呀,太好了呢,能幫上小雪你的忙。」
我露齒微笑。小雪在面具下的銳利雙眼盯著我瞧了一會兒,語帶歉意地開口說:「你看起來很累耶。」
「這點程度不要緊啦,雖然要上學實在是很麻煩。那我先走啰,之后有需要再跟我說!」
我朝戴著化貓面具的小雪揮手道別,趕上已經走到前頭的馨。
「喂,真紀……你不要跟妖怪牽扯太深。」
剛剛在旁邊望著我們對話的馨表情僵硬。他也是看得見妖怪的人類。
馨拉住我的手臂,湊近我耳邊低聲強調:
「我們現在是人類了。」
我們穿過從淺草寺境內一路向外延伸的仲見世商店街。
這附近從一大早就能看到三三兩兩的觀光客,淺草不愧是日本的知名觀光景點。只要抬起頭,還能看見稍遠處那座聳立云端、早已成為這一帶象征性地標的晴空塔。
「啊,我撐不住了。肚子好餓。我想吃江戶前壽司啦……穴子魚壽司。」
「早上就吃壽司?太夸張了……」
「我只是把我的愿望講出來而已啦,這樣可以轉移一點注意力。」
馨露出一臉不可置信的嫌棄表情,我就反射性地找借口搪塞。我只是講我想吃的東西,到底有什么意見呀你!
馨側眼瞧著肚子不停連環咕嚕咕嚕響的我,終于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我去便利商店買面包給你,這樣可以了吧?」
「咦?真的嗎?」
我高興地下意識拍打馨的后背。
「馨,你同時兼好幾份打工賺了不少錢對吧,真大方。」
「……」
「選老公就要選努力工作的。即使時代變了,這句話還是一點都沒錯呢。」
「誰是老公?誰是,誰的老公?拜托你不要大白天就說夢話好嗎?」
雖然馨立刻反駁我,但還是進去路上的便利商店,幫我買了巨大的環形丹麥面包和鋁箔包裝的咖啡豆奶。
在東京地下鐵月臺等電車的僅僅三分鐘之內,我就把面包和豆奶掃得一點不剩。
「好吃,但是不太夠……」
「少開玩笑了。你自己看,這個丹麥面包的熱量,1225卡路里唷!這些熱量已經夠你活動半天了……是說,這東西的熱量也太高了吧。」
「丹麥系列面包的熱量都高得像鬼一樣呀,這是女生間的常識……啊,車來了。」
早晨上班上學尖峰時段的東京電車,就是現實世界中的地獄。
唔,好難受……電車里擠得像沙丁魚罐頭,開往上野站的路上我簡直都要窒息了。
都立明城學園,我們的學校,從上野站走路幾分鐘就會抵達。
「真紀,這樣下去我們會來不及。」
「那就翻過學校后方墻壁進去好了,那是最快的路。」
我們直直朝圍繞著學校的高墻跑去,在最接近鞋柜的位置,往超過兩公尺高的墻壁一口氣加速,在即將撞上墻面前的瞬間雙腳使勁一蹬,輕松靈巧地飛過墻頭。
在校園內的草地上平安著陸后,一刻也不停歇地又朝鞋柜飛奔而去。
早上打掃校園的老伯伯嚇到嘴巴張得開開地跌坐在地,但我們完全無暇顧及他了。因為好不容易順利趕上,終于能夠喘口氣時,已經是在鐘響同時滑進班上座位的那瞬間了。
宣告第四節課結束的鐘聲響起。
「真紀,中午了,來吃便當吧。」
熱量高得異常的那個丹麥面包實在有夠空虛,我再度遭到饑餓的襲擊,整個人無力地趴在桌上,聽到有人喚我時,一臉虛脫地回過頭。
