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論文字學(二十世紀西方哲學經典)
- (法)雅克·德里達
- 3090字
- 2020-08-14 15:58:50
譯者序
《論文字學》是當代法國著名哲學家和文藝理論家雅克·德里達(1930—2004)的重要著作之一,初版于1967年,已被譯成多種文字。本書與德里達的其他著作,如《文字與差別》、《言語與現象》、《哲學的邊緣》、《撒播》、《繪畫真實》、《喪鐘》、《明信片——從蘇格拉底到弗洛伊德等》、《符號海綿》、《其他頭銜》、《馬克思的幽靈》等等,體現了解構主義的基本精神——反對邏各斯中心主義和言語中心主義,否定終極意義,消解二元對立,清除概念淤積,拒斥形而上學,為新的寫作方式和閱讀方式開辟廣泛的可能性。
自柏拉圖以來,西方文化傳統一直受到邏各斯中心主義的思維方式的支配,德里達認為,這種思維方式為主體主義的張狂和形而上學傳統提供了現實的基礎,其突出特點在于把意義、實在法則視為不變之物,把它們作為思想和認識的中心。邏各斯中心主義不僅設置了各種各樣的二元對立,如主體與客體、本質與現象、必然與偶然、真理與錯誤、同一與差異、能指與所指、自然與文化等等,而且為這些對立設定了等級,對立雙方在那里不是一種對等的平衡關系,而是一種從屬關系,第一項每每處于統治地位和優先地位,第二項則是對第一項的限制和否定。言語中心主義是邏各斯中心主義的特殊形式。按這種思維方式,言語是思想的再現,文字是言語的再現,寫作是思想的表達,閱讀則是追尋作者的原意。
德里達認為,邏各斯中心主義和言語中心主義貌似正確,但歪曲了思、說、寫的關系,特別是歪曲了說與寫的關系?!罢f”決不是“思”的簡單再現,說與思從一開始就存在差別,說的東西與思的東西不能等量齊觀,說充其量只能與思的東西相近,因為說出的東西比思的東西要么多些要么少些。因此,以作者為中心的閱讀方式和理解方式應當受到質疑。
在《論文字學》中,寫甚至比說更具本原性。寫往往更能反映語言的差別性,說卻常常掩蓋乃至取消這種差別性,在同一語言系統中,這一點尤為明顯。比如,不少同音異形的詞,僅聽讀音是無法辨別的,只有通過辨形才能將這兩個音同形不同的字區別開來。為了說明這一點,德里達還生造了différance一詞。在法語中,différance與différence讀音相同,僅聽讀音無法區別它們,根據字形卻可以做到這一點。因此,寫最能體現語言是一個差別系統的事實。德里達通過對萊維-斯特勞斯的《悲慘的熱帶》和盧梭的《語言起源論》的解讀進一步印證了這一點。
但是,德里達生造différance一詞還有更深刻的原因。他一方面對結構主義的結構概念懷有強烈的不滿,另一方面激烈批評現代主義對文本與閱讀的理解。德里達說,différance是潛存于文本中的散漫力量。由于différance的存在,人們原以為有中心和本源的地方其實并無中心和本源,一切都變成了話語,變成了充滿差別的系統,在系統之外并不存在超驗所指。德里達說過,“語言保持差別,差別保持語言?!闭Z言和文本的意義因差別而存在,但差別不是自我封閉的東西,而是一種永遠無法完成的功能。德里達用différance表示這種功能。différance有多種意義,但有兩個源于拉丁文différre的主要意義,一為“差別”,一為“延緩”。因此,différance實質上是包含差別的延緩或包含延緩的差別,我們不妨把它譯為“分延”。德里達力圖用différance表明,差別不是同時性的差別,而是歷時性的差別,是自由活動的差別。延緩不是同一物的無差別的保持,而是體現差別的活動。這就意味著文本不是一個已完成了的文集,不是一本書或書邊空白之間存在的內容,而是文字之間互為參照的“痕跡”。因此,閱讀決不是尋找原初意義,理解決不以作者為中心。以把握原初意義為特征的現代主義的閱讀方式和理解方式必須讓位于對作品的解構活動。
