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靜扶著玄盈從太極宮中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玄盈回到杜府，見府內四處都是被搜查過了的樣子，就知道這是已經被抄過家了。

玄盈來到杜明堯平日住的院子，四周冷冷清清，夜晚的燈也沒點上，奴仆們親近的都被關押起來，其余粗使的都被變賣為奴，然而給玄盈作陪嫁的婢女和侍從卻安然無恙。

玄盈走進他的寢居，只見桌子和柜架上都是一片狼藉，書被撕爛后全散落在地上，架子上的古董花瓶被洗劫一空，貴重的擺件也被盡數搶走，整個屋子空蕩蕩的。

說是抄家，其實就是活生生的搶劫。

玄盈不由得升起怒火：“是誰帶人來抄家的？”

“回貴主，是四郎奉命來抄家，薛左丞為副手。聽說這里被搞成這樣都是四郎的意思，薛左丞倒是勸了幾句，可是反被四郎當著眾人的面訓斥了一番，討了個沒臉。”湘靜忙回答。

“混賬東西，人都下了大獄，還這么不依不饒的，真是令人惡心的小人嘴臉。”玄盈忍不住罵道。

湘靜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安撫道：“憑四郎如何打擊報復政敵，他都不敢冒犯貴主，您住的院子可是沒人敢進呢，一切布置照舊。只是現在府邸已經是這樣破敗了，住在這兒陰森森的，伺候的人也比原來少得多了，大晚上的冷冷清清，叫人心生害怕，不如咱們回薰風殿去住吧。”

“不，今晚就住這兒，給那些勢利的小人瞧瞧。”玄盈道。

這時，外頭映照出火把亮光，似乎是有人來了。

在外院侍奉的婢女連忙進來回稟：“薛左丞來了。”

玄盈攜湘靜走到外院，薛長風騎馬趕來，身后帶著幾十個隨從。他來到府邸正門口，隨后利落地下馬，讓隨從們都守在府邸外，只帶著兩個心腹進來。

隨從們人人手舉著火把照亮，排成兩列靜靜地守著，映照出半條街的熱鬧景象。

薛長風俯身行禮，然后拿出晉王府的令牌，向玄盈道：“啟稟貴主，九郎命臣來回您，他想邀請您去晉王府上小住。”

他聲音低沉，然而目光中卻透著堅定。光照進他黑色的眼眸中，瞳孔倒映出耀眼的火光，與墨黑交織在一起，顯出流光溢彩。

“九兄倒是聰明，讓你來請我。”玄盈本想待在杜府，但是偏偏是薛長風來傳話，不免令她左右為難了。

薛長風瞧出她的矛盾，雖然不愿令她為難，但是一則是九郎的心意，二則眼下杜家是樹倒猢猻散，難免有賊人要渾水摸魚，在這里過夜確實不安全。三則雖然圣人現在沒有遷怒于她，但是長孫無忌若是有意借此害貴主，終究是麻煩。

因此薛長風即使不忍為難她，也無法讓步，只能靜靜等待著她的應允。

“好吧，那多謝九兄好意，也有勞你來接我。”玄盈最終還是同意了，帶著湘靜和其他五六個服侍的婢女上了馬車。

馬車到晉王府時，雉奴親自出來迎接，他看妹妹投奔他，心里很高興，連忙讓人把最好的客房收拾了騰出來給玄盈住。

“九兄，你可有法子能救明堯？”玄盈開門見山問道。

雉奴嘆一口氣，神情無奈：“阿爺圣心如此，此案的主審又是舅父，他必然順應圣意的，你我都無能為力，妹妹還是明哲保身要緊。”

“所有人都和我說要妥協和接受，要調整心態，樂觀看待當下一切不如意的事情，可從未有人和我站同一條線上，體會我的悲哀。”玄盈感慨道。

薛長風挑眉詢問：“貴主向來都是李唐皇室里頭腦最清醒的人，何以如此看不透？”

“清醒，有什么好的。因為清醒，才最痛苦。這樣不堪的東西我不甘心接受，即使世事注定是這樣，但是打心里，我不接受，仍舊會與最終的結果抗爭到底。”玄盈道，“罷了，我先睡了，你們自便吧。”

只留下雉奴和薛長風，二人心里都不好受，便各自散了。

次日，玄盈起得晚了，她更衣梳洗完，穿了一身素凈的衣裳，梳了一個已婚年輕婦人的發髻，只拿幾根銀簪簡單地裝飾了一下。等她弄好以后，雉奴來請她去用午膳。

雉奴給她夾了幾筷子菜，慢慢道：“今日上朝時，阿爺下旨，廢除皇長兄的太子之位，貶為庶民，判流放，三日后起程。明堯等人今日早上已經在街頭被斬了。”