前方站著一個氣質端正高雅,絲毫不像學生的男生。
「由理……你那張爽朗的笑臉對現在的我來說太耀眼了啦。」
「咦?你在說什么呀?」
柔軟發絲和雪白肌膚互相輝映,讓那張精致臉龐看起來更像個女孩。
他的名字是繼見由理彥。
是淺草歷史悠久的老牌旅館繼承人,跟我還有馨是兒時玩伴。
「我今天沒帶便當來喔。」
「真的嗎?你居然會沒帶便當,好難得。」
「我睡過頭了。因為昨天幫妖怪的忙,消耗了太多靈力,現在全身都沒有力氣。今天肯定不管怎么吃都補不回來啦。」
「啊啊……難怪馨會生氣。」
聽到這句話,坐在前面座位的馨立刻一臉不悅地回過頭來。
「當然。早上光是要叫真紀起床就有夠辛苦。我去接她,喊了老半天這位大小姐好不容易才醒過來。」
「我不是講過了,昨天在化貓堂做燈籠做到很晚呀,用融化的蠟像這樣……在燈籠表面寫咒語,還要將封入鬼火的鬼燈球一個一個放進去。百鬼夜行前是趕工旺季,我也做了超過一百個喔。」
「欸,笨蛋,化貓這些話……不要大聲講啦。」
馨神色緊張地壓低聲音念我。真是的,中午吃飯時間大家都在聊天,教室里鬧哄哄的,我們講話的聲音根本一下就被蓋過去了。
「真紀,你也差不多該收手了,不要再跟他們牽扯太多。幫他們做事也賺不了幾個錢,還會離現實世界越來越遠喔。」
「我這么聰明怎么可能會免費幫忙呢?昨天我可是帶了一個有美麗牡丹櫻圖案的燈籠回家。」
「燈籠是可以干嘛啦,至少做個能跟人類接觸的打工吧。」
「只要有化貓堂的燈籠,就可以參加百鬼夜行耶。自己花錢買很貴,而且那可是日本全國妖怪都想要的東西喔。」
「啊──我拜托你,不要再講妖怪、百鬼夜行這些字眼了!別人又會覺得你很奇怪喔。話說回來,你身為人類,根本完全沒有必要去參加百鬼夜行。」
「啊啊,你好啰嗦。馨你真的好啰嗦!」
「好、好了啦,你們兩個人……不要在教室里進行這種低層次的拌嘴……」
我們剛剛爭執的聲音越來越大,開始有部分同學注意到這邊了。
在這種時刻出聲制止我們,就是由理的工作。
「欸,我們去社團辦公室好了,民俗學研究社。真紀,我的便當可以分你吃,我媽今天做得太起勁,讓我帶了好幾層的重箱(注1)來,叫我跟大家一起吃。」
「咦,真的嗎?耶~可以吃到豪華料理了!」
「馨,你也來吧。在社辦,就算聊那方面的話題也不用有所顧忌。」
「……說得也是。在這里我沒辦法好好臭罵真紀一頓。」
「我可沒做什么該罵的事喔。」
「好啦好啦。」
離開教室踏上走廊,立刻感覺到四面八方投來比剛剛在教室里時更多的視線。
我們每天都過得十分低調,卻出乎意料地相當引人注目。
特別是那些女生望著馨的視線十分炙熱。
馨這家伙從以前,真的是從很久以前,就受歡迎得要命……
就連我這個青梅竹馬來看,也覺得他真的長得很帥,而且成績又好、運動神經超群,不過馨對異性的吸引力已經達到異常的程度,也算是另一種辛苦。
「女生望著馨的視線還是這么熱烈耶,這點跟以前實在是完全沒變。」
「……我沒什么興趣。」
即使由理稍加揶揄他,馨仍是一臉酷樣,我忍不住多講幾句。
