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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訓兒俗說譯注
  • (明)袁了凡著 林志鵬 華國棟譯注
  • 8491字
  • 2020-08-27 13:47:30

導讀

林志鵬

有明一代之思想學術,陽明心學的勃興實乃一“大事因緣”。明憲宗成化年間(1465—1487),江門陳獻章(世稱白沙先生,1428—1500)倡“自得”之學于嶺南,主張學宗自然、靜養心體,一改程朱官學之舊習,啟發明代學術“漸入精微”的新風氣。姚江王陽明(1472—1529)繼之而起,揭“致良知”之教,直稱“圣人之學,心學也”(《王陽明全集》),自此“心學”大明,風靡大江南北。一方面,這場發端于陳白沙、大成于王白沙的“道學革新運動”(嵇文甫語)極大地撼動了明代官方意識形態,加深了儒學與佛道二教之間的滲透與融攝,進一步推動了“三教匯通”的思潮,深刻地改變了明代中后期的思想格局。陽明心學因獲得官方認同而儼然成為中晚明的主流思想,風行草偃般地傳播開來。另一方面,心學內部尤其是王陽明門下也與很多門派傳承一樣,“學焉各得其性之所近,源遠而末益分”,雖然門人弟子共同標榜圣學,但宗旨迭出,異說紛呈,塑造出斑駁陸離、五彩繽紛的晚明思想史面貌。“照耀著這時代的,不是一輪赫然當空的太陽,而是許多道光彩紛披的明霞”(嵇文甫《晚明思想史論》)。在這些“光彩紛披的明霞”中,有一道特別引人矚目,就是作為陽明后學而又匯通三教的袁了凡。

袁了凡(1533—1606)初名袁表,后改名袁黃,字坤儀,初號學海,因“悟立命之說,而不欲落凡夫窠臼”,故改號了凡,世稱了凡先生。明世宗嘉靖十二年(1533)生于浙江嘉善魏塘,神宗萬歷十四年(1586)進士,萬歷十六年(1588)至萬歷二十年(1592)任河北寶坻知縣,后升任兵部職方司主事。時值朝鮮“壬辰倭亂”,年屆花甲的了凡以“軍前贊畫”身份入朝抗倭。因與都督李如松意見不合,不逾年即遭削籍,返鄉后定居吳江趙田。了凡晚年主要從事著述及教子,并致力于慈善活動,于萬歷三十四年(1606)去世。明熹宗天啟元年(1621),吏部尚書趙南星“追敘征倭功”,被追贈為“尚寶司少卿”。

了凡出身于詩禮相傳的“文獻世家”,其曾祖袁顥、祖父袁祥、父親袁仁三代都有詮釋解析儒家“五經”的論著傳世,他本人更延續了家學傳統,撰有《袁氏易傳》《毛詩袁箋》《尚書大旨》《春秋義例全書》《四書疏意》《四書刪正》等闡釋儒家經典的著作。據史料記載,了凡自幼聰穎,“好奇尚博,四方游學,學書于文衡山,學文于唐荊川、薛方山,學道于王龍溪、羅近溪”,于“河洛、象緯、律呂、水利、河渠、韜鈐、賦役、屯田、馬政及太乙、岐黃、奇門、六壬、勾股、堪輿、星命之學,靡不洞悉原委”,足見其博采精擇、學無常師。他的一生,歷經了“六應秋試(鄉試)”又“六上春官(會試)”的漫長舉業生涯,走的是一條由“儒生”而“儒士”、由“儒士”而“儒吏”、由“儒吏”而“鄉紳”的典型儒家士大夫道路。

在時人殷邁(1512—1577)的眼中,了凡是一位“博洽淹貫之儒”(《袁了凡文集》);晚明劉宗周(1578—1645)亦云,“了凡,學儒者也”(《劉子全書》);在明末清初的朱鶴齡(1606—1683)看來,他是匯通三教的“通儒”(《愚庵小集》);而在成書于清乾隆四十年(1775)的《居士傳》中,在具有居士身份的彭紹升(1740—1796)筆下,了凡儼然成為一位“真誠懇摯”“以禍福因果導人”的虔誠佛教居士。誠然,由于家庭氛圍的影響以及個人學術興趣,了凡身上帶有較為濃厚的儒釋道三教匯通色彩,其晚年居家修持,亦確有“了凡居士”之名;但是倘若認真考察他的生命軌跡,了解他“六應秋試”又“六上春官”的科舉生涯,知曉他曾以“兵部職方司主事”身份“調護諸軍”出征朝鮮,并“以親兵千余破倭將清正于咸境,三戰斬馘二百二十五級,俘其先鋒將葉實”的歷史,就會感知到民間社會習以為常的了凡形象并不全面,甚至可以說有失偏頗。居士僅是了凡的面相之一,他同時更是深得儒家“內圣外王”之學真傳的士大夫,是“上馬殺賊、下馬著書”的豪杰之士。

