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的經歷都要更塑造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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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云城寒冷無比。
缺少日光的街上,行人寥寥可數,只有凜冽的寒風。外面的風景灰蒙蒙的,就像被剝奪了所有的色彩。
唐景琛戴著口罩和帽子在門口徘徊了十分鐘,還是沒有勇氣按響門鈴。
他徹夜難眠,想過揭露事實后的無數種后果,但當自己下定決心時,又動搖了。
一邊是想念連笙的父親,一邊是過得很好的錦書,他到底應該怎樣權衡?
還在思考的時候,門開了。他一驚,抬頭就看到顧融的臉。
“你好,我從監控里看到,你已經站了很久了……請問你找誰?”
唐景琛有些窘迫,忘了門口側面的監控這一茬,于是摘下帽子和口罩,朝顧融點頭。
“您好,叔叔,我找顧錦書。”
“錦書在家,先進來吧。”
顧融領著唐景琛進了客廳,和張可茹相互打過招呼后,直奔主題。
遲早都要面對的,不必遮遮掩掩拐彎抹角,這不是他的風格。
“叔叔,阿姨,我叫唐景琛,是唐至的兒子。”
顧錦書下了兩階樓梯,小心翼翼地探頭,聽到唐至的名字后傻住了,急不可耐地抬起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
唔,好痛。
她不是沒有做好準備,不是沒有迷茫糾結過,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么快,而且是唐景琛自己來面對。
明明是早已清楚傳達到了耳朵里的話語,可卻因為感到難以置信,才會抱著僅剩的僥幸。
顧融瞪大了眼睛:“什么?”
“你……難道……”
“我來找錦書,想跟她說一些事。關于唐連笙。”
他嗓音低沉地說出這么幾句簡單的話,語氣平淡得讓人害怕,就像說出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決定。可卻還是如同晴天霹靂一樣打在了顧融和張可茹的身上。
張可茹臉色蒼白,頓了一下后問:“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找到秦振海先生了,您應該認識。我從他那里知道了一些事。”
顧融和張可茹對視一眼,表情有些奇怪,好像很憂傷,又很平靜。
“沒想到唐家的人還是找到這里了。”
“錦書在二樓右手邊第二間房,你去看看吧。”
顧錦書一驚,趕忙收斂情緒,悄悄回了房間。
唐景琛上樓時看門是半掩著的,剛抬手準備敲門,就聽見里面傳來悶悶的一聲“進來吧”,于是推門踏入。
只見顧錦書半闔著眼皮陷在窗戶前的小沙發里,手腕上的鏈子泛著微光,閃進唐景琛褐色的眸子。即使未施粉黛,她的皮膚依舊像泡在了白膩的牛奶里,眼波流轉,仿佛能看透一切世間污穢。
顧錦書睜開眼睛不緊不慢地坐直,立馬換上一副笑臉,“稀客啊,你怎么會來我家?難道來找我的嗎?”
唐景琛同樣回以一抹毫不遜色的微笑,“當然了,不然你以為我在這里有熟人嗎。”
顧錦書,你可真不適合演戲。
她站起來拍了拍沙發,“你坐這里吧,你要喝什么嗎,我給你拿。”
說著掠過唐景琛正打算邁向門口,后面就傳來對方冷不丁的三個字:“唐連笙。”
話音剛落,少女就停住腳步,渾身僵硬。時間靜止一般,氣氛瞬間降到最低點。
顧錦書迅速轉身望著他篤定的雙眼,臉上笑容很快消失,轉而寫滿了驚訝和敵意——哪怕僅僅一瞬間,可唐景琛卻看得清清楚楚。
他就知道,自己的直覺從不會出錯。
過了幾秒,顧錦書又笑:“你亂叫什么啊,不會忘了我名字吧。”
“你那么聰明,肯定知道我為什么會來吧?”
唐景琛頓了頓,精致的下頜微顫,干澀的嘴唇抿了抿,唇色很淡,唇角勉強地牽動。
“其實你,早就感覺到了對不對……”
顧錦書神色一僵,慌張地看向別處,把門關上,又上了鎖。
“我有幾個問題,你先回答我。”
“好。”
顧錦書緘默了一會,臉色陣陣泛白,鼻尖也微微出汗。
她忽而抬眸,真真切切地望進那雙明汪汪的眼睛里。
“你十八歲?”