「你沒興趣但那些女生有呀。你看,十公尺前方的對面那邊轉角,有個想跟你告白埋伏在那的女生,和旁邊好幾個湊熱鬧的。那邊則是三班的本鄉那群人,隸屬啦啦隊、地位排在高二頂級階層,現實生活中的人生勝利組女孩喔。」
「避開她們。」
馨只拋出這幾個字,緊接著伸手攬住我的肩膀。
「馨,你又想拿我當擋箭牌,讓她們不能告白吧。」
「那種女生超麻煩的……一副『你敢拒絕我的告白試試看呀』的模樣。就是因為平常自信滿滿,自尊心或許更容易受傷,我搞不好會遭致怨恨。」
「什么呀,你這是過往的心靈創傷嗎?真是可憐的家伙……」
他從過去經驗學到這類女子的怨念有多恐怖。
「我能了解你的心情,幫你演一下戲其實也沒關系啦。那你要怎么感謝我咧?我可沒那么傻,白白幫你這個忙喔。」
我裝出溫柔諂媚的語氣要求回報,馨冷汗直冒,好不容易擠出幾個字。
「……放學后我請你吃淺草美食,這樣行了吧?」
「哇哇哇!我最喜歡馨了!」
「你的『最喜歡』有夠廉價耶。不過我不能陪你太久喔,放學后還要打工。」
「我明白我明白,我最喜歡你認真工作了。結婚之后也要努力賺很多錢回家喔。」
「少開玩笑了,我可不想當你的提款機。」
「你的東西是我的,我的東西還是我的東西。」
「你居然講胖虎名言講得這么理直氣壯,是哪來的強盜呀!」
「我才不是強盜,是你的老婆喔。」
「離婚,我現在立刻、馬上就要離婚。」
「……好、好了你們兩個冷靜點……是說,你們兩個現在還沒結婚吧……」
由理終于介入我們兩人的唇槍舌戰。
明明一開始是為了幫馨避開女生的告白,結果兩人完全不符合高中生年紀的低層次斗嘴越加白熱化,我們連早已經過本鄉那群人這件事都沒留意到。
她們想必很氣吧?我感覺背后射來許多女生的怨念呀……
最后我們走到舊館的美術室……隔壁的老舊美術教材室。
門上貼著一塊厚紙板,上面寫著「民俗學研究社」。
這里就是我、馨和由理的基地。
以美術教材室為活動據點、總共只有三名成員的民俗學研究社的社辦。
拉開有些卡卡的門,我們一一走入室內。墻邊排著好幾個書架,上頭堆滿陳舊的美術雜志、可疑的圖鑒,還有搞不清楚年代的漫畫周刊。
窗邊還陳列著石膏像和畫素描用的牛骨、畫架等根本早就無人使用的物品,上面都積滿了灰塵。
門邊則擺著一塊白板,上頭列著幾句像是會議結論般的話語。
標題是這樣寫的。
『為什么我們妖怪必須遭到人類趕盡殺絕呢?』
嗯──看起來有一點,不,是相當可疑吧。其他還寫著……
『關于遭到安倍晴明及源賴光殺害的所有妖怪們。』
『京妖怪和大江戶妖怪的對立相當不妙。』
『痛宰陰陽局那些混賬。』
『想要當作上輩子那些黑歷史不曾存在,想要燒毀文獻。』
『免費前往隱世的密技。』
……之類的內容。社辦中央的桌上還隨意丟著數本寫滿會議紀錄的資料夾,里頭內容要是讓同學看見了,肯定會招致許多異樣眼光。
表面上我們三人是民俗學研究社,但其實我們從事的凈是些和妖怪有關的活動。
原因是,我們三個人都能看得見妖怪,而由于「某種因素」,又沒辦法袖手旁觀,就會不小心牽連進去。
這是因為我們「沒有能徹底變成人類」嗎……?
