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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訣別

弟弟剛剛打發(fā)走了那個美國記者后,我就急忙打開車門,跌跌撞撞地跑進房里,奔向床上的母親,猛然跪在地上。我的妹妹在家里等我,村里也來了很多人。我的母親蓋著被子躺在床上,她的呼吸輕輕的,雙手露在被子外面。我一遍遍地撫摸她那瘦到只剩骨頭的布滿褶皺的手,止不住地熱淚長流。

我的父親和母親先后生育了6個子女,但因為當時農(nóng)村條件艱苦,缺衣少食,尤其是醫(yī)療條件極差,最后只有我、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活了下來。我曾經(jīng)有一個哥哥,但他3歲時在屋前池塘里溺亡了。

農(nóng)村的許多家庭都望子成龍,希望有朝一日能鯉魚躍龍門,徹底改變現(xiàn)狀。因此,對那些頑劣淘氣的孩子,許多農(nóng)村家長都采取粗魯?shù)捏w罰方式,有的孩子甚至被打得死去活來。我記得鄰居家的一個孩子,因為成績不好,他的家長用挑水的扁擔打他,扁擔被打斷了之后還不解氣,又用木板凳打他,連木板凳也被打斷了,結果,他被打得趴在床上幾天都不能起床。我的母親是一位受過私塾教育的偉大女性。她從未打過我們,倒像一只老母雞護著小雞那樣,庇護著我們。即使我們有什么過錯,她都看成是自己的錯誤,先是給予理解和諒解,然后進行解釋與引導,讓我們在平和的氣氛中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并樂于改正。

我至今還記得,有一次,我爸爸從外地回家,帶回一斤豬肉,我媽媽讓我把燉肉的瓦罐拿到家門口的池塘去洗。那時,我才不到10歲,毛毛躁躁的,一不小心就把瓦罐摔了個粉碎。那時候,對一個農(nóng)村家庭而言,一個瓦罐是一件了不起的資產(chǎn)。我自知犯了大錯,便逃到山后的森林里,爬上樹躲藏起來。久未見我回來,我媽媽便四處找我,終于找到后卻并未責備我,而是拿來一大包爆米花,哄著我從樹上爬下來。她的舉動讓我自責、讓我感動。

20世紀80年代初,為了給家里減輕一些負擔,我曾報名參軍,并順利地通過了南海艦隊的體檢和政治審查。但是,我的母親因為當時南疆局勢動蕩而擔心我的安危。就在我即將去穿軍裝的前夜,她緊緊地抱住我,哭成了一個淚人。我是家里的長子,想到母親曾經(jīng)的失子之痛,我就放棄了參軍。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有神佑,要是我那次參軍入伍了,之后還能有機會考上北京大學嗎?

1993年,我還在國內(nèi)工作時,把二老接到北京長住。1994年夏天,母親第5次中風,看到母親被病痛折磨得非常痛苦,我心如刀割。在她清醒之時,我勸她去醫(yī)院治療,可她怕花錢,不肯去醫(yī)院。勸說無效,我便先給120打了急救電話呼叫救護車,接著,就背起我母親從5樓下樓(那個宿舍沒有電梯),急送去中國民航醫(yī)院救治。當時,從機場宿舍區(qū)到中國民航醫(yī)院的道路顛顛簸簸,我只好一手拿著吊瓶,一手抓住車把。經(jīng)過診斷后,中國民航醫(yī)院建議轉到北京酒仙橋醫(yī)院就醫(yī)。在母親住院期間,我放下了所有事情,日夜陪伴照顧,守候在母親身邊,直到她蘇醒。經(jīng)過半年多的醫(yī)治和精心療養(yǎng),母親的病情竟奇跡般地好轉了,10年內(nèi)沒有復發(fā)過。

那時,我的工資并不高,母親的病需要換血,治療費特別昂貴;兒子剛出生不久,也需要花費。我只好到處借錢為母親治病。此后,我母親經(jīng)常向家鄉(xiāng)人自豪地稱贊我說:“我給九霖吃的是粥,他還給我的卻是肉!”熬過無數(shù)艱難歲月生活的母親,仍然把能夠吃上肉視為最高幸福。

往事歷歷在目,無法釋懷。如今,我跪在病榻前,淚眼朦朧地望著我的母親。可母親已經(jīng)不能開口說話了,眼睛也是閉著的。盡管如此,我卻忍不住要一句句、一遍遍地跟她交流:“媽媽,九霖回來看您了!兒子不孝,對不起您了!自古忠孝不能兩全。請允許不孝之子暫時返回新加坡協(xié)助調(diào)查。我一定早去早歸,以便全身心地伺候您。要不然,我會心掛兩頭。畢竟,新加坡那邊需要我啊!”站在我身邊的家人們、鄉(xiāng)親們都為這一番陳情哭泣,我看見我的母親竟然奇跡般地眨了幾下眼睛,流出眼淚來,她的嘴哭歪了,卻發(fā)不出聲來。此情此景,我更加無法克制地嚎啕大哭,身體劇烈地顫抖著,急促地喘著氣,幾乎要把整個內(nèi)臟哭出來。

