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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虞世南的生死時刻

  • 我的兄弟歐陽詢
  • 風山姜米糖
  • 3032字
  • 2020-08-24 09:00:00

我和我那兄弟在江都渡過了一整個難熬的冬天。

行宮之中百官都不得隨意走動,唯獨冬至之日我求來半日祭祖的恩典。我爹去世之時便葬于江都,我在北方為官,這些年也甚少去我家祖墳祭拜。

既然半強迫地回了江都,我便想著也去祭拜一番吧,也找個合理的理由出這行宮透透氣。

我兄弟默默地隨我同去,我倆騎著馬裹著披風,頂著陣陣刺骨的寒風,緩緩地往山里去。

在陰冷潮濕的山林之中,我爹墳頭上一片荒涼,落葉遍地,雜草叢生,墓碑上滿是灰塵,都要看不清楚字了,似是很久沒有人來過了。

我當時還帶了點祭品,上了香,與我兄弟很認真地拜了拜。之后我倆靜默了很久,也都不想這么早就回到那令人窒息的行宮去,便不約而同默默地收拾了一番。

我拔了會墳頭上的荒草,老骨頭就酸痛得不行,腰都直不起來。再轉(zhuǎn)頭一看,發(fā)現(xiàn)我兄弟端坐在我爹的墓碑前,用袖子認真地擦拭著。

灰塵混著冬日里凝結的露珠,變成了濕泥,將他袖子弄得很臟,可他卻絲毫不在意。直到把石制墓碑擦拭得光潔圓整,他才垂下手,看著墓碑上的字微微嘆了口氣。

我爹應該是這世上對他最好的人了吧。雖然他這一輩子從未說過一句感激我爹的話,可是他在墓前那種埋在心里深沉的情緒也微微感染了我。

只是昔日里的宮廷奢華,玉樹流光照后庭,幾十年一晃而過,凄冷荒涼的墳堆邊,也只剩下我們這兩個年過花甲的老頭了。

而我們的將來,卻也如遠方陰沉的云靄一般,壓迫得讓人窒息,看不到一點希望。

天色漸暗,我倆只得上馬歸去,我嘟囔了一句:“我以為我大哥會來。”

我兄弟一開始未說話,沉默良久才道:“不來也好,這么多年朝堂之上也未與他說過一句話。見了面也是尷尬。”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想來也是,我爹在的時候,那濟陽江氏也算是一方豪族,陳朝政治的核心圈代表,這我爹不在了,尤其是來到了大隋,再提江氏的名號,不但不能給仕途加分,搞不好還要被人嘲笑“亡國之臣”,像我大哥這樣的性子,又如何再會顧及從前的親情呢。

想到此處,我心中倒是釋然了,便低頭策馬一起回去了。

之后,我們與家人的書信也不通了,真不知道他們在北方是什么情況。我雖然想擔心他們,可是此刻我自己卻更加需要擔心。

情勢真的是越來越差,到最后糧草都運不進來了,據(jù)說是因為有那割據(jù)勢力,阻斷了糧草的路線,我們這么多官員隨從將士竟然要面臨彈盡糧絕的局面。

而城內(nèi)的氣氛一片肅殺,執(zhí)刀的士兵完全憑著圣上的喜好砍人殺人,毫無法度可言了。

我包著薄被在小屋里瑟瑟發(fā)抖,時常沮喪氣憤,忍不住要開口亂罵一通。

歐陽詢卻坐在我對面每天安靜地寫著字,遇到天氣冷,他還會打來熱水,把手泡熱了,小心擦干之后才執(zhí)筆寫字。

有時我罵累了愣愣地看著他依然全神貫注、一筆一劃地寫著字,就忽然覺得,書法這種東西,還真是能修身養(yǎng)性,仿佛有一股“正氣”貫穿其身,不易被這心緒煩惱。不知道他當時心中在想什么呢?起碼從外表看起來,他還是蠻平靜的。

積蓄了一個冬天的焦慮,終于在某一天夜里,化為了真正的恐怖。

半夜中,我聽見門外騷動不止,便起身透過窗戶查看,只見城外一處火光沖天,幾乎映紅了整個夜空,接著,這行宮之內(nèi)進入了很多拿著火把、并非禁衛(wèi)軍穿著的士兵,各個面色兇神惡煞。

“好像,兵……兵……兵變了……”我嚇得從窗戶邊跌了下來。

歐陽詢也翻身起來,走到窗邊稍微看了看,面色凝重,過了好一會兒才對我說道:“先不要輕舉妄動。”

我們倆背靠在屋子的窗戶下面,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門外吵鬧不休,還能不時聽到兵器碰撞之聲,到了黎明才漸漸安靜下來。