提起了凡之名,大多數人便會很自然地想到《了凡四訓》一書。該書作為中國傳統善書經典,借助于佛教寺廟、居士團體等民間組織的力量,在中國社會各階層得以廣泛流傳,影響巨大。不可否認,《了凡四訓》一書彌漫著濃重的佛教氣息(當然亦蘊含儒、道二家思想元素),因果報應的思想尤其顯著。隨著此書的盛行,了凡的歷史形象在數百年之間也經歷了一個由“儒者”到“佛教居士”的變遷過程。

四百多年來,《了凡四訓》的盛行,使很多人誤以為該書是了凡所作家訓,乃至冠以“袁了凡訓子書”或“袁了凡先生家庭四訓”之名。事實上,了凡生前并無所謂《了凡四訓》行世,該書也不是了凡家訓,了凡寫給其子袁天啟(袁儼)的真正訓子書乃是《訓兒俗說》。

據考證,現存《了凡四訓》四篇文字(“立命之學”“改過之法”“積善之方”“謙德之效”)的確出自了凡手筆,但最初僅僅是散落于作者刊刻的《祈嗣真詮》《游藝塾文規》等著作中的文章片段,并未攢集成書,更無所謂“了凡四訓”之名。首篇“立命之學”作于萬歷二十九年(1601)了凡69歲時,收錄于了凡所著《游藝塾文規》中。該書于萬歷三十年(1602)前后刊行,在從事舉業的士子群體內暢銷一時。事實上,了凡晚年聲名卓著,“立命之學”并不僅僅通過《游藝塾文規》流行,這一3000余字的文本甫一問世便受到關注,并以“立命文”“立命篇”“省身錄”“陰騭錄”等名目單獨刻行。

周汝登(1547—1629)《東越證學錄》卷七“立命文序”云:

萬歷辛丑之歲,臘盡雪深,客有持文一首過余者,乃槜李了凡袁公所自述其生平行善,因之超越數量,得增壽胤,揭之家庭以訓厥子者。客曰:是宜梓行否耶?余曰:茲文于人大有利益,宜亟以行。……公于接引人,固有緣也,茲文之行,利益必廣。

“萬歷辛丑之歲”,即“立命之學”所作當年——萬歷二十九(1601)。這是迄今為止發現的最早關于“立命之學”刊刻的史料記載。它同時透露了兩層信息:其一,在“立命之學”寫成的當年年末,就有人企圖刊刻流通這一文本,可見其受歡迎的程度;其二,作為當時著名儒者又是陽明后學的周汝登,對刊刻該文表示明確支持。

此外尚有其他佐證。錢希言,生卒年不詳,主要活動于萬歷年間,有詩名,袁中郎盛贊其才,稱“吳中后來俊才,名不及諸公,而才無出其右者”。其所作《獪園》成書時間有待考證,但其自序作于該書刊刻之時,署為“癸丑冬”(萬歷四十一年,1613)。該書第三卷“仙幻”載有“孔道人神算會禪師立命”一則,即是了凡所述“立命之學”的故事。該篇末尾云,“袁因著《省身錄》示其家兒,竟以壽終于家”(《獪園》),由此可知,在了凡去世七年之后的1613年,“立命之學”以“省身錄”之名已經廣泛流傳。

無論是“立命文”抑或“省身錄”,以及“立命篇”“陰騭錄”等諸版本,其內容大致相同,都是“立命之學”這一3000余字的文本,亦即后來《了凡四訓》四篇中的首篇。既然如此,那《了凡四訓》最早成書于何時?該書另外三篇(“改過之法”“積善之方”“謙德之效”)的情況又是怎樣?

