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距離著陸還有大約五個小時。飛船已經開始調轉朝向準備減速變軌了，舷窗外那顆淡藍色的星球一點點離開了我的視野。我的眼前再次出現了那片深邃的星空，飛船與軌道線速度反向的加速度再次將我壓得陷到椅背里。如果不是湯圓在一旁提醒我穿好防護服，我都以為自己還在脫離火星的加速運動中呢。因為太過激動，從距離著陸還有一天多的時候我就一直沒睡覺，現在我感到大腦暈暈沉沉的，但還是耐不住激動無法入睡。

湯圓被加速度卡在座椅上，半個身子都陷了下去，只有顯示屏和顯示屏上的那個小臉露在外面。

“馬上就要著陸了，你要是再不睡的話，到了地球上可就起不來了。你想到了地球上之后就只是睡覺嗎？那樣多沒意思啊。”

“——可是我睡不著啊！”

“需要我給你唱首催眠曲嗎？”

“那怎么可能管用嘛！”

“但是你現在必須睡覺，不然會影響身體健康的......”

“——哎，地球上真的是你說的那樣嗎？”

“肯定沒錯。所以現在你就放心睡吧。”

“哦。好吧......嘿嘿......！”

加速度像一只溫柔的大手把我壓得陷到柔軟的椅背里，讓我感覺像是沉進水里一樣，全身上下莫名地放松。平穩的微小的震顫感又出現了，我像剛出發時一樣，不一會就又迷糊了起來。

......又過了不知多久。

我躺在座椅上剛要睡著，加速度又突然增大，整個飛船也開始劇烈顫抖起來，把我又給嚇醒了。我慌忙點開操作面板，上面顯示距離著陸還有8分鐘。

“開始穿越平流層，推進器燃料耗盡，即將分離，過會可能會有較大的震顫感，請做好準備！”

湯圓話音剛落，巨大的加速度就壓得我快要喘不過氣來。整個艙體都在劇烈地震動著，好像還在不停地轉圈，搞得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仿佛要把昨天的飯都吐出來。但馬上，隨著艙外“哐”的一聲，我感覺仿佛一瞬間有了方向感，加速度的方向變得恒定起來，而不是像幾秒鐘之前那樣來自四面八方。過了一會，加速度似乎開始慢慢變小，隨后變小的速度快得明顯起來，不一會就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不那么劇烈的震顫感，還有隱約的風聲從外面傳到艙內。又過了一會，下落過程變得穩定起來，我從艙壁內拉出控制屏瞄了一眼，上面的一行小字顯示“未發現對接點”。

湯圓頭上的小燈忽然“嘀嘀嘀”地亮了起來。“就快要落地了。快捂住頭！”

我還沒來得及問什么，巨大的加速度便再次出現，這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大，直接把我整個人都埋到了椅背里。幾秒種后，我只感覺腦袋像是被人重重地來了一下，頓時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

我迷迷糊糊地從座椅上醒了過來，剛想翻身就直接從上面滾了下去，頭盔“咣”地一聲撞到艙壁上。周圍一片漆黑，從破損的舷窗外透出一種慘白的詭異的光來，借著這光我看到周圍的艙壁有些地方大塊大塊地脫落下來，里面的各種儀器的碎片散落了一地。我脫掉防護服，從舷窗鉆了出去，來到外面，踩在地球的土地上。我感覺身子好像比以前重了許多，這讓我感到有些暈乎乎的不適應。我環顧四周，沒有看到湯圓的影子。

天上忽然落下雨來。我抬頭看了看地球的天空，并沒有看到想象中的白云，只是黑乎乎的一片，還有被一團團的黑影擋住的一顆發著白光的不知什么東西。這就是地球上的太陽？——不，應該不太可能，也沒準現在還是晚上。比起這個，我叫了好幾聲湯圓它都沒出來找我，這已經讓我有點著急了。

