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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木心詩選
  • 木心
  • 3701字
  • 2020-08-14 12:35:11

智利行

顫動的黑島上的愛情

盡管名稱叫黑島

這個傳奇的地方并不黑

一角漁村,黃土小路

兇猛碧綠的大海

戀人們雙雙來此朝圣

值巡的警察說

詩人家宅 禁止參觀

可以在外面看看,他說

當時此地的小旅店熱鬧呵

詩人身披鮮艷的斗篷

頭戴安第斯山民的便帽

軀干高大,行動遲緩

去小旅店借打電話

為安靜計,家里的電話拆了

他也要找旅店女主人商量

準備一席晚餐,有朋自遠方來

詩人是高段的美食家

自己能烹調百余種異味嘉肴

桌布、餐具,換之又換

他死后,一切像被妖風刮盡

家人無法忍受痛苦

說遷就遷往圣地亞哥

小旅店在冷落中倒塌

黑島每十分鐘,十五分鐘

輕微的明顯的地震

巡邏的警察說得好

這里除了地震什么都禁止

我們早知道,早準備

一套大而惹眼的攝影機

供檢查員活活扣留

另藏一組袖珍攝影機

分乘三輛車,起勁拍錄

起勁把膠卷送往圣地亞哥

如被發覺,損失只此一卷

詩人故居的門是里邊上鎖的

窗戶用白布遮住,氣氛悲傷

花園卻生機勃勃草木蔥蘢

詩人的妻,政變后帶走了家具

書籍,以及他流浪期的收藏品

大海螺、船首飾、怪蝴蝶

他主要的住宅不是這座

是圣地亞哥侯爵街的那幢

軍人政變后不數日

他病情加速惡化,去世了

軍人的鎮壓小分隊即來洗劫

在花園里用藏書燃起火堆

讀者們把詩人的家視為其詩作

新一代的情侶們絡繹而來

詩人在世時他們都不滿十歲

阻擋入內的柵欄上他們畫顆心

“胡安和羅莎,通過你而相愛

謝謝你,你教會我們愛”

還有些話,警察沒來得及擦去

“喔,將軍們,愛情不會死

一分鐘的黑暗不會使我們變成瞎子”

這次拍攝中最身受的是

那些寫滿字的木板真有生命

柵欄在扭動,接合處吱咯吱咯

地下有無數愛情在蠕滾掀翻

沒有人來阻撓,警察午餐去了

我們早已拍出計劃之外之外

哦,我最寵愛的攝影師伍戈

他酩酊于海里的地震

鉆上鉆下,以玩命為樂

即使沒有地震,海浪也會摔死他

我又何能勸阻這妙人兒呢

狂喜在取景器里的伍戈不停地拍

凡熟悉電影這一行的都知道

緊要關頭誰也無法指揮攝影師

十首波萊羅舞曲之后

會見愛國陣線領袖

任何一個好記者夢寐以求

小組人員安排在不同地點

我最后一刻趕到約定的場所

普羅維登西亞街汽車站

手拿當天《信使報》《新情況》

只等有人來問“您去海灘嗎”

答“不,我去動物園”

這則暗語實在荒唐,秋天

誰會想到秋天去海灘

愛國陣線負責聯絡者認為

不致搞錯或發生誤會呀

十分鐘后,我想行人如此眾多

呆呆站著未免太觸目了

此時一個中等身材的瘦削小伙子

瘸著左腿朝我走來,頭戴貝雷帽

我搶前幾步笑口先開

“你干么不裝成別的呢”

他十分吃驚,泄氣地聳聳肩

“太明顯,一眼就看出來”

年輕人咬著澀果般地咧嘴了

他毫無叛逆者的傲態

剛靠近我,小型貨車就過來停住

掛有面包店牌子,我一躍而上

傍著司機,在市中心兜來兜去

攝制組成員一一接載了

又把我們分放在五個地方

再用另外的車輛依次收拾我們

終于都在小卡上,面面相覷

小卡也裝著攝影機燈光和音響

貝雷帽的瘸子也不知何時消失

替換他的是個嚴厲的司機

“我帶你們去轉轉”他說

“讓大家聞聞智利海的味道”

收音機開到最大量,在城里繞圈

繞得我們目眩頭暈他還不滿足

敕令我們緊閉眼睛,“孩子們”