“是。”唐景琛抿抿唇,“我跟忱澈一樣輟學過一年,所以才會跟我妹同級。”
顧錦書喉頭梗了一下,腦海里飛過無數種可能,又突然覺得很好笑——真是太滑稽了。
“我知道你腦子很亂,理不清楚,我跟你說一遍吧。”
唐景琛云淡風輕,但是一直玩弄手套的手出賣了他的不安。
“潘柔阿姨是我爸的初戀,大學畢業以后他們迫于壓力分手了。我爸不敢違背父母之命,只好娶我媽然后有了我。又過了一年懷上念笙,剛一個月,他就離開唐家,跟你媽媽在一起了。”
“在這一年半里,有了你。其實那時我爺爺奶奶還有媽媽已經找到他了,千方百計逼他回來。好不容易熬到你出生,我爸留下一封信就走了。我不知道他們經歷了什么,但聽我爸說,潘柔阿姨跟父母斷了關系,選擇跟他在一起。他心里很是愧疚,一直到現在都沒有釋懷。”
聽到這里,顧錦書神色緊繃起來,眼眶泛紅,但她還是壓抑情緒,淡淡掃了唐景琛一眼,毫不留情地利落開口說:“我去一下洗手間,你組織好語言繼續編。”
說著就打算擰開把手,唐景琛那大長腿兩步就邁上來按住。
他不怒反笑,興許是沒休息好,略顯蒼白的臉和嘴唇帶著一種病態的美感。
“我沒有編,你不要帶著有色眼鏡看他,也不用著急否定一些東西,你可能只是今天心情不佳。”
顧錦書緊握住門把,金屬的冰涼觸感透過手心傳遞到背脊。唐景琛的手按在她的手上,卻依然感覺冰冷。
“你跟我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我心情確實很不好。唐至跟我沒有關系,你,還有唐念笙,也一樣,懂嗎?”
一口氣說完這幾句簡單的話,顧錦書就像是被耗去所有力氣一樣,松開把手,眼神一寸一寸地黯淡下去。
“連笙,唐家大門永遠為你敞開,隨時歡迎你回來。”
“我有家,你看到這里了嗎?”顧錦書雙手攤開,后退了幾步,“這里是顧家,我沒那么貪心,我不需要你們那些豪華富貴的生活。”
唐景琛在那片死一般的沉寂里似乎冷靜下來了幾分,只不過他說這話的時候很輕,甚至是比較愧疚的。
“血肉聯系斷不掉的,不管你想不想承認。”
“斷不掉?那為什么七年!整整七年你的好父親都沒回來看過我的媽媽一次?!”
顧錦書冷笑了一聲,拼命壓抑著自己的聲音,眼睛里這才滑落下豆大的淚珠。
“你知道她活得多辛苦嗎?她為了唐至跟父母斷了關系,結果來到云城他就把我媽甩了,原來他是有妻子的啊?為什么不跟我媽媽解釋呢?為什么不安分守己地繼承他的家業呢?為什么選擇帶我媽遠走高飛又半路丟下她呢?”
“懷胎七個月,人生地不熟的,她要很努力很努力地賺錢才能養得起我,差點難產死在手術臺上!這些唐至知道嗎?他知道我媽七年如一日地盼望他回來嗎?他知道我媽每個星期都會為他寫一封信,但又不知道寄到哪里去嗎?他知道我媽一個人帶著我,受了多少委屈跟嘲諷,承受了多少心酸嗎?”
“既然不能好好撫養,為什么要生下我呢。”
仿佛偶然跨出腳步陷入沼澤中,顧錦書雙眼圓睜,仰望著不真實的疼痛。
“錦書,你冷靜一下。”
唐景琛看著顧錦書,第一次感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手足無措。他不知道應該說什么做什么,只好靜靜地看著她,講一些蒼白的話。他本以為對于向來溫和的顧錦書來說,這些情緒都不該屬于她的。
“我只是想向你坦白。我希望你能回到我們身邊。”
“我很冷靜,我希望你們唐家就當唐連笙已經死了,我不想跟你們有任何關系,就當普通同學好了。”
她用不緊不慢的語調,一字一頓,似乎要將每個字都雕刻下來。
然后她微笑了。唐景琛覺得,那是個該死的比哭還丑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