“解構”是德里達在胡塞爾和海德格爾的“拆毀”概念的基礎上提出的閱讀方法和哲學策略,德里達在談到這種策略時明確指出,“在傳統的哲學對立中,并沒有對立雙方的和平共處,而只有一種暴力的等級制度。其中,一方(在價值上,邏輯上等等)統治著另一方,占據著支配地位。消除這種對立首先就是在某個選定的時刻顛倒那個等級關系。”(J. Derrida,Positions,Minuit Paris,1972年,第56—57頁。)但是德里達所說的解構遠不只是對這種對立雙方的等級關系的顛倒,而是通過雙重姿態、雙重科學、雙重寫作來實施對傳統對立的顛倒,并對系統全面置換,“只有在這種條件下,解構才會提供在它批評的領域里進行調和的手段,而這個對立的領域也是充滿散漫的力量的領域。”(J. Derrida,Marges de la philosophie,Minuit Paris,1972年,第392頁。)
但是,如何對充滿對立的哲學系統進行全面置換呢?按德里達的解釋,解構一方面意味著突破原有的系統,打開其封閉的結構,排除其本源和中心,消除其二元對立;另一方面意味著將瓦解后的系統的各種因素暴露于外,看看它隱含了什么,排除了什么,然后使原有因素與外在因素自由組合,使它們相互交叉,相互重疊,從而產生一種無限可能性的意義網絡。德里達把這種解構活動稱為“舊語移植邏輯”,即在保留舊概念的同時將新意義移植進去。如果我們以解構的方式閱讀原有的文本,就會發現原有文本的界限已不復存在,而成了向我們無限開放,向其他文本無限開放的東西,里面的東西不斷涌出,外面的東西不斷進來對原有的東西進行替補。從這種意義上講,每一次解構都出新意,并且這種新意并非固定不變,而是在可能的文本的相互交織中組成“意指鏈”。意義無規則、無固定方向地“撒播”在解構了的文本之間。但撒播本身并非意義,而是意義的種植。解構證明了意義的不斷生成性,也證明了文本的非自足性和無限開放性。
基于上述的認識,我們不應將解構主義理解為傳統意義上的哲學理論,而要理解為一種新的閱讀方式,一種制造“痕跡”的游戲方式。整部《論文字學》都體現了這種精神。我在此處并不想以導言的方式復述《論文字學》的內容。因為這樣做不僅會破壞原著的相對完整性,而且有“替補”原著的嫌疑。有判斷力的讀者自會從這部著作中領會解構主義的基本精神,甚至從中讀出作者也不知道的新意來。
本書的翻譯始于1992年。對譯者來說,翻譯上的困難既在于德里達生造了不少新詞,又在于他好用詞的古義,也在于他喜歡使用隱喻,并反常地使用一些習以為常的術語。然而,最困難的莫過于他為體現“意義像種子般撒播”的思想而故意在同一段話甚至在同一句話中使用同一個詞的不同意義。比如,他幾乎同時使用“représentation”,一詞的所有含義——“表現”、“描述”、“再現”、“代表”、“指代”、“表演”等等,而在漢語里,找不到一個詞能同時包含這些意思。在翻譯本書時,譯者常常不得不中斷手頭的工作轉而大量研讀德里達的其他著作,因為一本書的術語常在另外的著作中得到了闡釋和互證。《論文字學》一書至少涉及九種語言,德里達寫作時總是旁征博引,有些引文出處交代不詳,有些引文與原書有較大出入,有些頁碼不夠準確。為此,譯者在瑞士、德國和法國的一些圖書館里找出了德里達引用過的一些著作,盡可能對德里達的引文做了校對。另有一些因一時找不到原書只好留待以后補校。好在譯者只需對翻譯上的問題負責。由于譯者懂的語種有限,雖請教過不下二十位歐美學者和國內學者,查閱過不下十三套百科全書,有些譯文仍可能有不確切,乃至錯誤之處,為此,譯者隨時準備傾聽來自各方面的批評與建議,以便有機會時對譯文進一步改進。
在此,我要感謝德里達教授惠贈原書并提供照片。我的同事佘碧平先生通讀了譯稿并提出了很好的建議。上海譯文出版社資深編輯,譯界前輩汪紹麟先生不辭辛勞反復審讀了譯稿,補正了若干錯漏并就若干術語的翻譯提出了很有價值的建議。上海譯文出版社趙月瑟女士始終關心本書的翻譯并不斷給譯者以鼓勵與鞭策。我的導師Jürgen Mittelstra?教授于百忙之中為我解決了一些古希臘文、拉丁文、丹麥文和意大利文的有關問題。借此機會,我向他們表示衷心的謝意。
譯者
1999年6月
于復旦大學哲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