「啊!是燉竹筍和油豆腐耶,看起來好好吃~」
重箱里頭擺滿了燉煮的春季蔬菜及蜂斗菜、厚煎蛋、炸雞、黑豆、竹筍飯和小型紫蘇梅飯團。我立刻從柜子里拿出紙盤等餐具。
「由理的便當還是這么夸張,簡直就像賞花便當一樣。」
「我媽每次只要從家里旅館的主廚那邊學到新菜色,就想要立刻試做,搞得我的便當總是像重箱一樣。」
「這樣不是很幸福嗎?媽媽每天都親手做便當給自己吃耶。我媽根本就不管我,這幾天都跑到她男人那邊去了。」
馨打開冰箱拿出瓶裝茶,嘴上稀松平常地提及家里驚人的狀況。我和由理互相對看了一眼。
「開動。」
總算可以吃飯了。我把菜盛到自己的紙盤上,大口咬下燉竹筍。
竹筍吸飽了高湯,口感十分柔嫩,調味也不會太過,高雅的甜味和竹筍的風味在口中擴散開來,配上紫蘇梅飯團一起吃,更是顯得美味。
「傳統料理果然好好吃呀~由理,你媽媽做的菜口味很溫和,我真是愛極了……」
而且,采用當季食材親手烹調的料理,以及蘊含了歷史文化的菜色,都能夠幫助回復靈力,料理中的能量撫慰了我的五臟六腑。
「啊,對了。真紀、馨,你們放學后反正要去淺草寺那里閑晃對吧?我可以一起去嗎?我上課前得先去買地瓜羊羹。」
由理居然特意事先詢問,吃著便當的我和馨不禁互相對望了一眼。
「好呀,就跟平常那樣一起回去不就好了嗎?」
「因為總覺得,好像會變成打擾你們夫婦倆約會的大電燈泡呀。」
「什么?我們才不是夫婦,那也不是約會啦。是我辛辛苦苦賺來的打工薪水受到無情壓榨的恐怖時間……」
馨似乎要開始說起不中聽的話了,我啪地用力拍了一下手。
「啊!那就三個人一起去淺草寺參拜抽簽嘛。我敢說馨一定會抽到兇。」
「真紀,你居然轉移話題……」
「那么今天就來進行校外活動,妖怪們最喜歡的仲見世街淺草美食研究……還有……」
我立刻轉向一旁,從堆得像小山一樣的妖怪相關研究資料中,抽出記錄平日活動的社團活動日志。
「啊!」
唰唰唰唰。壓在上頭的資料夾發生山崩了,差點把我的馬克杯撞倒,還好馨眼明手快地在最后一刻將杯子拿起來。
從資料夾交疊的縫隙中露出的單字有酒吞童子、茨木童子……妖怪、前世、安倍晴明、鬼怪降伏、源賴光……凈是些奇特的字眼。
「你看啦,就是因為你平常不好好整理,都隨便堆成一堆才會這樣。要是我,這些打死我都不想給別人看到的東西,一定會嚴密地鎖進石膏像后面的金庫里藏起來。」
「每次都要從里面拿出來不是很麻煩嗎?」
「不是這個問題吧。你聽好,這種……妖怪呀酒吞童子呀茨木童子呀……安倍晴明呀!現在這個時代里,會關注這些東西的高中生不是中二病小鬼、重度游戲玩家,就是熱愛妖怪的阿宅啦。」
「這也沒有說錯吧?」
「天啊!你可不可以有一點羞恥心呀!」
馨重重將我的馬克杯放回桌上,里面的液體都潑灑出來了。
順著這股氣勢,他斬釘截鐵地說:
「就算!我們前世是平安時代的妖怪或什么鬼的。這種事情呀,一般人是不會相信的啦!」
「……啊,馨自己說出來了。」
我和由理不自覺拍起手來。
因為馨真的很少從自己口中承認這件事。他現在不曉得為什么整張臉都漲紅了,還轉過身背對我們……沉浸在深深的無力感之中。
「可是,一切真的是很不可思議耶,那都已經是平安時代的事了喔。我們居然會在千年之后的這個時代里,轉世變成人類……」
春天正午明朗的光線,照進布滿塵埃的美術教材室。
從這間房的窗戶可以望見,中庭里種的那株枝垂櫻正輕柔地搖擺著……
我們來聊一些奇異到仿佛是捏造的,卻又無比真實的話題吧。
民俗學研究社的茨木真紀、天酒馨、繼見由理彥──
