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親戚們都過來探望袁姨，只有二姨和三姨真能幫上點忙，其他的親戚都是站在床邊和走廊聊著天，還說著風涼話：“要是婚禮辦的順當，也不會有這樣的事，現在都這樣了，以后婷婷還怎么找對象了”“這孩子命也是挺苦的，小的時候也沒過過好日子，衣服都是穿怡君的（表姐）”，婷實在聽不下去了，就把他們攆走了。

有時候二姨和三姨能過來換個班，我偶爾晚上也過去陪她，照顧病人是非常辛苦焦躁的，天天望著親人在痛苦，自己時刻緊繃著神經，卻無計可施，時刻承受著病人的負面情緒，還總是擔心醫生們究竟有沒有盡責......

日漸消瘦的婷無微不至的照顧了媽媽一個月，袁姨看著非常心疼，其實那個時候婷就已經開始抑郁了，只是本能的母女深情在撐著，她知道母親是自己不離不棄的最親的人，她知道自己也是母親最重的牽掛。

出院后，袁姨出現了明顯的后遺癥，整個右半身活動遲緩，皮膚又麻又疼，不小心碰一下都會積液。

婷換了好幾家醫院帶袁姨去看，用最好的藥，可還是沒有好轉，曾有個醫生悄悄的告訴婷：這種后遺癥基本就要終身了，你要漸漸讓患者接受這個事實。

婷不是不告訴袁姨真相，而是袁姨每天都和婷抱怨著難以忍受的癥狀，很擔心一直這樣下去，婷知道媽媽不甘心這個年紀就變成了這樣，不甘心以后不能去廣場跳舞，不甘心以往有主見漂亮的形象就此毀了，不能甘心因為那樣的自己拖累了女兒的婚姻和人生，所以婷不敢告訴她實情，也不知道怎么告訴。

那時我正忙著結婚的事，所以只去看過她們一次，我也沒告訴婷我要結婚的事，不想刺激到她，其實關于婚姻和愛情，我也沒想明白，只是年齡大了，在親友們的催促和道德綁架中敗下陣來，被厚重的傳統精神壓力挾持前行。

婷已經感覺到自己的狀態越來越不好，腦袋里永遠有個厚厚的遮光板，任何一絲一毫的縫隙都難逃一劫，越來越不想出門，反應速度和記憶力也明顯減退，對任何事都毫無興趣，就連吃飯也不想吃，總是想起別人對自己的不好，每想一次結果都有點不一樣，婷也分不清是真是假，她的思維都被抑郁統治了，以前她不相信有心魔的存在，可知道了就很難回頭了。

婷辭了職，為了不刺激到袁姨，并沒有告訴她，每天還要裝著上班時的作息時間早出晚歸，失眠到后半夜3點多才能睡著，婷當時并沒有去醫院確診，她不想從別人嘴里聽到自己有精神病，不想讓自己知道：自己現在這么不好，不想......。

該死，那時候，我真應該多陪陪她，一想到她面無表情的說：“我就每天早晨去遠一點的地方，找個公園的角落，坐到下班。”，我愧疚的都能哭出來。

她長期的熬夜和失眠，也加速了肝病的惡化，那天婷在公園發呆時，右腹部一陣劇痛，那是從來沒體會過的，是摧毀靈魂的疼痛，瞬間兩大口鮮血就吐了出來，這一幕著實把附近的老大爺和老奶奶嚇了一大跳。

這種事很多人一輩子都沒見過，又有誰能體會那一刻婷的痛苦呢，婷的臉頓時煞白，虛弱的像不吃不喝跑了十天十夜，聽的最清楚的就是自己的呼吸，婷想站起來，但怎么也站不起來，等婷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

媽媽正在焦切的看著婷，那眼睛里充滿了擔憂、悔恨、自責、惋惜、痛徹心扉，孤獨，婷不忍的睜大了眼睛，抓著媽媽的手，感受著她的溫暖，婷的眼淚直淌淌的流了下來，聲音抽噎了起來：“媽，對不起，我不能養你老了。我好想好好孝順你，我還沒帶你出過國呢，我還有很多事沒和你一起做呢，媽......”母女倆抱在一起痛哭起來，婷枯槁的手摸著媽媽的手，劃過每一寸肌膚都拖著長長的影子——“珍惜”。