我不甘心，又叫著湯圓的名字在著陸艙周圍找了一圈，但還是沒有找到。忽然，我看到遠處什么東西亮了一下；緊接著，“轟隆”一聲巨響傳進了我的耳朵，像是什么東西爆炸的聲音。在聽到這聲音后，一陣電流從我的大腦中竄過，我立馬就想起了爺爺提到過的“雷”——這是一種象征著死亡的自然景象，爺爺說，當這玩意落下的時候，人要是站在下面，就會瞬間在高亮中伴隨著巨響化為灰燼。

我立馬嚇得兩腿一軟，腳下一個趔趄，臉朝天摔倒在地上。我看著遠方高空中的雨點一點一點地加速下落，最后落到我旁邊，打到我臉上。我的腦中忽然冒出一個想法——雨點在高高的天上形成后便從零開始一直加速，朝著地面，什么東西都不能迫使它改變目標。當它終于到達地面上時，速度也變回了零。——我似乎在一瞬間感到，從我自火星上出發的那一刻起，這個結局就是注定的了，就和我很久以前經歷過的那些事一樣，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就像人從出生到死亡一樣，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我呆呆地望著天空，一時間似乎感到失去了所有目標，只是單純地呼吸著，活著，所有的事情都變得毫無意義。一聲響雷再次從遠方傳來。我打了個激靈，頓時回過神來，驚覺自己剛剛一直在想些什么稀里糊涂的東西，忙從地上站起，抖抖身上沾著的泥水。不遠處接連幾次閃光。在震耳欲聾的雷聲中，我看到幾座高大無比的建筑物投來的巨大剪影，像巨獸堆疊起來的骨骼。我抖擻精神，借著雷光與天邊“太陽”慘白的光暈，前往那一座座巨大的建筑殘骸間繼續尋找湯圓的蹤跡。

我在淌滿雨水的道路上走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我走著走著，雨漸漸小了起來，雷聲也消失了，灰暗的天空中也一點一點地透出光亮。遠方厚厚的云層背后隱隱約約浮現出一抹白暈，我知道那是真正的太陽出來了。初升的太陽的光照在林立的巨樓間，把殘骸連同細密的雨點都一同鍍上了淡淡的金邊；無數細小的水流從巨樓龐大的骨架里涌出，在空中或高或低地用拋物線織成一張張流動的巨網，這些巨網像水晶一樣高高地懸在空中，網住了天邊晶瑩的日光。我仍然繼續走著，不知道要走多久，也不懼怕要走多久。我走啊走，不知不覺就又回到了著陸艙旁。我抬頭看向天空——不是藍色，而是一道道光從厚度不均的云層中穿出，將雨后的天空影成灰與白的巨幅油畫。

我靠到著陸艙冰涼的外壁上，打算在這歇一會。忽然，我隱約看到不遠處的霧氣中出現了一個人影，但是臉和身子都被光線模糊了，看不出來是誰。在他的旁邊還跟著一個什么東西，圓圓的黑色剪影打在我的視網膜上，中間還有一點亮光。——是湯圓！

湯圓看到我正在沖它招手，略微加快了速度，骨碌骨碌地朝我滾了過來。我欣喜萬分地蹲下身去想把它抱起，但它實在是太重了，像塊石頭一樣根本搬不起來。我抬頭看向和它一塊過來的那個人，——是一個中年人，披著一身黑斗篷，應該是為了擋雨。我看了看他兜帽下的臉，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親切感，站起身來徑直朝他跑去。

“——爺爺！！”

我說著朝他一把抱了過去。在聞到他身上的氣味后，我幾乎能肯定眼前的這個人就是爺爺。

斗篷下的身軀似乎愣了一下，隨后就一直僵在原地，一動不動地任憑我抱著他。許久，他慢慢地從衣服里抽出手，也輕輕地抱了抱我。

“......好孩子。”

湯圓在背后看著我們，顯示屏上的小臉一副呆呆的笑容。我們抱在一起待了一會后，它從土里拔出身子骨碌骨碌地滾了過來。

“正好雨也停了。該出發了！”

“出發？”

我看看旁邊的爺爺。他摘下斗篷，抬頭望了望天邊的那團光亮。隨后，他忽然拉起我的手，

“——走吧。”

“我們去哪啊？”

“......回家。”

——空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