此時我已經(jīng)胡思亂想一個晚上了,嚇得渾身都發(fā)軟,精神卻又極度興奮根本就睡不著覺。

忽然,房門被“砰”地一聲粗魯?shù)靥唛_,爾后進來兩個士兵。

“不想死的速去行宮大殿!”這士兵吼道。

我們只得站起來,幾乎是被他們半押著往行宮的方向推去,一路上見那一片狼藉,橫尸遍地,我哪見過這種場面,嚇得路上跌倒好幾次。

最終,我們被推入平時上朝議事的大殿之中,發(fā)現(xiàn)同行的百官全都被聚集著,跪在這大殿之內(nèi),氣氛極度詭異。

而大殿正上方龍椅的位置上站著幾個軍爺,遠遠的也不知道是誰,更何況我還不敢抬頭。

但是,我似乎看到了大殿屏風的后面堆積著許多穿華服的尸體,屏風上、地上都濺滿了血跡,特別嚇人。

后來我才知道,昨天夜里,皇帝一家老小還有外戚只要是在江都的,已經(jīng)都被這些叛軍殘殺,只留下一個人做傀儡。

對我來說那段經(jīng)歷真的是不想再回憶的恐懼時刻。

我當時嚇得頭腦都一片空白,只記得那個軍爺讓我們百官各自報出自己的官職與姓名,只要是他們覺得原來是皇帝的幕僚或者之前與他們有過節(jié)的,他們直接拖出來就殺掉。

當前方一個人顫顫巍巍地報出“虞世基”的名字的時候,那個軍爺立即喊道:“就是這個虞世基,讒言惑主,要定都丹陽。”

另外一個軍爺粗聲粗氣地補充道:“也是他讓君主驕奢無度,在這江都整日不理朝政!”

虞世基慘叫著被從人堆里拖出來,我忙低下頭不敢再看,可就在此時,忽然耳邊響起了虞世南的叫聲:“勿殺我兄長,伯施愿替兄長死!”

我再抬頭看,只見兩個士兵已經(jīng)挽住虞世基的雙臂拖行,而虞世南居然主動從那人堆中爬出來,拼命阻擋他們將虞世基拖出去,一邊還大聲向著軍爺喊道:“伯施愿死!求留兄長一條命來!”

那虞世基早已嚇得渾身發(fā)軟面如土色,虞世南卻哭得聲淚俱下,幾乎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拉住他兄長,不讓兩個士兵拖走。

可是那座上的軍爺根本沒有說話,只是對著那兩個拽著虞世基的士兵做了一個“殺”的手勢。那士兵其中一人便一腳踢開了虞世南,兩人再不拖泥帶水,一路就將虞世基拖出了大殿之外,虞世南痛哭不已,幾乎是匍匐著跟著爬了出去。

殿內(nèi)跪著的百官看著虞世南如此,無不痛心,卻又不敢輕舉妄動。最后還是那座上的軍爺說道:“把他拉回來,也是算是個剛烈之士。”

那士兵再把虞世南從外面拖回來的時候,正好把他放在了我們旁邊,他已經(jīng)哭得都沒辦法撐起來了,我猜想他是目睹了他親哥被斬殺的過程,卻也不敢貿(mào)然安慰。

就在此時,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雖然我與這個名字有血緣關系,卻與它毫無關系已經(jīng)三十年。

他的官職太大了,軍爺下了殺的命令。

我只是深深地埋下頭去,不敢看,不敢聽,埋了許久許久……直到我被士兵踢了一腳,讓我報官職與姓名。

我與我那兄弟官職低,人微言輕,卻在此時救了我倆一命。安全躲過了這一劫數(shù)。可是在這個大殿里,我目睹了諸多人間慘劇,基本上除了虞世南,都是搖尾乞憐、甚至不惜出賣同僚求生之輩。

尤其是一個叫做許敬宗的,上面的軍爺因覺得他父親對自己不敬要斬殺,許敬宗非但不替父親求情,居然在殿內(nèi)搖頭晃腦說自己的父親該殺,自己與父親沒關系,甚至最后神志不清喊道要不他自己親自來殺。滿殿無不嘩然。

我們被拘在殿內(nèi)整整一天,等那些軍爺都問夠了,殺完了,才放我們回去休息,我與我那兄弟攙扶著虛弱的虞世南一路走回了小屋。

我是第一次見到那溫潤可親、目光靈動的虞世南變成這樣木然與絕望。他愣愣地縮在床沿,一動不動。與他說話也不怎么答應。

我乘著月色去外面打了點水,又斗膽向那士兵要了點吃的拿了回去,虞世南此時一口也不吃,大有要絕食的意思。

我只得和我那兄弟先勉強填飽了肚子。

爾后,三人就在那無燭火的房中呆立而坐,沉默不語。

我們都不知道明天在哪里,這日子該如何過下去,又會有怎樣可怕的變故。

我的心中因為極度焦慮,又開始患得患失,忽然小聲道:“留著這條命只徒增恐懼,倒不如剛才死了干凈!”

此時,一直沉默的我兄弟忽然說道:“不能死。”

我在幾乎黑暗的屋子中抬頭看著他的方向。

只能借著著月光隱約看見他消瘦的面龐,和花白色的胡須。月光在他顴骨側(cè)邊形成一個弧形的高光,顯得清冷有銳利。

“不能死,活著,才有希望。”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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