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杯壁上的水珠蜿蜒而下,在實木桌面洇開深色痕跡。陳韶九用指尖勾住吸管慢慢攪動,冰塊相撞的聲響混在“等一個人”的爵士樂里,像藏在琴鍵縫隙里的嘆息。
“依棠因為偷聽了他們交易的事,被黑道的人綁了,拿她威脅我去呢。所以我去了,挨了幾下打,他就放過我們了。”
“挨打?”陳韶九突然捕捉到關鍵詞,攪拌的動作頓在半空,“受了這么重的傷,就僅僅是挨了幾下打?”
鐘喬翊把冰美式推到桌子另一端,右耳新戴的銀色耳釘在陽光下晃出一道細小光斑:“見不得光的走私。我帶著依棠逃脫的時候不小心劃了一道痕,這才纏上了繃帶。”
他屈起手指敲了敲杯壁,與玻璃相撞發出清響,“腿是骨折了,但不重,早就恢復好了,打球會有點疼。”
陳韶九半信半疑:“這么簡單?他們要是這么不講道理,是怎么當你們出來的?”
少年眨巴著眼睛,眼里的真誠無懈可擊,“真的,我就是挨了幾下打。我本來以為我要死了,結果他們突然有事,不跟我繼續玩了,就放我們一馬。”
冰塊在檸檬茶里發出細碎的爆裂聲,陳韶九聽見自己喉嚨里滾出一聲模糊的嗚咽,又迅速咽回去變成嗆咳。
“你……”
她指尖無意識摳著杯壁凝結的水珠,視線落在他鎖骨處的陳年疤痕上——那是初中時陳韶九偷拿爸爸的酒嘗,不小心把酒瓶打碎了,鐘喬翊擋在身前,被玻璃碎片劃出的一道弧形傷口。
“沒告訴謝依棠別讓你當人肉盾牌?自己惹的事情為什么還要牽連你?”
玩笑話在舌尖轉了三圈,吐出來時還是沾了酸澀。她看見鐘喬翊耳釘折射的光斑跳到他左邊鎖骨位置,那里又有道新鮮的結痂。
鐘喬翊忽然笑起來,臥蠶在眼尾堆出溫柔的褶皺:“這不是應該的嗎?我不保護她,怎么稱得上是一個男人?”
“依棠嚇得哭了一整夜,我住院期間天天溜出來看我。有一次臉上還有巴掌印,是她父親后妻的手筆……為了看我,被發現了。”
這不是應該的嗎?
她暗自在心里譏笑自己一遍又一遍。
玻璃杯外壁的水珠終于承受不住重量,啪嗒落在陳韶九手背。
她猛地縮回手,冰涼的觸感順著血管爬上心臟。
“所以小菲說你在房間里悶著,其實是騙我的對吧?你讓她說謊話……”
他喉結滾了滾,發出一個單音節,“嗯。”
“要續杯嗎?”
她突兀地站起來,裙擺掃過桌角時帶翻了糖罐。
方糖滾過柚木桌面,有一顆跌進鐘喬翊喝了一半的咖啡里,濺起的褐色液體在他白襯衫袖口暈開小片污漬。
“抱歉抱歉!”
她慌慌張張地去抽紙巾,指甲在包裝袋上劃出刺啦聲響。
鐘喬翊伸手要接,貼了張創可貼的掌心向上攤開,她看見那上面隱約透出的血色。
指尖在即將相觸時急轉方向,陳韶九把紙巾拍在桌面的咖啡漬上。窗外不知反射了什么的光斑落在她右眼瞼,像一滴凝固的淚。
“你女朋友……”陳韶九攥著紙巾反復擦拭那塊早已干凈的桌面,指節因用力泛起青白,發絲垂落遮住她發顫的睫毛,“該給你頒個見義勇為獎章。”
鐘喬翊不知道有沒有聽出她語氣里的別扭,只垂眸撥弄著咖啡杯把手,杯底在玻璃臺面磕出細碎的響。
他喉結滾動兩下,扯開話題的語調像被曬蔫的樹葉:“哎,倒也不是這么說……”
水珠順著杯壁滑落在虎口,陳韶九被冰得指尖一顫。垂落的劉海刺得眼皮發癢,恍惚又看見正月初一夜簌簌落雪中,自己呵著白氣在他家樓下徘徊,羽絨服肩頭積了厚厚的雪。原來他那時正躺在消毒水彌漫的病房,那個姑娘的眼淚滾燙地落在他纏滿繃帶的手臂。
手機震動聲撕裂凝滯的空氣。鎖屏亮起的剎那,陳韶九看見合影里女孩踮腳親吻他側臉的特效愛心。少年接電話時眼尾彎成月牙,連后頸碎發都變得柔軟,“嗯,我沒事,你等我一會兒。”
“我買單了。”他關上手機拿起書包,倒退著往門口挪步,唇角揚起僵硬的弧度,“我有事兒不跟你一起回去了,拜拜。”
白襯衫鼓起風的弧度。指甲嵌入皮膚的瞬間,陳韶九頭腦一熱,喊了一句:“鐘喬翊……別再讓自己受傷了!”
奔跑的身影踉蹌半步,暮色將他側臉切割成模糊的剪影。
鐘喬翊神色不明,揚起的手腕揮動得輕快如撲翅的鴿。
“這倔驢。”老板娘擦拭著虹吸壺忽然嗤笑,金屬壺身在燈光下折射冷芒,“上周換藥時碰他繃帶一下,疼得把我這欄桿都掰彎了。”
她忽然湊近打量少女泛紅的眼尾,“姑娘,他骨折了都不喊疼,你說究竟是為誰挨的打啊?”
風鈴在漸暗的暮色中叮咚作響。
陳韶九將冰鎮檸檬茶的冷凝水珠一顆顆捏碎,涼意滲進指甲縫的裂口。她想起少年領口隱約露出的新疤痕,像一彎墜落的月牙。
“他啊——”玻璃杯壁映出她比哭還難看的笑,“是把別人的月亮,種進了自己血肉里。”
陳韶九透過落地窗望去,少年奔跑時耳釘在暮色里劃出流星般的銀線,像初一雪夜她手機里始終沒有發出的那串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