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漸漸沉寂,行人匆匆趕回了家。
一周已經過去,孫伯找到了在米粉店洗碗的賀森繎。
孫伯把他叫出來,兩人站在燈光以外的陰影里。
賀森繎這一個星期以來,都在鎮上的米粉店和小賣部幫忙打零工,有時候還幫別人取快遞,賺點跑腿費。
米粉店的老板見這少年可憐,免費給他提供晚餐,還給他一套換洗的舊衣服,讓他使用店里的衛生間洗澡。但是囿于經濟條件,支付給他的工錢也已經被抵消了。
他不愿再麻煩別人,在保證自己不會餓著的情況下,先用賺來的錢買了一條薄毯子,在鎮上廣場的椅子上過夜。
孫伯這一周以來一直在觀察著這個高大的少年,但并不打算幫他。
他看到少年沒有因此自暴自棄,而是在努力生活,不由得欣賞。
賀森繎看到這位老伯身后跟著兩個穿著黑色西服的男子,個頭高大,約有一米九。
他清冷的眸子里透露出疑惑:“什么事?”
孫伯看向他的眼神帶著一種恭敬:“請允許我重新介紹自己,我叫孫盛,是全國板式家具生產龍頭企業之一森梁家居董事長的管家,您叫我孫伯就好。”
孫伯微微一鞠躬,聲音有力,接著他抬頭,萬分激動地說,“少爺,十四年了,您終于回來了!”
賀森繎額頭流著汗,汗水滴在那件泛黃的白色T恤上。
他搖搖頭,說:“你認錯人了。”說完作勢轉身。
“少爺,我沒有認錯人,您就是我們老爺的親生兒子——賀森繎!我調查過了,您是朱家夫婦在十四年前撿到的。一星期前我拿到了您的發絲,經過和老爺的發絲進行DNA親子鑒定,你們確確實實是親父子,報告就在這里!”
孫伯右手邊的黑衣男子給賀森繎呈上報告單,賀森繎接過,定睛一看——親緣關系0.999999!!!
賀森繎的手不可察覺地抖了一下,他揪著報告單,顫著音說:“你們偽造一份結果也不是不可能,我沒那么蠢。”
他大力把報告塞回那個黑衣男的手上,繞過對方就走。
“這是真的!十四年前,夫人帶著您來到這一地帶后就不見了,我也是前不久剛調查到這件事,如今可算是找到您了……少爺,老爺真的很想你們,現在,和我回去吧!”
“是也好,不是也罷,我都不會和你們走的,就當我們從沒見過。”賀森繎的回答句句堅定。
孫伯窮追不舍:“您必須和我回去,老爺現在病重,他已經被對你和夫人的思念折磨了十幾年了!您是他的兒子,您就從沒想過他嗎!”
“我當然想過自己的親生父母,但過了這么多年,我的養父母待我勝似親人。就算是真的,也請您回去告訴他,別記掛他的兒子,他的兒子已經長大了。”賀森繎的聲音僵硬而冷酷。
“可我也知道,你的養父母已經過世了。”孫伯的這句話戳中了賀森繎的心。
賀森繎心一痛,停住了腳步,臉色布滿陰霾,咬著牙回頭說了一句:“……關你屁事。”
孫伯又說了一句話:“我已經知道您親生母親的下落了,不過……”
“……什么?!”賀森繎轉過身。
孫伯的臉色也很難看,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卻還是說道:“她就住在你附近,那個茅草屋里……”
賀森繎的喉嚨仿佛被什么東西卡住,難受得厲害。
賀森繎家的四周只有一間破舊的茅草屋,屋檐上破了兩個洞,整個屋子不到二十平米。
從賀森繎記事起,那里就住著一個瘋女人,沒有人知道她從哪里來、怎么來的。
據說鎮上的人曾經趕過她好幾次,但是每次她都自己回來。
后來,有幾家心善的人幫她蓋起了一間茅草屋。
她整天披頭散發,令人看不清她的面貌,有時甚至衣不遮體。
可是她的身材很好,所以,村里的幾個單身糙漢早就盯上了她。有天晚上,幾個糙漢悄悄潛入了她的屋子。
賀森繎清楚地記得,那個晚上,雷雨交加,呼呼的風聲夾著幾聲慘叫,卻很微弱。沒有人出來制止,他也只是因為睡不著,坐在窗邊靜靜地看著風雨中的茅草屋……
可是那女人好像認識賀森繎。
六歲那年,父母又吵了一架,他自己出了家門透透氣。
那女人一看見他,就沖上來,遞給他一個熱乎乎的包子,口齒不清地說:“你、給……吃、吃……”
他還小,一見到熱乎乎的包子就接過來,吃得開心。那女人也是笑得從未有過的燦爛。
還有一次,他不小心惹怒了一條兇猛的大狗,他怎么嚇唬它都無濟于事。
她看見了,二話不說就狂奔上來,一把抱住大狗,朝著他喊:“跑、跑!!!”