我們每一個都是身懷前世的復雜記憶,以人類后代的身份出生在這個世界里的存在。
○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座京城中,有兩只威脅城內祥和的惡鬼存在。
他們的名字是,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
他們率領著眾多妖怪,從大江山來到京城,干下數不盡的壞事。
他們異常殘暴,愛喝酒,食量也奇大無比。聽說襲擊人類時,他們總會搶奪或破壞物品。
不堪其擾的朝廷命令陰陽師安倍晴明占卜,找出這些惡行惡狀的真兇。
安倍晴明向上稟報這些都是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干的好事,君主便下令派源賴光及其屬下前去討伐兩只惡鬼……
這是流傳到現代、非常知名的降伏惡鬼的傳說。
不過呢,或許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傳說中的壞人角色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其實是一對「夫妻」。
這對惡名昭彰的夫婦,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正是馨和我的前世。
當時酒吞童子與茨木童子擁有強大的靈力,甚至被稱為鬼神。他們率領一群妖怪,在大江山設下特殊的結界,在其中安居樂業。
這是為了從當時不分青紅皂白討伐眾妖怪的陰陽師手中,保護妖怪們的安全,讓他們能夠過上安穩的生活。
可是我們的小天地,不僅遭到當時力量最強大的陰陽師安倍晴明的破壞,還受到源賴光一伙人打著降伏惡鬼的口號猛力襲擊。
我們徒留深切憾恨。安倍晴明和源賴光,是我們不共戴天的仇敵……
不只我和馨,由理也帶著在《平家物語》中為人熟知的大妖怪「鵺」的記憶投胎轉世。鵺是我們這對鬼夫婦的朋友,然而人類卻因為他的叫聲凄涼不祥這種原因,就出手討伐他,實在是個命運乖舛的妖怪……
不知是由于何種因果,在那個時代死去之后,我們帶著身為妖怪的記憶,還有與前世無異的強大靈力,轉世到這個時代來。
明明直至今日都尚未忘懷當初身為妖怪的感覺,以及遭到人類討伐的怨恨,但現在卻又身為人類,各自出生在不同家庭,理所當然般地過著學生生活。
我們心里總是回蕩著一股不對勁的感覺,認為這是一件非常異常的事情。
○
雖然淺草有好幾條商店街,但從雷門一直延續到淺草寺前方的「仲見世街」總是擠滿了人,熱鬧非凡。
「欸,馨,就先吃那個啦,那個,吾妻的吉備團子!我還要冰抹茶。」
「我們才剛到你就立刻下單……看來今天不讓你吃夠本是回不去了。」
我們一到淺草寺前的仲見世街,就立刻殺去我喜歡的吉備團子店「吾妻」排隊,馨買了三百日圓五串的團子和冰抹茶給我。
沾滿黃豆粉的小型吉備團子才剛剛做好,還帶著熱度,店員將團子包在紙袋中交到我們手上。一起買的冰抹茶也是我的最愛,帶著微微甘甜,入口滑順清香。
店旁設有桌子,在桌旁站著將吉備團子和抹茶吃喝完畢再移動是基本常識,邊走邊吃是沒禮貌的行為喔。
「真紀你吃東西還是這么豪爽,居然一口就吃一串。」
「她根本沒半點女人味,從以前就是這副德行。」