婷的肝癌已經是晚期，她不想被放化療搞成晦暗枯槁的禿頭。

只想在必要的時候用止疼藥，但袁姨怎么也不同意，一個母親怎么能忍心看著女兒等死呢！最后醫生也建議，這么年輕，還是先做一期的化療比較好。

由于疼痛難忍，還有發熱、積液并發癥，于是就在醫院住了下來。

我是在她住了半個月院的時候，接到了她的電話。

我聽著電話就從婚紗攝影樓跑了出來，下了車就往醫院里跑，這么熱烈、這么勇敢、這么真誠的婷，我最好的朋友怎么就要離開了！

醫院的電梯總是這么慢，進了電梯，我發現我的心已經空了一塊。

婷面色灰沉，眼神虛弱的散著頭發，靠躺在病床上，看到我來了，她笑了，她想坐起來，我堅持讓她舒服一點，靠近她坐，拉著她的手，她招牌的迷人笑容在告訴我：她還是那個婷，一直沒變，永遠不會變，我們對視的眼神，仿佛放映了高中時代以來的所有故事，婷對我說：“雯雯，我有件事一直都瞞著你，其實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應該告訴你的，你還能原諒我嗎？”

“當然能了，婷，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嗎，永遠都是。”

“其實我在大一的上學期，檢查出了乙肝......”婷罪孽深重般的愧疚的說著。

我告訴她：“其實你總是很注意餐具，我就猜到過，因為這么細致的細節，不像你的風格，不過我早就和自己說過‘就算是真的也沒關系，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

婷問我：“雯雯，這么多年，我是不是很傻？”

我說：“婷，這么多年，你一直是我最欣賞的姑娘，熱情、真誠、勇敢，在愛里可以自我犧牲，我多想像你一樣熱烈的活著。”

“可是我終究沒有一次圓滿。”

我們彼此相視著，突然不知道怎么說下去了，婷開了口：“不是，我想下一次應該是圓滿的。”

我說：“如果圓滿以后還是苦樂參半，有沒有結果豈不是一樣。”

婷有了點釋然，她說：“我覺得下一次，我的愛情一定是無比幸福的。”她眼睛里又放出了光芒，那光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強烈，我想她一定有了向死而生的感覺。

我也看向了窗外，只覺熱氣騰騰，陽光晃眼，她在笑著，虔誠向往的注視著。

我安排了一切能安排開的時間，陪在她身邊。

在周圍無人的時候，我問她：“婷，你還有什么愿望嗎？”

她悄悄的說：“我還想再談一次戀愛。”

我笑著：“這才是你李婷婷嗎！”我感到一絲的異樣，因為婷現在的身體和精神狀態，不太可能產生這樣的想法，我意識到了，問她：“你難道遇到了？”

她笑瞇瞇的說：“雯雯，你推我出去走走吧，現在陽光正好。”

醫院后邊有個公園，挨河而建，正要往下坡地走時，婷指著坐在河邊椅子上的那個男人說：“他在那，雯雯，推我過去吧。”

在離他還有幾米遠的地方，婷讓我停下來，她要自己走過去，我知道此刻她不想要任何的打擾。

我不知道她們是哪一天相識的，又是哪一天開始的，但兩人的頭交錯靠在一起的那一刻，我真的看見了愛的模樣，是“真的愛”，雖然兩人的頭發都油光光的，但那種頻率足以動容一切。

后來我知道了他是肺癌晚期，時日也無多，這樣的兩個人才更容易擁有真愛吧，他的病服里面穿的也是白襯衫。她們的那種開心和幸福，是來自靈魂的感激和珍惜，與平時所見完全不同。

婷最后和我說的話是：“雯雯，我終于明白了怎么去愛，我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時代，但又不一樣，原來慈悲成全才是最好的狀態。雯雯，你要好好的愛下去，因為有愛，一切才有了意義。”

我瞬間淚如泉涌，說不清多少種委屈、傷感、痛惜和無奈全都噴涌而出，婷用她的人生和我分享了最寶貴的東西，但卻永遠的離開了。

我想，在最后她一定是幸福的，這是我最大的安慰！

我想帶著婷的光芒活出最好的樣子。

我退了充滿妥協將就的婚。

燙了和婷一樣的頭發，買了和婷一樣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