他撒腿就跑,余光中瞥見她的右腿被狗咬下了一層皮……
三年前,聽說她誤食了老鼠藥,躺在茅草屋后面三天才被人發現,但是沒有人愿意碰她。
于是,那尸體又靜靜地度過了兩天兩夜。
最后,是一位燒垃圾的老婆婆實在看不下去了,用一個麻袋套住她,拖著她去了垃圾場,和垃圾一起燒了。
賀森繎,連她最后一眼都沒有看到……
“你知道那個女人是怎么活著的嗎?!生不如死!!!你知道她這么死的嗎?!慘不忍睹!!!”賀森繎回想起以前的種種,才發現,原來,他和她真的長得有點像……
“我打聽到的時候也很心痛……把這件事告訴老爺以后,他比我更難過……但是,至少,少爺您還——”
孫伯的話還沒有說完,賀森繎就已經忍不住雙目含淚,顫聲說:“別說了……算了,是真是假……都已經與我無關了……”
十五歲的少年,養父母雙亡,得知親生母親的慘痛經歷,實在沒有心力思考了。
“怎么沒關系?少爺,和我們回去吧,你還有親生父親!”孫伯不肯放棄。
賀森繎無言,轉身跑了起來。
孫伯在后面追著,迫不得已喊道:“您現在身上有多少錢?你無依無靠,這樣下去,會讓人看不起的!你今后的路要怎么走?”
“看不起?別人怎么看我不重要,只要我的雙腳還在,哪條路走不了?就不勞您操心了!”賀森繎的腳步越來越快。
“和我們回去,你還有父親!和我們回去,就可以享受親情了!”
“親情?太奢侈了……”賀森繎也不知怎的,腦子里走馬觀花般,回放起童年與養父母的點點滴滴,還有和那“瘋女人”相處的一幕幕。
孫伯追不上他,只好無奈地停住腳步,揮一揮手,兩個黑衣人立馬趕上賀森繎,兩人一手扣住了他的肩膀,使他動彈不得。
“冒犯了,少爺。”
賀森繎感覺后頸一疼,接著便眼前一黑。
————
“你們這是綁架!是違法的!”賀森繎緩緩醒來,看見窗邊劃過的一朵朵云,才發現自己在一架私人飛機上,手腳都被綁住了。
“老爺只是單純地找回自己的親生兒子,而這個孩子痛失養父母,無人撫養,所以于情于理都不算犯法。”
“對了,我已經幫您把L中的退學手續辦好了,也和您打零工的店鋪溝通好了。”
“少爺,您要回家了,開心嗎?”孫伯的聲音格外慈祥。
“我只是一個鄉下的野孩子,怎么可能是你們的少爺?!”賀森繎還在拼命掙脫。
旁邊的保鏢心里嘀咕:鄉村的野孩子哪來您那氣質和容貌啊。
“DNA報告不會錯。放棄吧,少爺,過一會兒我們就到家了。”孫伯的聲音變得有些生硬。
賀森繎的內心頓時充滿凄涼與無奈:回了所謂的“家”能做什么?如果他真是自己的父親,十幾年來卻一眼都沒有見過,真的不會像陌生人一樣嗎……
少年終究是少年,雖是感覺世界一片灰暗,卻又有幾分向往那片未知的光明,渴望家人的陪伴。
想著想著,賀森繎也掙扎累了,漸漸陷入沉睡。
不知過了多久,“少爺,醒一醒,我們到了。”孫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示意一名黑衣男子解開束縛住賀森繎的繩子。
松開繩子的那一刻,賀森繎微微清醒,動了動手腕腳腕,環顧四周,緩緩站起。
這是一個廣闊的私人飛機場,還有另外一架私人飛機停在原地。
出了飛機場,經過半個小時的車程,便到了所謂的“家”。
深藍色與灰色相間的九層高樓屹立在幽深的綠林里,偌大的別墅四周被電網圍起。
大門正上方用行書寫著“穹宅”兩個大字,章法自如,流暢灑脫。
大門前是一條青石板與大理石鋪就的寬闊大道。
進了門,便看見高樓兩邊各有一個藍白相間的亭子。古典、現代兩相宜,尖塔形斜頂,柱式裝飾復雜,攀附其上的藤蔓相映成趣。
賀森繎生平第一次看到如此豪華的住宅,不由得驚嘆,倒吸了一口涼氣。
孫伯把一切看在眼里,微扯嘴角,心想:這下少爺一定不會想離開了吧,風光體面總是那么令人向往,金錢和權力也實在是太誘人。
“穹宅”正廳的門緩緩開啟,陽光灑在墨綠色的地毯上,照得屋子一半光明一般暗沉。
“歡迎少爺回家。”兩邊站滿傭人,個個畢恭畢敬。
賀森繎就這樣一步一步往前走,沒有露出任何表情。
“少爺,我們上去看望老爺。”賀森繎跟在孫伯身后,乘坐電梯上了五樓。
五樓格外金碧輝煌,墻壁在燈光的照映下燦爛奪目。一個個的琉璃瓦頂,恰似一座座金色的島嶼。
那長廊邊上的兩條巨龍,金鱗金甲,活靈活現,似欲騰空飛去。
賀森繎一行人走到最里面的房間,在那里,賀森繎見到了所謂的“父親”。
素凈的雙人床上躺著一位面色憔悴,嘴唇蒼白的中年男子,眉眼還算硬朗,眼神似乎有些空洞,卻不失威嚴,在看到賀森繎的那一刻,暗黑的眼眸一下子亮起。
“孩子,你回來了。”男人動了動嘴,聲音低沉沙啞。
“也許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的孩子,我只是被你的管家非法綁到這里來看望你的。”賀森繎臉色僵硬,語氣絲毫不輕緩。
“你……想不想聽聽我和你媽媽的故事?”男人沒有糾結賀森繎的言語,聲音沉重。
“糾正一下,是你和你太太的故事,是你們家的故事,我只是個普通的聆聽者。”賀森繎說話不留余地。
少年發現自己仍然無法放下心中的傷痛,對突如其來的溫暖更是手足無措。
“咳、咳,你說話的語氣,和你媽媽有點像……”賀梁扉的神色仿佛陷入了遙遠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