由理和馨兩人合吃一袋,同時像在觀察珍禽異獸吃東西一般,頻頻朝我瞄過來,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真是失禮的家伙。不過好吃的東西就是好吃……
「哇,真是太好吃了。五串根本一下子就吃光了啦。」
「滿足了嗎?」
「還早咧。總之下一道也來個甜的好了,之后再吃淺草炸肉餅做結!」
「……是說,這樣你就會放過我了吧?」
「畢竟是你打工賺的錢,也不能沒上限地亂花呀。」
學生打工能賺的錢相當微薄,馨可是拿他辛苦獲取的薪水來請我吃美味的淺草美食。
而且往后的人生還很長,不能在學生時代就養成揮霍的習慣……
在有所領會的心境下,我咕嚕咕嚕地大口喝干冰抹茶。
「啊,對了。我也得買地瓜羊羹當伴手禮。」
由理似乎剛剛忘了這檔事,現在才又突然想起來,啪地雙手交擊了一聲。
販售地瓜羊羹的是淺草老字號和果子專賣店「舟和」。
除了地瓜羊羹以外,用寒天包裹住豆沙內餡的彩色豆沙丸子也相當有名。
「啊,地瓜羊羹。」
在由理買盒裝地瓜羊羹的同時,飄出逼人香氣的「香煎地瓜羊羹」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店內的鐵板上擺了一整排四角柱形狀的地瓜羊羹,正在煎烤其側面。
將地瓜的樸實甜味提升到高雅層次,讓人宛如在吃真的地瓜一般的淺草甜品──舟和地瓜羊羹,直接吃當然也十分美味,可是……
「欸,馨,那個香煎地瓜羊羹,我還沒有吃過耶。」
「……你是叫我買給你的意思嗎?」
「煎得恰到好處,略帶金黃焦色,再抹上奶油一起吃。一定很好吃!」
我伸手拉著馨的制服左右搖晃,把他拖進隊伍里一起排隊。
馨周到地買了三人份,我用舌頭舔了舔嘴唇,朝著羊羹吹氣,接著大口咬下。
「好燙好燙……啊啊啊,奶油融化在嘴哩,咸咸甜甜的,好幸福的滋味。」
「你在胡說些什么呀。」
細長型的香煎地瓜羊羹用手拿著吃很方便,就像在吃真的地瓜一樣。
馨望著我嘴里塞滿羊羹、雙頰鼓脹的模樣,嘲笑了幾句。
「久等了。」
由理也買好伴手禮回來了。
「我要帶這間店的地瓜羊羹和彩色豆沙丸子去給茶道老師,老師最喜歡這兩樣點心了,啊,馨,你連我的份都買了嗎?謝啦~」
「你要付錢。」
馨毫不留情地叫由理付錢。也是啦,由理家很有錢呀……
好了,享用完香煎地瓜羊羹之后,接著我們朝向和仲見世街垂直相交宛如畫出一個十字、橫向延伸的「傳法院街」前進。
「淺草炸肉餅,接下來是淺草炸肉餅。」
「這是最后一個啰。」
「淺草炸肉餅」正如其名,是在淺草相當受歡迎的炸肉餅,特別是剛起鍋的尤其美味。酥脆面衣搭上滋味濃醇的豬牛混合絞肉,只要咬一口,肉汁就會在口中擴散開來,讓人因它豐腴香甜的好滋味而驚訝不已。
「啊啊~就是這個,就是這個味道,沒吃過這個炸肉餅的人,都不能算是淺草的居民啦。有好多好吃的東西,淺草萬歲!我這輩子都要住在淺草。」
「你對淺草的愛還是這么強烈耶。高中女生通常會喜歡一些更時髦的地區,像是澀谷或原宿不是嗎?」
「是說,因為我們也不能算是一般的高中生呀……」
說了一大堆有的沒的,總之我們就是熱愛淺草的三人組。三人現在都正一臉滿足地享用淺草炸肉餅……實在是太好吃了。
好了,淺草美食巡禮就在這里畫下句點。
接著我們按照計劃去淺草寺抽簽。
淺草寺的簽不是那種折疊成小小一片的簽,而需要抽簽者先搖晃巨大簽筒,確認從洞口掉出來的木棒上頭寫的號碼。
再去設置在一旁的柜子中,拉開標著同樣號碼的抽屜,取出一張里面的紙片。
「不!」
然后正如我所料,馨抽到了兇……咦、不、不對!