據日本學者酒井忠夫考證,“了凡四訓”之名始見于清初的《丹桂籍》。也就是說,直至了凡歿后,才有人將其編輯并以“了凡四訓”之名刊行。四篇文字題目,除首篇“立命之學”外皆出自后人之手。《丹桂籍》版《袁了凡先生四訓》第一篇“立命之學”在四篇文字中的寫作時間最遲(萬歷二十九年,1601);第二篇“積善之方”與第三篇“改過之法”寫作的具體時間已難考證,但與萬歷十八年(1590,了凡58歲)夏付梓的了凡所著《祈嗣真詮》中的“改過第一”“積善第二”二篇內容基本一樣(必須指出,無論“積善之方”抑或“積善第二”皆未載“古德十人”之例證);第四篇“謙德之效”與“立命之學”一同于萬歷三十年(1602)刊行在《游藝塾文規》中,當時名為“謙虛利中”,所謂“利中”,即“有利于科舉中試”之意,可見該篇原本是為修習舉業的士子所作,這從篇末“今之習舉業者……吾于舉業亦云”(《袁了凡文集》)的表述亦可看出端倪。

也就是說,《了凡四訓》是一部后人輯錄了凡文字并刊刻流通的善書作品,在廣泛流傳后被以訛傳訛地當成了凡家訓。雖然這并不算是太大的問題,但并不符合歷史的真實。那么,了凡到底有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家訓?答案是肯定的。據曾為了凡之子袁天啟(袁儼)主持冠禮的沈大奎記載:

公(了凡)志不大酬,而還以其學教于家,訓諸其子天啟。……十月之吉,為其子行古冠禮,速余為賓。……既冠,峨然一丈夫子也。……厥明公(了凡)出《訓兒俗說》相示,諦閱之……自古家庭之訓,見于記籍者,未有若是之詳且晰也。是豈公一家之訓,將為天下后世教家之模范!

作為“通家之好”,沈氏受邀主持了凡之子的“冠禮”儀式,得以見到《訓兒俗說》這一真正的“家庭之訓”。沈氏閱過之后,認為其博雅大方,巨細不遺,既詳實又明晰。從了凡的角度而言,在其子“成人禮”的重要場合,將凝聚個人教子心血、伴隨其子成長的家訓展示出來顯然是十分適宜的。

了凡所作《訓兒俗說》共有八篇,分別為:“立志第一”“敦倫第二”“事師第三”“處眾第四”“修業第五”“崇禮第六”“報本第七”“治家第八”。在沈氏看來:

首曰立志,植其根也;曰敦倫,曰崇禮,善其則也;曰報本,厚其所始也;曰尊師,曰處眾,慎其所興也;曰修業,曰治家,習其所有事業也。外而起居食息言語動靜之常,內而性情志念好惡喜怒之則;上自祭祀宴享之儀,下自灑掃應對進退之節;大而賢士大夫之交際,小而仆從管庫之使;令至于行立坐臥之繁,涕唾便溺之細,事無不言,言無不徹。

八篇文字前后銜接,首尾貫通,一氣呵成,既“詳”且“晰”,其邏輯性和系統性都很強。在書中,了凡以一位父親的口吻訓示其子,諄諄教導,循循善誘,既嚴肅而又親切,既莊重而又和藹,讀之宛然如在目前,不愧為中國家訓中的精品佳作,沈大奎稱贊說“將為天下后世教家之模范”,確非虛譽。

至于了凡家訓的成效,從其子袁天啟(袁儼)的人生歷程中可略窺一二。據記載:

袁儼,字若思,號素水,袁黃子。少承家學,博極群書,尤留心經濟。性坦直,與人交謙和自下。天啟五年(1625)成進士,授高要知縣。七年(1627)夏西潦驟漲,城中水深三尺,死者無數,入秋淫雨不止。儼復勘親賑,以勞瘁嘔血卒于官,歸梓時宦囊蕭然。著有《抱膝齋漫筆》。

袁天啟短短47年的生命歷程中,其父了凡在其26歲去世,留給他的是一部《訓兒俗說》。他取得了明朝科舉道路的最高等級——“進士第”,出任廣東高要知縣。最終,他因為救災而過于勞累,死在任上。史料中有關他的行狀雖然僅有寥寥數百字,但字里行間描繪的是一位嘔心瀝血、廉潔奉公的好官。即使以當今價值觀來看,袁天啟也不愧為一位忠于國家、奉獻人民的清官廉吏。另據記載,袁天啟有五個兒子,后世家族人才興旺,綿延昌盛。