“孩子們,現在,快給我乖乖地嘟嘟”

我記起智利婦女哄小囡睡叫嘟嘟

見我們不理會,司機怒道

“快,嘟嘟,我不叫就別睜眼”

后座的意大利人怎懂智利方言

我譯道“你們立即睡覺”

他們慌忙擠作一堆垂頭閉目

我卻還在辨認穿過的街區

“伙計,你也給我嘟嘟,快嘟嘟”

我闔瞼狠狠將后腦勺靠在座背上

收音機播放波萊羅舞曲

勞爾·丘·莫雷諾

盧喬·珈蒂卡

烏哥·羅瑪尼

來奧·馬里尼

時光流逝,歲月催人老

一代接一代,舞曲昔在今在永在

小卡幾度停住,有竊竊私語

繼之是司機的嗓音“好,再見”

我忍不住啟一線眼縫

哪知他已移轉了后視鏡

“小心點”他叫道

“誰睜眼,咱們就結束兜風回老家”

我迅即闔上兩枚多余的眼睛

跟著收音機唱“我愛你

你會知道我是愛你的”

意大利人都和我的調

司機高興了“這就對

孩子們,你們唱得蠻不錯嘛

你們的安全沒有問題”

在流亡之前,這圣地亞哥

蒙住眼睛我也能辨認

宿垢的血腥—屠宰場

機油、鐵路器材的氣息—圣米格爾區

造紙廠的怪味—離奎爾納卡出口不遠了

煉油廠的煙—是阿茲爾卡波查爾科一帶

可奈此時我什么也聞不著

舞曲一首一首,十首過去十一首

車停,“別睜眼”

“別睜眼,手拉手挨個下車”

我們像一串瞎子,緊拉著不脫手

腳下的土質松松,忽高忽低

這條路如此崎嶇,漸漸進入陰地

涼意襲人,刺鼻的魚腥

好像到了瓦爾帕萊索海邊

但沒有時間遐想了

司機宣布撤銷禁令—睜眼

墻壁潔凈,小房間

廉價的家具,保養得好好的

一位高個兒,穿著講究,假胡子

我說“你的化裝真太差勁

這種胡子誰也不信任”

“太匆忙了”他扯掉這片毛才與我握手

說說笑笑,轉向隔壁

十分年輕的男子躺在床上

頭纏繃帶,看來處于昏迷之中

我們算是到了一家地下醫院

受傷者正是費爾南多·拉雷納斯·塞格爾

智利當局搜捕的頭號人物

二十一歲,醒來后,隨即

以充沛的精力回答了我們的許多問題

羊羔肉鷹嘴豆和麥渣

夜晚我要去的地方

是我希臘外公的屋子

而今一直由我母親住著

我在那里度過童年

走廊長長,過道陰陰,迷宮般的睡房

廚間寬敞,再下去是牲口圈、馬廄

這地域農民叫作大柑林

清甜的香息隨時撲鼻而來

草葉尤其茂密,鮮花怒放

到了老屋前,車未停穩我就跳下

小徑幽寂,穿過黑暗的院子

一條蹣跚的狗來我腿間鉆嗅

繼續走,似乎不會有人跡了

每一步恢復一件往事

記憶交織得難以承受

長廊盡頭是客廳,門口散出燈光

止步,想了想,探身進去

母親坐在那里,客廳很大,屋頂高

墻壁光禿,她的椅子背朝門

旁邊黑鐵火盆,水壺淡淡冒氣

另一把同樣的扶手椅上是我舅舅

沒有別的家具,二人端坐無語

目光朝著一個方向,像在看電視

面前只是空白的堊壁

我步入客廳,她們毫無反應

“噢,這里是沒人招呼的嗎”

母親緩緩站起,轉身而開言

“你是我兒子的朋友吧,我擁抱你”

自從十二年前我逃離祖國

舅舅一直沒見過我,此刻他兀坐不動

頭年九月在馬德里我與母親曾會面

而今她擁抱我,認不出來了

我緊捏她的雙臂搖晃

“仔細看著我,克里斯汀娜

是我,我,是我呀”

她換了一種目光,仍然無濟

“不”她受苦地說“我真不知你是誰”

“可是,我就是你的兒子米格爾呵”