玄盈大吃一驚，立刻扔下筷子，質問道：“為何沒人來告訴我？”

雉奴不緊不慢地讓婢女給玄盈遞上一雙干凈的新筷子，柔聲安撫她道：“我想著你去觀看未免過于殘忍，所以沒叫醒你。反正結果都一樣，現在這樣，也好。”

玄盈神色黯然，不抱什么希望了，問道：“他死前，可有說了什么嗎？”

雉奴身邊的隨從遞過來一封書信給湘靜，玄盈沒想到還真有，她急忙搶過來，看到上面都是鮮血寫成的字，聲音顫抖著問：“是他寫的？”

雉奴點點頭，面色依舊是很冷靜的，詢問道：“妹妹收好，節哀順變。我下午要去探望皇長兄，妹妹可要和我同去？只怕以后沒機會再見面了。”

玄盈想到承乾也得了一個悲慘的下場，有些怨恨他連累明堯，但作為手足又不由得生出同情來。她突然想到她還有要緊事要拜托承乾去做，于是答應道：“好。”

下午，一行人來到關押廢太子承乾的地方。他衣衫不整，蓬頭垢面，與衣著華貴的雉奴和玄盈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承乾抬頭看了他們一眼，然后低下頭去，他神情憔悴，目光渙散。

雉奴道：“皇長兄有什么話想說嗎？”

承乾抬頭看著他，突然發現一向老實敦厚的九弟此刻竟是那么高高在上，神色威嚴，與平時恍若兩人。

承乾沉聲道：“我和你們都沒什么好說的，讓我見阿爺一面。”

玄盈上前兩步，問：“我想知道，逼宮謀反的主意是你出的嗎？”

承乾看了妹妹一眼，道：“不錯，是我出的，明堯拗不過我，只好幫我。他被關押在了哪間牢房？”

玄盈目光冰冷，一個字一個字往外慢慢說：“他今天死了。長安城中有數萬人觀看了監行過程，可憐都沒人給他收尸，這都拜你承乾所賜，是你害死了他的。”

承乾突然目光通紅，神情激動，大喊道：“這都是李泰逼我的，他狼子野心，一心覬覦東宮之位，在阿爺面前百般討好，我為了自保不得已才這么做！”

玄盈絲毫不害怕他的怒火，她臉色冷漠，一步一步湊近承乾，盯著他的眼睛，幽幽道：“既然如此，你要眼睜睜地看著李泰如愿以償，將來繼承大統嗎？”

承乾看著她的眼睛，道：“你的意思是？”

玄盈看了雉奴一眼，他心領神會，在旁道：“阿爺明日會傳召皇長兄的，你好好準備。”

言罷他們走出了監牢。

玄盈向雉奴道：“九兄平時不顯山露水的，關鍵時刻倒是很敏銳，是妹妹遲鈍了。”

雉奴向她笑道：“玄盈一向聰慧，是我比不上的。長安城中新開了一家酒樓，你陪我去坐坐吧。”

玄盈疑惑不解道：“九兄選在這個時候邀我去酒樓，是有什么話想說嗎？”

雉奴笑道：“要說話當然得挑個好地方，總不能在這刑部大牢外頭站著說話，是吧？請。”

一行人來到酒樓，找了一個包廂。雉奴翻著菜單問道：“玄盈今天想吃什么菜？”

玄盈心不在焉道：“我沒什么胃口，九兄隨便點吧。”

雉奴點了幾個玄盈平時喜歡吃的菜，讓侍從傳話下去，隨后把菜單放到一旁，看著玄盈道：“我想知道，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玄盈道：“我夫君去世，按律，我得守三年喪。”

雉奴搖搖頭道：“明堯是犯了謀反罪被處死的，你不需要為他守三年，太不值得。阿爺那兒，我會去說的，你可以放心。我

是想說，現在明堯沒了，杜府即將被封鎖了。如果你不嫌棄，不妨暫住在我府上，一來省心，二來我也能多見見你，可好？”

玄盈沒想到九兄會提出這么一個建議。她本想著回熏風殿居住，但現在聽到他邀請，也不忍推辭，就點了點頭，道：“多謝九兄。”

雉奴嘴角勾出笑意，點了點頭，目光中流露出歡喜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