《訓兒俗說》既然是了凡的訓子之書,必然貫穿了凡家族一脈相承的家風、家教。要談了凡的家風、家教,就不能離開袁氏家族的傳統。據史料記載,了凡父母之道德風范頗為時人推重,時人稱“參坡(了凡之父袁仁)博學淳行,世罕其儔;李氏賢淑有識,磊磊有丈夫氣”(《庭幃雜錄》)。《庭幃雜錄》一書是袁氏兄弟五人——袁衷、袁襄、袁裳、袁表(凡)、袁袞——對其父母日常言行的記述,由袁衷的表弟錢曉刪定而成結合當時的時代背景、社會思潮及了凡家世,深入分析這一文獻,其父母的思想傾向、家風家教便會清晰細致地呈現出來。

(一)以儒為宗與兼收并蓄

袁仁在追溯其家學時說:“吾祖生吾父歧嶷秀穎,吾父生吾亦不愚,然皆不習舉業而授以五經義古義。”由此可知,盡管“不習舉業”,但袁家有著一以貫之的學術傳承,即儒家經典——“五經”義理。這說明,在術傾向上,袁家仍然是以儒家教義為基礎的。據包筠雅的研究,袁氏家學具有更傾向于“五經或六經而不是四書(《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的特點”(包筠雅:《功過格——明清社會的道德秩序》),事實的確如此袁家四代(袁顥、袁祥、袁仁、袁黃)都有關于儒家“五經”的著述就是一個明證。

在當時的社會氛圍中,以儒家學說作為家學的士紳家庭并不鮮見,但受自宋以降的科舉文化影響,對于儒家經典的關注焦點早已由“五經”轉移到“四書”上來。袁家重“五經”而不重“四書”的家學傳統,當與數代飽讀詩書,修習儒家經典,卻又遵從“不事舉業”的祖訓,長期游離于科舉文化之外的情況有關。就此而論,一方面,“重五經”的為學傾向由其“隱居不仕”的家族傳統所導致;另一方面,這一傾向又在某種程度上促使袁家不為“四書”所代表的官學(官方意識形態)窠臼所限,反而推動了袁氏家學向廣博性和兼容性發展。袁仁的為學特色,便是一個很好的例證。據《嘉善縣志》載:

袁仁,字良貴,父祥、祖顥皆有經濟學。仁于天文、地理、歷律、書數、兵法、水利之屬,靡不諳習。……顥嘗作《春秋傳》三十卷,祥作《春秋或問》八卷以發其旨,仁作《針胡編》以闡之。

袁顥作《春秋傳》,其子袁祥作“《春秋或問》八卷以發其旨”,其孫袁仁又“作《針胡編》以闡之”,反映出袁氏家族注重儒家“五經”的學風一脈相承。另外,“經濟學”(經世濟用之學)無疑是指儒家經典之外的實際學問,說明袁氏家學不囿于經典文本,而帶有實用色彩。這一特色體現在袁仁身上,便如王畿所說,袁仁“天文、地理、歷律、書數、兵刑、水利之屬,靡不涉其津涯,而姑寓情于醫”(《王畿集》)。袁仁以儒為宗,同時悉心經濟實學,對佛、道二教乃至九流各派都能廣泛融攝,說明其學問根基在民間,學術傾向呈現兼收并蓄的特色。

需要指出的是,袁家所在的嘉善,地處浙江與江蘇邊界,這一地區本是陽明心學勃興之地,當時心學的傳播已經呈現如火如荼的態勢。作為飽讀詩書的社會賢達,了凡之父袁仁與王艮、王畿等陽明門人都有深入交往,也曾在王艮的引薦下,登門向王陽明問學。在王陽明去世后,袁仁“不遠千里,迎喪于途,哭甚哀”(《王畿集》),由此推斷,他在學術思想上是傾向陽明心學的,或謂其為王門弟子也不為過。

(二)道德主義與積德行善

從某種意義上講,儒學學說可以用“內圣外王”四字進行簡單概括。《大學》中所列“八條目”即是“內圣外王”之學由內而外的層層展開。其中,“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屬于內圣之學,而“內圣”之學集中體現于“修身”,側重于強調個人修養與道德提升。袁仁思想以儒家學說為主體,其道德主義色彩尤為強烈。作為醫者,他主張養德(養心)重于養身。據《袁氏叢書》卷十《重梓參坡先生一螺集》載:

昆山魏校疾,招仁。使者三至,弗往。謝曰:“君以心疾招,當咀嚼仁義、炮制禮樂,以暢君之精神。不然,十至無益也。”

