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正聽得仔細(xì)，就連躺在地上裝暈的陳牧也聽得入迷。

類似這樣的民俗故事，陳牧也很少有機(jī)會去聽，自然會被這份離奇曲折所吸引。

眼見龐榮榮悶不出聲，仿佛賣起了關(guān)子，營房眾人可是捺不住性子的爽漢子，紛紛出言催促于他，切莫話說半頭才是。

龐榮榮徑自端起碗來，輕抿一口酒，忽而猛地仰頭飲盡。

“你們真要聽是吧，那也行！咱們要先說好！出我口，入你耳，此后在外人面前談起，龐某概不承認(rèn)！”

眾人見龐榮榮這么急于撇清關(guān)系，反而加深了好奇。

“行行，答應(yīng)你，不跟旁人說。”

“俺也不說，俺今后不提就是！”

趁著眾人附和的間隙，龐榮榮不著痕跡地看了地上一眼，方才開口。

“那我們繼續(xù)！去年恩科，皇榜一發(fā)下來，咱們那位舉人嘞，發(fā)現(xiàn)自己又沒中，就在京城里悶了半年，整日里花天酒地，恨不得睡在酒壇子里，也沒過多久，大概三四個月吧，這身子便垮了，別說是這舉人了，擱著你，王老六，你那身板、那小腰子，半月怕就廢了……”

“今年年初二月份的時候，舉人家里費(fèi)了多少的力氣啊，才把人從京城里給運(yùn)回來，你榮哥我，當(dāng)時還特意去城外看了一眼，形容枯槁啊，整個人都跟變了模樣似的，躺在那里有一口沒一口的出氣，那模樣……”

眼瞅著龐榮榮又要在此停頓，主位上的張將軍趕忙拿眼神催促，王老六等人亦如他般，躺在地上的陳牧更是恨不得坐起來聽。

且不說別的，單論起講故事，龐榮榮絕對算得上是一把好手。

等到眾人的期待到達(dá)了頂點(diǎn)時，龐榮榮緩緩開口。

“那姓趙的狗皇帝，不是素以仁厚欺世盜名嘛，對那些個一試再試，屢試不中的舉子有所關(guān)照，特賜同進(jìn)士出身，又叫特奏名。”龐榮榮的話說到這里，偷偷瞥了幾眼主位上的張將軍，見對方一副聽故事的模樣，似乎沒有觸犯忌諱，才接著道：“哎……要說時也命也，只能說那舉人的命不好……”

“怎的？他怎個命不好法了？都當(dāng)上舉人老爺了，還命不好？”

“是啊，龐榮榮你速速說來，莫要打岔！”

“后來呢？別整沒頭沒尾的，你趕緊說！”

在場的士兵大多不是本地人，包括張將軍在內(nèi)，也不是杭州人士。

與此同時，陳牧也趁著眾人向龐榮榮打聽的工夫，注意力完全不在自己這邊，趕緊抖了抖腿腳。

畢竟是在寒冬臘月里，雖然身上穿著從鄰居那里借來的襖服，但陳牧躺在地上足有小半個時辰，也實(shí)在是夠冷的了。

“今年八月，姓趙的狗皇帝特賜名七十九人進(jìn)士及第，這其中就有咱們那位舉人，可還是……還是晚了一步啊……那舉人早半個月前撒手人寰，魂歸九天，追了一輩子功名，卻落在身亡之后……哎……”

話聽到這里，在場絕大多數(shù)士兵的臉上，并沒有太多波動，反倒是張將軍自顧自的喝下幾口悶酒，止不住地?fù)u頭。

營房里的小頭目們，大多都是窮苦人家出身，沒有經(jīng)歷過讀書、科考一路，也很難有感同身受。

但時下所講究的，也正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因而從天上降下的福份，皇帝特賜的進(jìn)士名，落在自己頭上，眼看夙愿即將達(dá)成，卻先一步一命嗚呼，多多少少也顯得有些命運(yùn)弄人。

“倒有點(diǎn)可惜了！進(jìn)士大老爺！真是不敢去想的大人物……”

“俺聽人說，杭州城里的舉人老爺能有百畝良田，那進(jìn)士大老爺會有多少畝田……”

“還大老爺！我呸！沒就沒了，你們嘆個甚氣？！這世道少個狗官，依我看更好！”

“要萬一是個好官呢？這人啊，真是命不好……”

眾人一番感嘆過后，場面上漸漸冷了下來，場中的龐榮榮卻忽的扯起嗓子。

“我說弟兄們吶，終究還是小瞧了狗皇帝！那姓趙的皇帝，說自己上應(yīng)天意，下順民心，不忍心什么見那已故進(jìn)士一生所求之功名，旁落至身后，特賜其子舉人身，另從九品迪功郎。”