當時,我的父親身患糖尿病,每天都在注射胰島素,他走過來把我扶起,說:“九霖,你還是去新加坡吧!這邊有我在,你去那邊把事情處理好,快去快回!要是晚回了,我怕你再也見不到你母親了。”(真是不幸而言中,這次竟是永別!半年后,2005年6月19日,我母親逝世,我被新加坡方面拖了半個月才被允許回國奔喪,沒能在母親彌留之際看上一眼,只能在母親的墳前長跪不起。)

我拉著父親的手站起來,緊緊地抱住父親。后來,想起那情景,真是:“地震襲來墻不抖,黑云壓下風滯游。但聞撕心裂肺聲,更覺滿屋淚橫流!”

我和家人及村里的人哭過一陣后,家里的座機響起來了,我父親走過去接電話。電話那頭說:“您好!請問您是陳老先生嗎?”我父親說是的。電話那頭接著說:“我是《華爾街日報》的記者,剛剛見過您了,您還記得吧!我正坐車前往武漢,司機跟我說,我剛剛經(jīng)過的那輛車里面坐的好像就是陳九霖,就是您的兒子。我錯過了一個機會,我想返回,但司機不同意返回,天色漸晚,他怕路上遇到搶劫。您能不能讓您的兒子陳九霖來接電話,我只要和他說兩句就夠了。”

我父親用左手捂住聽筒,向我使眼色,小聲地問我要不要接電話,我擺手示意他,我不能接。我父親就告訴他說:“他不在家,已經(jīng)走了。”掛斷電話之后,我父親告訴我,那個記者在電話里連連嘆氣,顯得很遺憾的樣子。后來,那個記者在《華爾街日報》上連續(xù)發(fā)了3篇文章,分析中國航油事件,其中的一篇寫到我“在一夜之間從高處重重跌落,滑向地獄之門,生死未卜”。《華爾街日報》還有一篇文章則明確無誤地提到記者去過我的老家,還說我相信風水,而風水卻沒有幫到我。但我并不知道說我相信風水從何而來,是看到媒體報道說我喜歡讀《易經(jīng)》?不過,《華爾街日報》的報道的確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從國內(nèi)范圍看,僅次于《財經(jīng)》雜志的《成敗陳九霖》[1]那篇封面報道。

第二天,也就是2004年12月6日,我專程去舅舅家,因為我從小在舅舅家長大,差一點兒就被過繼給了舅舅。

我父親是一名農(nóng)村基層干部,我母親是一名小學教員。由于他們都忙于各自的工作,又要養(yǎng)家糊口,就把出生才8個月的我送到外祖父母家撫養(yǎng)。外祖父母家在浠水縣夏涼鄉(xiāng)龍井村,那里有一座挺高挺大的山,村民們都叫它鳳凰山。當?shù)氐睦习傩战?jīng)常講起“北宋醫(yī)王”、撰成6卷《傷寒總病論》的龐安時,我的外祖父也常常給我講起他的故事。鳳凰山上有一座龐安時廟,有人說那里是龐安時的故鄉(xiāng),也有人說那是他行醫(yī)次數(shù)較多的地方。我外祖父母家的房屋就建在半山腰上,家里的飲水和用水都是山泉,清澈透亮,沁人心肺。我小時候住在那里時,山上布滿了松樹林和毛竹林,到處郁郁蔥蔥,空氣帶著綠草的芳香。我從出生后8個月直到5歲半,都被寄養(yǎng)在外祖父母家。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含辛茹苦地把我養(yǎng)大,對我恩重如山。每天晚上,外祖父都會給我講故事,我常常在他講的故事中進入夢鄉(xiāng)。那時,舅舅的婚姻受到挫折,外祖父母特別希望我在他們家鄉(xiāng)的學校讀書,目的是讓我成為我舅舅的養(yǎng)子。但我爸爸不同意,他以山村學校的教學條件不好為由,把我接回竹瓦鎮(zhèn)寶龍村上學。當時,我非常不愿意離開,想留在那里,外祖母也舍不得我。

我記得,在我父親要接我回到寶龍村的家里時,我極其不情愿,趁大人們不注意時,就偷偷地跑到大山的深處躲藏起來。我鉆到紅薯地里,那里的紅薯葉子長得十分茂密,中間剛好有條溝,我就躲到那條溝里面。全山村的人都出動來找我,我清楚地聽到外面有人在急切地呼喊我的名字,但我就是不吭聲,誰也找不到我。后來,夕陽西下,大家變得更加著急了。這個時候,我的外祖母終于開口了:“你們不要找,我知道我的孩子在哪里。”后來,我猜想,她不說出來,就是想讓我隨自己的意愿在那塊熱土上多待一會兒。只是,山里畢竟是野獸出沒的地方,讓我一個人長時間地躲在山里可能會發(fā)生危險。外祖母從小纏足,她的腳是典型的“三寸金蓮”,走起路來就像是在跳芭蕾舞。她拄著一根拐杖,直奔我藏身的紅薯地,呼喚我的名字。我一聽見外祖母的聲音,就立刻跑出來見她。外祖母之所以直奔那個地方,是因為我們曾一起去那里扒紅薯,我還在那里和她玩過捉迷藏。