可見,袁仁并非一介懸壺濟世的普通醫者,更俱以“仁義”教人的儒者之風。儒家一貫強調“義在利先”,在道德與功名、富貴的關系問題上,尤能看出袁仁的道德取向。他說:

士之品有三:志于道德者為上,志于功名者次之,志于富貴者為下。近世人家生子稟賦稍異,父母師友即以富貴期之,其子幸而有成,富貴之外不復知功名為何物,況道德乎?……伊周勛業,孔孟文章,皆男子當事,位之得不得在天,德之修不修在我。毋棄其在我者,毋強其在天者。(《庭帷雜錄》)

此為袁仁訓子之言。一方面,他指出“伊周勛業,孔孟文章,皆男子當事”,不排斥事功與富貴聞達;另一方面,強調“志于道德者為上”,主張“修德”為第一要事,對其子“非徒以富貴望”,同時秉承孔門“富貴在天”的教誨。

值得注意的是,袁仁相信積德可以獲福,他曾說:

人有言:畸人碩士,身不容于時,名不顯于世,郁其積而不得施,終于淪落而萬分一不獲自見者,豈天遺之乎?時已過矣,世已易矣,乃一旦其后之人勃興焉,此必然之理,屢屢有征者也。吾家積德不試者,數世矣,子孫其有興焉者乎?(《庭帷雜錄》)

“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源于儒家“五經”之首《易經》,后經佛道二教對報應的宣揚而進一步強化,在明代三教融合的社會氛圍下,這一理念早已深入人心。“吾家積德不試者數世矣,子孫其有興焉者乎”,即是袁仁對其子的期許與勉勵,同時又是“積善余慶”思想的一種自然流露。在這一觀念下,了凡父母注重實踐善舉,逐漸形成積德行善之家風。據載:

遠親舊戚每來相訪,吾母(李氏)必殷勤接納,去則周之。貧者必程其所送之禮加數倍相酬,遠者給以舟行路費,委曲周濟,惟恐不逮。有胡氏、徐氏二姑,乃陶莊遠親,久已無服,其來尤數,待之尤厚,久留不厭也。劉光浦先生嘗語四兄及余曰:眾人皆趨勢,汝家獨憐貧。吾與汝父相交四十余年,每遇佳節則窮親滿座,此至美之風俗也。(《庭帷雜錄》)

又載:

九月將寒,四嫂欲買棉,為純帛之服以御寒。母(李氏)曰:“不可。三斤棉用銀一兩五錢,莫若止以銀五錢買棉一斤,汝夫及汝冬衣皆以枲為骨,以棉覆之,足以御冬。余銀一兩買舊碎之衣浣濯補綴便可給貧者數人之用。恤窮濟眾是第一件好事,恨無力不能廣施,但隨事節省,盡可行仁。”(《庭帷雜錄》)

(三)民間信仰與出世情懷

明朝政府尊奉程朱理學為官方哲學,但也重視正統宗教“陰翊王度”的作用,并對佛道二教加以保護和提倡。明代中期以后,佛道二教進一步世俗化、民間化,成為民間信仰的重要組成部分。袁家世代以醫為業,而道教養生術本與醫學密切相關,近代著名道教學者陳攖寧曾指出:“醫道與仙道,關系至為密切,凡學仙者,皆當知醫。”(陳攖寧《道教與養生》)袁仁雖然以儒家經典為依歸,但同時“雅徹玄禪之妙”,在思想上主張儒釋道三教共存,堅決反對某些儒者以儒家本位的立場批判、排斥佛教的言論與行為。他說:

吾目中見毀佛辟教及拆僧房、僭寺基者,其子孫皆不振或有奇禍。碌碌者姑不論。昆山魏祭酒崇儒辟釋,其居官毀六祖衣缽,居鄉又拆寺興書院,畢竟絕嗣。繼之者亦絕。聶雙江為蘇州太守,以興儒教、辟異端為己任,勸僧蓄發歸農,一時諸名公如陸粲、顧存仁輩皆佃寺基。聞聶公無嗣,即有嗣當亦不振也。吾友沈一之孝弟忠信、古貌古心,醇然儒者也,然亦辟佛,近又拆庵為家廟。聞陸秀卿在岳州亦專毀淫祠而間及寺宇。論沈陸之醇腸碩行,雖百世子孫保之可也。論其毀法輕教,寧能無報乎?爾曹誠識之,吾不及見也。(《庭帷雜錄》)