話到此處，眾人起先微微一愣，約莫是因?yàn)闆]太聽懂，繼而再聽龐榮榮復(fù)述了一遍，霎時間爭吵起來。

躺在地上的陳牧大致聽懂了其中原委，大約是趙皇帝可憐那位剛上榜的進(jìn)士，又或是為了拉攏天下士子心。

若要去封賞已故進(jìn)士，未免有些不美，反倒不如去賞賜他家子嗣。

于是，趙皇帝特賜進(jìn)士之子一個舉人身份，另封一階文散官。

至于特賜的舉子身份嘛，也不能真的去計(jì)較。

這年頭是個讀書人，就能自稱秀才。

但凡有祖上做過官的，通過推恩蔭補(bǔ)，甚至都不需要去參加州試，也能較為輕松的弄來一個舉子身份。

趙皇帝的賞賜粗聽上去倒還不錯，真要仔細(xì)計(jì)較起來，哪個補(bǔ)了實(shí)缺的進(jìn)士做不到這些？

代替已故之父，照顧其子嗣？

且不論緣由，單說趙皇帝的這番手段使下來，那不得引來天底下無數(shù)讀書人歸心。

陳牧作為一名穿越客，他能想到深處，并不代表所有人都可以。

茲好比，在民間百姓的心里，“明君思想”早已根深蒂固。

這其中，一派視趙官家為白蓮花，是天底下難得的明君！

趙皇帝有大智慧，書法繪畫水平比天還高，如今雖然四海動蕩，但全怪那以蔡京為首的六個奸臣蒙蔽圣上，各地頻發(fā)的百姓起義也跟皇帝沒什么關(guān)系，都怪當(dāng)?shù)氐墓賳T橫行貪腐。

另一派，則對他恨之入骨，這趙皇帝昏聵無能，縱享聲色犬馬，不顧百姓死活。

細(xì)說起來，就連方臘集團(tuán)內(nèi)部，在對待趙皇帝的態(tài)度上，也頗為幾分曖昧。

畢竟，在方臘攻破杭州城以前，所打出的旗號還是替大宋皇帝鋤奸，誅殺危害東南半壁的東南王朱勔，并不是要造反，更不是要與皇帝對著干。

……

營房內(nèi)，小頭目們吵作一團(tuán)，許久不曾開口的張將軍一拍桌子，場面立刻安靜下來。

“龐榮榮！你講此事，是何用意？！”

張將軍目光灼灼地盯向龐榮榮，那眼神看起來頗為嚇人。

龐榮榮聽后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轉(zhuǎn)頭望了眼地上的陳牧。

“回將軍，這雖是一酒桌閑談，但還請張將軍聽我把話說完。”

“你……那你快說……”

張將軍眼下雖有些氣惱，他龐榮榮說出口的話，明顯是漲了趙家志氣，今天可是義軍破城大勝的日子，豈能說出這等話來？

但又念及龐榮榮之前屢屢為自己出謀劃策，想這胖子平日里雖是口無遮攔了些，但還算守規(guī)矩知分寸，便一時捺下性子，打算聽他把話說完。

“多謝將軍……話說回來，咱們這位屢試不中的舉子，本有一原配，育有一子。舉子升官發(fā)財(cái)死老婆，續(xù)弦后再得一幼子，如此說來，家中便有了長幼、嫡庶之分。依照常理來說，東京汴梁城的封賞一下來，必定會引起一番家族爭搶……但那名原配所出之大郎，卻主動將舉子身讓于幼子！敢問張將軍、各位弟兄，若換做成是你，可否做到？！”

張淼聽罷這一席話，神色才稍稍緩解一些，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端起手邊的酒杯，呷下一口。

其余在座士兵，大多都為義軍里的小頭目，有人想開口，但瞅了瞅身邊的兄弟，又坐了回去。

也不知是誰，感慨了一句。

“那可是舉人身百畝良田，迪功郎嬌妻美妾啊……”

“……”

眾人明顯都聽見了這一聲感慨，雖然都不再開口，但大多都喃喃點(diǎn)頭表示贊同。

天底下不會有人，比這些曾經(jīng)的農(nóng)戶們，更懂得舉人身份所能帶來的諸多好處。

絕對沒有！

在他們看來，那簡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如今他們跟了方圣公以后，才覺得自己也有可能過上那樣神仙般的日子！

龐榮榮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繼而悠悠說道。

“我身后躺在地上的男子，姓陳，名牧，家住杭州東城窄巷。他，正是那舉人之子，只不過，是大兒子，是那被趕出門的陳家大郎……很明顯，他已經(jīng)餓死了……或者，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