她重新打量,臉色忽而蒼白

我扶住她,舅舅站起來又坐倒

他說“我現在死也可以瞑目了”

我讓母親坐穩,急忙和舅舅擁抱

他只大我五歲,頭發全白

舊毯子裹著瘦小的身子,沒有熱氣

結過婚,分居了,從此住在這里

向來孤單,少年時就像個老頭兒

“別瞎說啦,舅舅,開瓶酒吧

為我的凱旋慶祝一番吧”

母親擺擺手,像往常那樣

“我有,我有做好的馬斯圖爾”

馬斯圖爾制作起來挺費事

希臘人家只在大節慶喝得到它

它用羊羔肉鷹嘴豆和麥渣燒成

有點像阿拉伯人的庫庫斯

今年第一次毫無目的地做了,母親說

做的時候實在不知哪兒來的興致

我們喝著馬斯圖爾談著馬斯圖爾

吃罷了這頓想慢些又想快些的晚餐

甜飲之后,舅舅進臥室了

母親十六歲出嫁,第二年生下我

所以我清楚記得她二十歲時的模樣

秀麗、溫柔,我是她的一個布娃娃

此番歸來,看到我這身打扮

你倒像個神父,她喪氣地說

她看慣我穿碼頭工人服

我不說出喬裝改樣的原委

免得影響她眠食,讓她去

讓她認為兒子一切都合法

或許母親也在想,讓他去

讓他當我什么也猜不著邊

天亮前,她拉著我的手,走過庭院

端一個古老的銀燭盤

院子深處有間屋子,輕輕開了鎖

在軍人最后一次抄家之后

我與妻和孩子竄往墨西哥

母親聘了某位熟識的建筑師

將書房的木板挨塊拆下來

編號、包裝,運回帕爾米亞老家

眼前的布置,像我沒有離開過一樣

年輕時寫的劇作,電影腳本草稿

舞臺設計圖樣,各在老位置上

零亂,慌忙,驕狂,悲愴

臨走時刻的那派色調,那股氣味

凝固在這燭光照見的房屋里

母親如此做,為了什么

使我悼念她,抑是使她悼念我


智利導演米格爾·利廷,被列在絕對禁止返回故土的五千流亡者名單中。十二年過去,即是到了一九八五年初,他以秘密手段潛入智利六個星期,拍攝七千多米長的影片,實錄了軍事獨裁統治之后的智利真面目。利廷改變臉形,更換說話腔調,使用偽證件,在地下民主組織的掩護下,率領三個歐洲小組,及國內抵抗運動的六個青年小組,以拍攝商業廣告為名,沿著國土縱深方向邁進,卒達心臟地區拉莫芮宮—成果是一部四小時長的電視片,一部兩小時長的電影。一個智利的男人做了這件事。另一個哥倫比亞男人加西亞·馬奎斯,在馬德里與利廷談這件事,好幾天,談得精疲力竭,然后馬奎斯把長談理成十個篇章,原稿六百頁,壓縮為一百五十頁,發表了,被列為報告文學,以示純系述錄。“但文字風格是我的,”馬奎斯說,“作家的嗓音不可更替?!贝蟮秩绠斎什蛔屓唬斘模嗖蛔?。一個哥倫比亞的男人在做了很多事之后,又做了這件事。我在某次車程中閱完這本電影導演歷險記,像我這把年紀的中國男人,很熟悉此種黑色浪漫,不過中國的情況總是比較窩囊,凡有黑色浪漫難免黏黏糊糊,至今纏夾不清而且將會大纏大夾血肉橫飛。利廷是身入其境,性命交關,馬奎斯已可自持距離,有暇注意人情味,我則但取幾個段落,寫二百六十余行,疏忽真實而泛攬象征。第一章,巴勃羅·聶魯達,只稱“詩人”我想就夠了;第二章,地名人名倘若換了別地別人,也沒有什么要緊;第三章,母與子,用中古風俗畫的手法,浪子回家,還得去浪,“視死如歸”是一種精神,“視歸如死”是一種心情,浪子不死,大有可浪。利廷不與虎謀皮,是剝了皮就走,差堪令濟濟浪子之流氣壯神旺——都道民主是天命,民主是人事而非天命。這首敘事詩也只在瑣瑣碎碎的凜然細節上寄托興趣,猶如須眉,哦,男人的興趣。

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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