「是大兇!馨這家伙居然抽到了大兇!」
「哇……馨你真的是手氣很背耶。」
「我知道了,因為你前世為非作歹。」
「少、少啰嗦!淺草寺很容易抽到兇啦。要是光因為上輩子做了很多壞事這種理由,那你們也應該都是大兇吧,拿過來我看!」
「我抽到大吉。」
「我是……半吉。抱歉。」
「……啊──果然只有我而已──」
天酒馨這個男人,其實運氣非常差。
我們來淺草寺抽簽,算起來大概也有五次了,他每一次都是兇,而這次居然更進一步抽到大兇。
馨好像有點沮喪,微微低著頭反復閱讀那張簽紙上寫的內容。
「……完了啦,我好像馬上就要受重傷了,而且家里還會失火。」
「啊哈哈,這什么呀……咦?馨會受傷嗎?還會失火嗎?太糟糕,我不想要馨受傷……真讓人擔心。」
我一開始只覺得好笑,但內心漸漸泛起不安……不管怎么說,總覺得馨的確很有可能遇見這類災害。他真的就是一個會招來不幸的男人,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由理,怎么辦啦?馨說他會失火。」
「不是我,是我家啦。是說家里失火也很不妙就是了。」
「呵呵,兩個人都不用這么擔心,淺草寺的簽老是喜歡寫這種壞心眼的內容。況且就算抽到下下簽,也可以想做是不會再發生更糟糕的情況啦,因為也能解釋為只要自己多留意,就能夠回避危險。」
「對、對啦,這里的簽內容真的都很辛辣耶……我的簽也是……」
你的愿望看似能夠實現,卻會因為巨大災禍而相形漸遠。
將會出現顛覆你整個世界的新邂逅。
什么呀,總覺得有種討厭的預感,這算什么大吉呀。
「不會啦,重要的是誠心。我們換個心情去參拜吧,好好向淺草觀音拜托,請祂幫我們趨吉避兇。」
我們三人一起踏進淺草寺輝煌的大殿,在賽錢箱前方并排站好。
我丟了五圓,馨是十圓,由理則拋了個五十圓硬幣進賽錢箱。嘖,這是經濟階層差距嗎……
不不,重要的是誠心。我雙手合十,嘴里低聲喃喃念道「南無觀世音菩薩」。
「那個,我剛升上高二了,希望能和大家愉快相處,這個最重要。然后希望淺草妖怪們的生意都能蒸蒸日上,我可以每天吃美食吃得飽飽的,我、由理和馨能夠長命百歲……還有,希望馨的打工能賺很多錢。」
「我賺的錢不是你的東西啦。」
雖然現在是在參拜,馨還是不忘吐槽我。
「我只盼望做為一個極度平凡的人類好好生活……這次絕對別再牽連進妖怪間的麻煩事,過著安穩的日子……還有請從真紀手中保護我辛苦打工賺的薪水。」
「馨的愿望也太實際了吧。」
「那由理你要許什么愿?」
「我……嗯,也是呢,我的話,應該是希望我的家人都能健康平安,還有你們兩個能夠幸福地結婚吧。」
「什么呀,你是在找碴嗎?」
三人口中不忘拌嘴,接著紛紛閉上雙眼靜靜祈求。
我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我有一個就算賭上整個人生也希望實現的愿望。
希望這輩子一定要獲得幸福……
「茨木大姐,茨木大姐呀~~」
我們參拜完畢,正從大殿走下來時,有一群小小的東西叫住我。
「哎呀,這不是隅田川的手鞠河童嗎?」
他們藏身在大殿的柱子后方。頭頂圓盤、全身碧綠的生物,就是人稱的河童。
而手鞠河童這個種類,在河童中又算是特別嬌小柔弱。
他們的尺寸正如其名,只有「手鞠(注2)」大小,身形同多數吉祥物一般圓圓胖胖的,十分討人喜愛,故以寵物妖怪的身份在特定族群中大受歡迎。
「茨木大姐,請你救救我們。再這樣下去,我們就要過勞死惹。」
手鞠河童們圓滾滾的眼睛水汪汪地泛著淚。
仔細一瞧,他們頭頂圓盤上的水都干涸了,還出現好幾道裂縫。
「發生了什么事?」
我蹲下來,朝著兩只手鞠河童發問。
「喂,真紀,你現在看起來可是對著什么東西都沒有的地方自言自語喔。」
馨立刻提醒我。確實,在看不見妖怪的一般人眼中,想必會認為我的舉止十分異常吧。
我讓那兩只手鞠河童站到我手中,起身走到不起眼的角落。
馨和由里嘴上雖然發著牢騷,還是跟了過來。
「事情其實是這樣這樣,那樣那樣滴。」
手鞠河童說,他們被強迫在合羽橋地底下新開的食品模型工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