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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生命倒計時

三郎去世的消息是在他死后一個時辰后傳到薛府的,玄盈知道后并沒有流下一滴眼淚,因為她已經哭夠了。她臉色平靜近乎到麻木地打發走了報信的人,然后打發丫鬟們都出去,只留下湘靜在房內。她顫顫巍巍地拆開了三郎留給她的書信,這封信只有薄薄的一張紙,上面寫了兩列字。

“乞娘子與輔機和解,恪平生唯牽掛娘子。”玄盈一字一句地讀過去,讀到最后,禁不住倒在地上。

湘靜在一旁看到,不解道:“為何這兩句話的順序是倒過來的,難道不應該是后句在前嗎?”

“三郎......三郎......他要我和舅父冰釋前嫌......”玄盈抓緊湘靜的胳膊大聲重復道,“湘靜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

“哎!”湘靜連忙扶住她,“奴知道了,奴明白了!”

玄盈失聲痛哭起來。她開始頭痛,她試圖站起來,卻發現渾身無力,想到三郎沒了,越發頭重腳輕,眼前一黑,竟然昏死過去。

駙馬都尉急忙召來府內的大夫,又將病情稟明唐皇,唐皇急派遣御醫來診治。五日后的夜晚,無風無月,很安靜。在經過救治后,城陽長公主才從昏迷狀態中醒轉過來。御醫令欲言又止。玄盈會意,打發長風出去親自看著藥爐子。

御醫令方敢如實告知,十娘子的病已是積重難返,最多只能到今年冬天了。此事還沒有回稟圣人和駙馬都尉。

玄盈聽罷后只是溫和地點了點頭:“你們辛苦了。該好好賞賜。這病暫且瞞著皇兄和長風,該怎么應付你們有數。”湘靜上前給眾位御醫和大夫都奉上了厚禮,又將惶恐不安的這些人給送了出去,好生安置在府內外院的客房內。

玄盈讓湘靜打開窗,她看著外頭庭院中光禿禿的樹木,四周靜謐無聲。

薛長風端了一碗剛煮好的湯藥和一小碟蜜餞過來,看見她靠在軟枕上望著窗外,目光似乎落在遠處,她臉色平和,精神較往日要好,他心里一喜,圣人請的名醫果然是醫術高明,十娘子的身體已經有好轉了。

“長風,你還記得我們成婚那天晚上嗎?當時定親之際,天師曾批兩火俱食,始則同榮,末則雙悴。若晝日行合之禮,則終吉。可惜終究還是傍晚舉行了婚禮。細想想,也算是一語成讖了。“玄盈幽幽開口道。

薛長風坐在她床前的月牙凳上,將藥端給她,勸道:“十娘子,您喝藥吧。”

玄盈接過藥碗,拿著勺子慢慢舀著,一口一口喝下,喝得干干凈凈,只是面色很淡漠,現在無論喝多少藥都沒什么關系了,她不過是安長風的心。

薛長風看她喝完藥,才安下心來。他看玄盈今夜精神好,想陪她多說說話。

薛長風于是道:“十娘子可是在想些什么嗎?”

“我是先帝和文德皇后的女兒,無論我怎么樣,我都不會被處死,可我卻保不了那些我想要他們活命的人,最終留我一個人,實在沒意思。我發現皇室也好,朝堂也好,后寢也罷,無論選擇什么樣的生活方式,走哪條道路,都是沒有出路的。

皇長兄只想守好他的儲君之位,卻被逼到謀反,最終雖然沒被判死刑,卻倒在了流放之路上。

四兄,他優秀,耀眼,受盡阿爺偏愛,他渴望獲得帝國至高無上的權力,卻只因為自己由優秀衍生出的無罪的野心遭到阿爺懷疑,被貶謫到外地,最后客死他鄉。

三郎,他有與四兄不相上下的卓越與專屬于他本人的低調內斂的品性,他不主動與九兄爭,甚至可以退而求其次,空有才干卻甘愿盡輔佐職責。但是就算這樣,舅父和九兄還是不肯放過他,非得處死他。

蕙仙姊姊,她也死于權力斗爭。她一輩子只想為丈夫爭得梁國公這個爵位,但終究是沒有得到。

明堯的死,是舅父害的,可說到底,他只不過是體察了當年阿爺為保住皇長兄一條命而必須誅殺其黨羽的隱秘心思。就像,蕙仙謀反案中,舅父同樣敏銳地體察到了九兄恨不得將三郎一鍋端的可怕想法一樣。

舅父說到底,不過是他人手里的一把最鋒利并且浸滿了毒汁的劍而已。當然,他也有野心和欲望,渴望權傾朝野,獨攬大權。你想想,像九兄這樣的人,怎么能容得下他呢?

楊姨娘,她從小受盡庶出不受重視的苦。她因為隋煬帝對祖父一家的猜忌,沒有嫁給當時作為唐國公次子的阿爺為妻。后來隋朝倒了,戰火連天,她又是拼盡全力才逃了出來到了秦王府里。楊姨厭惡妃妾這條路,卻為了心上人甘愿做孺人。三郎也只能是庶子。一輩子受盡嫡出兄弟的提防和打壓,最終還送了命。

長風,這天底下的斗爭,一環扣著一環,沒有對錯,無分好壞,可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場,都有自己的私心。為了榮華富貴,為了錦繡前程,互相殘殺,血洗宮闈。只要一個人活著,就得爭斗,無論是自愿還是被迫。”

薛長風安慰她道:“所幸現在這一切都結束了,圣人手握大權,又愛護十娘子,再沒什么人能傷害或者威脅到您了。”

玄盈自嘲地笑了笑,神情落寞,輕聲感嘆:“那是因為最重要的人都已經離我而去,我再沒什么不可失去的了。長風,你說明堯和三郎,他們來生,都會是什么樣子的?”