往日的歲月就是由一個個細節(jié)貫連而成的。后來,每當我想起這個情節(jié),都忍不住要傷感一番。外祖母找到我之后跟我說:“你這次回去不是要在家里待著,是回去探親,你到那邊住幾天,過后再回來。”我有些狐疑地看著她,并不說話。她接著又寬慰我說:“你還不放心的話,就讓你姥爺跟你一塊兒過去,過幾天你再跟你姥爺一塊兒回來,你看這樣成不成?”我一聽外祖父會跟我一起去,我想他肯定不會把我一個人留在那邊自己回來。5歲半的我這才在第二天騎在外祖父的脖子上,心不甘情不愿地離開了我的外祖母。

當時,我只聽見送行鞭炮的響聲,并沒有聽見外祖母的哭聲,也沒有看見她流一滴眼淚。但是,我聽見她很傷心地對旁人說了一句話:“樹大要開枝,鳥大自然飛!”她沒有哭是因為她努力地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怕她的淚水會影響到我的心情,怕我不能安心讀書。后來,外祖母村里的人告訴我,在我離開后,她靜靜地佇立在送我的路口,目送著我,長長久久地不愿轉回身去。在看到我的身影像遠去的飛雁消逝在青山白云之中時,外祖母才“哇”地一聲痛哭起來,接著便暈倒在地,被人急忙抬回家后,我那可憐的外祖母一連病了好幾天。

我回到父母的家之后,一直緊緊地跟著外祖父,就怕我一不留神他就不見了。當時,農(nóng)村條件很艱苦,晚上睡覺時,在地上鋪滿一層稻草,在稻草上蓋一床被單,這就是我和外祖父的床鋪了。旁邊是一頭牛,再過去是一頭豬。晚上,我一直摟住外祖父的脖子睡覺,甚至還將腰帶的一端系在我的手上而另一端系在他的手上,生怕他半夜偷偷走了,但是,睡熟之后手自然就松開了。沒想到外祖父真的是這樣打算的,他大概四五點鐘就起來了,那時天還是黑的。他要出門的時候,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猛然從床上站立起來。農(nóng)村的小孩子晚上睡覺都脫光所有衣服,只穿一個三角兜。我的外祖父在前面急急地趕路,我就光著身子在后頭跟著跑,又哭又喊地跑了兩三里路。我的外祖父終于不忍心繼續(xù)往前走了,他回過頭來,眼里噙滿淚水,有一種很心酸的感覺。他抱著我又走回我的父母家,安心在那邊陪我住了7天,讓我對這個家慢慢熟悉起來,他才偷偷地回去了。但是,等到他回去的時候,我還是依依不舍。

我在北京大學上學時,我外祖母逝世了。家里人怕影響我的學習,沒有通知我,讓我終生遺憾。我外祖父逝世時,正趕上我在家休暑假,他的離去讓我悲痛欲絕。兩位老人的音容笑貌至今歷歷在目、銘刻在心。

對我來說,舅舅家保存著外祖父和外祖母的魂靈,那是我童年最溫馨的回憶。所以,2004年12月6日這天,我在爺爺奶奶的墳前燒香磕頭之后,先是開車到夏涼鄉(xiāng),然后,順著山路步行幾里路到舅舅家。雖然外祖父母已經(jīng)離世,但我舅舅還健在。我先到外祖父母的墳前燒香祭拜,然后,又與舅舅和舅媽一一話別。接著,我又要去我的二姨家看看,因為我從小跟她一塊兒長大。從舅舅家到二姨家也有一公里山路的距離,我照樣步行過去。二姨的智力不太發(fā)達,雖然思路清晰,但是,說話不是太利索。所以,我還是要去看望她,給她留了幾千塊錢。從二姨家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日落西山了。

第三天,也就是2004年12月7日,我再次回到竹瓦鎮(zhèn)寶龍村。我提前三天為父親舉辦了73歲的生日家宴,在上海工作的弟弟,在宜昌的妹妹及表兄弟們都回老家來了。我對我父親說:“如果這次新加坡之行能夠為公司的新生起到作用,即使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父親聽完我的話,什么也沒說,拿起酒杯來,“敬”了我一杯。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受父親的敬酒,我理解父親敬酒的分量。我安慰父親說:“我本身是一個農(nóng)村的孩子,大不了過幾年再回來陪您老人家種田去。希望您健康長壽,能夠等到那一天!”

在老家,我把當時能夠想到的事情都一一安排妥當,包括給我爸爸、舅舅、二姨等留下一些現(xiàn)金,給媽媽請了4個護工。做了這些工作之后,離開老家之時,盡管有些悲悲切切,但內(nèi)心還是平靜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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