袁仁歷數的辟佛人物,都是以儒者自居之士,且多為名公巨卿,如魏校(1483—1543)、聶豹(1487—1563)之流。他以這些人物為例,向其子灌輸“毀法輕教,寧無報乎”的道理,表明他篤信佛教,深信因果報應之說。他又說:

六朝顏之推家法最正,相傳最遠,作《顏氏家訓》,諄諄欲子孫崇正教,尊學問。宋呂蒙正晨起輒拜天祝曰:愿敬信三寶者生于吾家。不特其子公著為賢宰相,歷代諸孫如居仁、祖謙輩皆聞人賢士。此所當法也。(《庭帷雜錄》)

此處,袁仁又從因果報應的角度,舉出顏之推、呂蒙正等前賢的案例,說明“敬信三寶”的功用。這一看法在當時的民間社會應當是習以為常的,也可以說,因果報應思想是明代民間信仰的一種基本形態。了凡之母李氏也篤信佛教,作為一位居家主婦,她更勤于念佛修持。據載:

母(李氏)平日念佛,行住坐臥皆不輟。問其故,曰:“吾以收心也。嘗聞汝父有言,人心如火,火必麗木,心必麗事。故日必有事焉。一提佛號,萬妄俱息,終日持之,終日心常斂也。”(《庭帷雜錄》)

佛教是明代民間社會的重要信仰,尤其是在江浙一帶,一個不識字的家庭婦女堅持念佛,原非奇事。袁母應當對佛學并無深入研究,但相較于中國社會世俗佛教信仰中強烈的功利趨向,以“收心”為目的念佛,顯得更加純粹,明顯受到了凡之父袁仁的影響。

此外,受佛道二教影響,袁仁家庭之中時常顯露出一種出世情懷。《庭幃雜錄》載有了凡記述袁仁夫妻的一則對話:

癸卯除夕家宴,母問父曰:“今夜者今歲盡日也。人生世間,萬事皆有盡日。每思及此,輒有凄然遺世之想。”父曰:“誠然。禪家以身沒之日為臘月三十日,亦喻其有盡也。須未至臘月三十日而預為整頓,庶免臨期忙亂耳。”母問:“如何整頓?”父曰:“始乎收心,終乎見性。”予(了凡)初講《孟子》,起對曰:“是學問之道也。”父頷之。(《庭帷雜錄》)

了凡之母在年終歲末感慨人生有限、萬事有盡。其父袁仁認同這一觀念,并以“禪家以身沒之日為臘月三十日”加以解釋。而他對“如何整頓”的回答則是“始乎收心,終乎見性”,帶有很強的禪學色彩。年方十一歲的了凡,則以孟子“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附會之,亦頗見其家學特色。

袁仁臨終詩云:

附贅乾坤七十年,

飄然今喜謝塵緣。

須知靈運終成佛,

焉識王喬不是仙?

身外幸無軒冕累,

世間漫有性真傳。

云山千古成長往,

那管兒孫俗與賢。(《庭帷雜錄》)

讀此詩句,不難體會到作者灑落的胸懷和超然物外的人生境界,以及對佛道二教出世理想的追求。

本書以《訓兒俗說》為主體。如前所述,與由后人整理成書的《了凡四訓》不同,《訓兒俗說》是了凡訓子之作,屬于真正意義上的家訓。該書體系完備,內容詳實,時人贊嘆其“事無不言,言無不徹”,“將為天下后世教家之模范”。無論從形式抑或內容上看,都能感知這部家訓的別具一格之處,它是了凡人生智慧的結晶,更是了凡訓兒教子的心血之作,堪稱中國歷代家訓中為數不多的精品典范,具有超越時空的價值,值得現代人悉心研讀并認真借鑒。明代著名的刻書世家“建陽余氏”于“萬歷乙巳”(1605)前后刊刻的《了凡雜著》中收入的《訓兒俗說》,為現今所見最早的版本,本書《訓兒俗說》即以此為底本整理標點,并加譯注和“實踐要點”。

為完整體現了凡家訓的全貌及淵源,將《了凡四訓》《庭幃雜錄》標點整理,作為附錄。

此外,為見證了凡一生行跡及其積德行善、改造命運的過程,又將本人整理的《袁了凡年表事略》附于后,以饗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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