“一個人有沒有來生,或許都是未知數。但我想,若是能從頭再來,我寧愿襄陽郡公從沒有遇見過廢太子,而主君,我希望他能是文德皇后所出的。或許這樣的話,他們的命運都能被改寫,不至于英年早逝,凄涼至此。不過他們都希望十娘子您能好好活下去,因此您一定要實現他們最后的心愿。”長風難得耐心地勸導她。

玄盈雖然自知命不久矣,但是看到他關切的眼神,就仍然笑著安撫他:“我怕死,一定會掙扎存活的。”

“長風,你知道明堯是被我害死的吧。他在監牢里時,我和他坦白了。可他竟然不恨我......他竟然不恨我......”玄盈說到此處時忍不住落下淚來,“你知道明堯臨死前與我說什么嗎,他說因為舅父的存在,所以三郎永遠成不了儲君,他要我別白費力氣了。后來我看到他的鮮血,我相信了,所以我勸三郎收手,低頭妥協。可若是我和三郎與九兄爭斗下去,或許現在大唐的皇帝未必就是九兄。三郎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薛長風安慰她:“世事難料,何況主君的確沒料到當今圣人真的要置他于死地,主君還是看重他和當今圣人的兄弟之情的。總之,主君絕無責怪十娘子的意思。何況您也為他報了仇,不是嗎?”

玄盈輕聲道:“所以,我該把賬算到誰身上呢?是九兄還是舅父呢?我都糊涂了,可即使是九兄的心思,我還能怎么樣呢?他是大唐的皇帝,我不可能也做不到去對付他。”

“十娘子您收手吧,您忘了主君和襄陽郡公臨終前吩咐的話了嗎?只要您平安活著,就是最要緊的。”薛長風言罷,丫鬟們端上來赤豆粥和杏仁酥。

“你說,我若是不管事,終日里就吃吃喝喝玩玩鬧鬧的,是不是很愜意?”玄盈吃了兩口,看向長風。

“十娘子本該如此。這也是先帝和文德皇后對您的期望。您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享受就好,享受金尊玉貴的供奉,享受父母手足的關愛,享受這世間所有女子都渴望得到的一切。”薛長風道,“可惜所有孩子在生下來時,他們的父母都對他們有最美好的期許。但這世上的人太多,一個與那孩子相關的人或許就能打亂這份最純凈的期許。所以十娘子不必愧疚,更不需要自責。世間的路,本就很多條。您現在依然有選擇任何一條路的權力,因為您是高貴的長公主,是當朝圣人的胞妹。”

“十娘子,三郎是希望您能放下。”薛長風總結。

玄盈靜靜地注視著她。

“如果十娘子想要遠離權力紛爭,當個富貴閑人的話,臣可以請求九郎削去臣的兵權,改封臣一個閑職位,讓臣能有更多的時間陪伴十娘子,順便也嘗嘗這悠閑的滋味。”薛長風試探她的意思。

“絕對不成。你從十四歲開始做官,到如今整整十三年,好不容易才爬到了現在的位置,我怎么能讓你親手斬斷你多年來的道路呢?”果然,玄盈立即拒絕。

玄盈覺得累了:“好了,你先出去吧,我該睡了。”薛長風放下手中的碗,行禮告退。

湘靜會意,揮手讓房內其他丫鬟都出去,隨后給玄盈放下帳簾。

“難為你了,從今日起要演些日子的戲了。”玄盈長嘆一口氣,“你放心,在我走前,一定妥善安排好你的后路,你以后想怎么辦,我都依你的心意。”

湘靜鼻子一酸,哽咽道:“娘子昔日應姑母所求,將奴從大興宮里搭救出來,又一貫厚待奴,奴一直無以為報,如今卻還要看到娘子難享常人之壽,奴心里實在是難受。”

“我自小體弱多病,加之多年來憂思傷身,如今這樣,也是報應了。我一直愧對明堯,現在好了,我很快就要去見他了。到地下,我再當面向他懺悔我的過錯。”玄盈露出一個悲涼的笑容來。

貴太妃韋珪最終沒有死。她被解除了禁閉,依舊回到從前住的臨照殿。玄盈知道,這場聲勢浩大的謀反案是舅父與兄長共同的杰作,目的就是清除朝堂和宗室里可能會威脅到皇權的人。蕙仙到最后也是看清了這一點的。而她之所以愿意誣陷李恪,也是九兄拿著她的生母的命威脅她的。

九兄沒有食言,他放了韋珪一條生路。這大概是他對五姊姊最后的一點仁慈之心了。玄盈在想九兄對五姊究竟有沒有手足親情。應該是有的,可惜在欲望面前,太微不足道了。

失去獨生女兒的韋貴太妃起初不見任何人,只獨自在房內悲傷。其實她已經習慣了宮闈內的廝殺血腥,而丈夫的去世也早就帶走了她的靈魂,但是面對女兒的自盡,她實在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可為怕圣人多心而降罪,她只能在房內偷偷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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