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轄江臨海，扼淮控湖，一座清秀的江南小城。淡藍色的天空高懸，映在那澄清碧綠的江水上，猶如被調色油稀釋的顏料多次反復描繪的油畫，每層干透后再進行下一層上色，層層遞進，隱隱透露出不同的微妙色調。

岸邊的柳樹一字排開，側著身往江里探去，柔軟著懶散著，一下入了江一下又上了岸。微風裹著花草的香味鉆進鼻子，又從眼底流出，一群白鴨灰鴨拍打著翅膀，激蕩起片片漣漪。偶爾飄來一條渡船，細細劃過。

從渡口上的坡道往里不遠，便是一條細窄的石板路，兩側長著幾株青松，盡頭，最引人矚目的還是一棵蒼勁雄偉的銀杏樹。

它仿佛在這兒站了許多年，樹干虬曲，莊嚴蔥郁。樹葉好像一把把微型扇子搖在空中，與微風相輔相成，搖曳生姿。待到秋天，滿樹金光，宛如俗世的桃源。

銀杏樹背后是一座白墻灰瓦的巍峨宅院，宅門上方懸掛的黑色匾額上書著兩個金色大字：李府。匾額被白綢圍住，正中和兩角釘上三支黑色綢花，兩只慘白的燈籠一左一右的墜在檐上，大大的“奠”字觸目驚心。門前布滿了黃白花圈，兩只石獅子面目猙獰的怒視著圍在宅前的警察，他們一字排開，筆直的呆立在門口，仿佛只是沒有情感的木頭柵欄。

艾家堡的百姓都知道李家正在為大少爺辦喪事，路過時便都故作隨意的往這邊偷瞟幾眼，但誰也不清楚究竟為什么會圍上一圈警察，以李老爺如今的地位，即使有事，警察署也不會在這個檔口來觸霉頭，私下的來往私下解決便好，總不該拿到明面上說，如今這陣勢，想必定是極嚴重了。

正廳里，警察署長唐朝陽來回踱著步，眉心像是被誰掐住了般隆起一塊，他走幾步頓一下，抬眼看看正襟危坐的李紹達：“李老爺，我知道今天是大少爺的大日子，可是您老也別叫我為難啊！”

李紹達目不斜視：“我李家與唐署長一向無礙，這個時候要來帶人，恐有不妥吧。”

唐朝陽回身向手下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先退到廳外，轉而向前，俯身到李紹達耳邊：“上頭交代下來，我也不好不辦吶，只是帶二少爺回去問個話，過后指定毫發無傷的給您送回來。”

“問什么？”

“大少爺的事兒。”

“何事？”

“大少爺是怎么出的事？何時出的事？”

“與他何干？”

“有證人，看見二少爺在江邊與大少爺發生爭執，還貌似動了手。”

“荒唐！”李紹達一拍桌子，嗔怒道，“你是說家異殺了他大哥？”

“總得查過才知道。”

李紹達側眼往左邊看去，次子李家異垂手而立，他身著白孝，頭和眼皮也都微垂著，比孝衣更加慘白的臉上劃過一絲不安和怯懦。他總是這樣，從小到大，從來不敢直視自己，明明長著一張靈動俊秀的臉，卻缺少少年明朗的生氣，自卑膽怯毫無主見。尤其是那雙眼，實在太像他娘，就連眼神中無措的躲閃都像。他從很久之前就想從那眼中看進去，哪怕只是一點點的悖逆和責恨，可什么都沒有。這樣的一個人會去殺人，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終是難堪大任。

“你看看，”李紹達站起身用手指著李家異，“他會殺人嗎？”

“我只是公事公辦，”唐朝陽走到李家異身邊，手攀上他的肩膀，“二少爺，跟我走一趟吧，去署里說清楚，也算是我們盡職了，別讓我難做。”

李家異仍舊垂著眼，嘴唇輕輕抖動了幾下，一個字也沒說出口。

“我要是不同意呢？”李紹達箭步來到旁邊，一把按住李家異肩膀上的手，“有什么都等喪事過去再說。”

兩只手暗自較著勁兒，如山般壓在李家異心上。

唐朝陽咬牙切齒：“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二少爺，得罪了。”他說著手上便用了力，扳著李家異的肩膀想將他強行拿住。

李家異驚得連連后退，低聲喃喃道：“我沒殺大哥，我沒有，真的沒有，”恐慌中撞上大廳中央的木棺，咣當一聲，木棺側翻，棺蓋滑落下來，里面空空如也。

空氣凝固成冰，凍上每個人的鼻息，一隊警察聞聲闖進正廳，將眾人團團圍住。

唐朝陽瞇起眼睛，冷笑一聲：“人在哪兒？”

雙方僵持不下，一觸即發。

與此同時，蔣堯躺在一片草地上，逐漸清醒過來。放眼望去，這里離江邊不遠，江水澄澈，草青柳綠，野花幽香，平緩的坡岸上有間竹屋，竹籬圍成小院，雜樹環繞，幽靜恬淡。

蔣堯揉揉腦袋，沿著鋪滿鵝卵石的小徑走進竹屋，見李家同已站在屋內。他靜靜看著布滿半屋的畫，沉浸在眼前的色彩里。

“你醒了？”李家同聽到蔣堯的腳步聲。

“這些是？”蔣堯被畫吸引，驚訝的目瞪口呆。

“好看吧！這些都是我的作品，我和爹發生爭執后就搬到這里來住了，這是我的畫室，也是我的世外桃源，”李家同欣喜滿滿。

蔣堯環顧四周，風景秀美，微風怡人，頗有點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意味，這的確是靜心作畫的好地方。

“這位姑娘看上去溫婉端莊，心上人？”蔣堯指著畫上的女子問。

李家同微笑著點點頭：“她叫辛妮，本人比畫上還美，”他的語氣和煦如風，竟這般溫柔。

蔣堯咂咂嘴，斜睨了一眼：“拼命回來，是為了她吧？”

“說什么呢，我豈是那等重色之人？”

“我覺得是，”蔣堯翻了個白眼，“你是先回家還是先找她？”

“回家！”李家同斬釘截鐵，接著上下打量著蔣堯，嘴角上揚，“你別說，換上這身衣服還真不錯，比原先好看。”

蔣堯這才發現自己穿來的路上已然變幻成這里的裝束，她此刻身著淡綠色的洋裝，兩側頭發向上梳起，微卷著披在肩上，顯得清新自然，儼然一位大家小姐的樣子。

“算你還會說話，好了，走吧。”

倆人出了竹屋往李宅走去，溫潤的陽光灑在身上，給周身渡上一層金黃，仿佛真的重生了一樣。她這才發現，李家同的側臉實在好看，棱角分明且透著盈盈笑意，卸下面具的他此時才像個活生生的人，看來這才是他的主場。

“大少爺？”一個甜美而驚異的女聲響起，“你，你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