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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山神的箭堆
  • 雪漠
  • 3294字
  • 2020-08-07 17:37:17

愛打仗的村子

村子要打仗了。

男人們都很興奮。他們鞴了馬,背了槍,來到嘛呢房前,準備出發(fā)。出征的人,當然是村里的精英。尼巴村的男人,有點像康巴人,大多很高大——也許是人種的原因,因為多種優(yōu)秀的基因都薈萃于此了——每到有戰(zhàn)事時,就是男人們大顯身手的時候。在戰(zhàn)場上,大家都會勇猛地沖鋒。要是發(fā)現(xiàn)誰當了逃兵——除非大家一起潰敗或撤退——就一輩子叫人看不起了。

那時的車巴溝,是不以財產的多少來評價人的,也不按聰明與否來評判。因為村里人不讀書,除了那些喇嘛外,文化人非常少,很少有人到外面的世界去闖蕩,外面的很多標準也進不來。很長時間段里,流行于車巴溝的唯一評判標準,就是看你這個人勇敢與否。如果你是怕死鬼,那你的家里人也有可能受到牽連,你的兒子可能娶不到老婆,你的女兒可能沒人上門提親——沒人愿意跟一個膽小鬼有親戚關系的。

這種習俗,是從吐蕃時就留下來的,松贊干布時就這樣。那時,只要誰家打仗打得不好,官家就會把狐貍尾巴掛到他家門口,從此,這家人差不多就完了——除非他在未來的某次戰(zhàn)爭中,靠勇敢立下軍功,才有可能洗去這恥辱。

那時期,很多人家的門口都能看到一根木桿,桿子上拴著印有經文的旗子。有旗子的人家,就是軍戶,也叫兵戶,意思是這家可以出兵。

吐蕃時期,能在家門口立上旗桿,是非常風光的,他們是那時的“光榮軍戶”,真的是“一人當兵,全家光榮”。

贊布每次出兵時,這軍戶都有人跟贊布出征。如果出征者戰(zhàn)死了,贊布會給這戶人家一個寶瓶或老虎皮,可以掛在門口,受人敬重。不過,要是出征者當了逃兵,家門口的旗就被沒收了,改為拴一條狐貍尾巴。西夏人也一樣,我在《西夏咒》中寫過這一點:“像那西夏,‘重兵死,惡病終’,視戰(zhàn)死沙場為榮,以壽終正寢為恥。他們總是舞著狐尾,見誰珍惜生命,就將狐尾掛了去。知道不?西夏人眼里,這是最大的污辱,比死更難受呢。于是,他們驅馬殺伐,視若游戲,直到招來更殘暴的刀子。”

這個細節(jié),證實了藏人跟西夏人似乎有一點關系。

一個瘦若病猴的飽學之士——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不希望我公布其名姓——認為,西夏人是藏族的一支,黨項就是藏族的一個部落。在那個歷史時期,駐扎在中國西部的少數民族有很多,比如匈奴、蒙古族、滿族、突厥等。這些群體的語言和語系都不同,他們的服飾和宗教信仰也不一樣。

雖然后世有學者認為西夏跟吐蕃有一點因緣,但西夏時的元昊是不承認這一點的。他認為他是鮮卑人的后代,而鮮卑人又是北魏人的后代,從血脈上來看,他們屬于皇族。在那個時期,很多人都愿意攀個皇族血親,以示血緣上的正統(tǒng)。元昊是安多地區(qū)人,他在創(chuàng)建西夏國時,并沒用藏文字,他不喜歡吐蕃政權,因為那時的吐蕃總欺負他們。后來,他創(chuàng)造了另外一套文字,它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西夏文。

在大唐時,以勇敢為榮的吐蕃人,常常把唐兵打得落花流水。一次,唐朝名將薛仁貴帶兵十萬,去征吐蕃,結果,全軍覆沒,三個將軍被俘。一位尼巴村出去的學者談到此事時,一臉的光榮和自豪。顯然,尼巴村尚武的基因保留到了今天。不過,他也承認,這樣的歷史劇,不會再重演了。

即使不再有戰(zhàn)役,尼巴人也仍然尚武,他們把周邊的一些部落打得嗷嗷亂叫。所以,尋常的村子,是不敢跟尼巴沖突的。

20世紀20年代以后,尼巴村的整體生活水準逐步好了。村子大了很多。人多力量大。村里人一多,村民跟外面的人打交道時,就覺得腰粗了一圈,于是,那時的尼巴,與四面為敵,和很多部落都有過沖突,他們和瑪曲人打過,和四川的阿壩人打過,還和四川農區(qū)的人打過。

每次打仗,村里的壯年男子都要出征,自備槍馬,自帶干糧,叫阿尼選個好日子,祭了山神后,就一窩蜂撲了去。勝了時,就搶了對方的牛羊,還有一些其他的勝利品。敗了時,也一窩蜂退了來,各回各家。勝利的一方,也不追趕。因為,他們根本追不到敗兵,那些敗了的兵,都各回各家,復歸于民了。

那時節(jié),血性充滿了人們的頭腦,死亡像雨后天上的彩虹,是常常可以看到的。死亡帶來的痛楚,也就顯得微不足道了。生命的消失像海上的泡沫,引不起人的注意,更別提反思了。榮譽占據了人的心靈,把一切都淹沒了。

至于打仗的起因,有時是小事,有時是大事。那事的大和小,并不能按現(xiàn)在的標準來衡量。

這次與瑪曲人的沖突,是因為瑪曲的強盜翻過山來搶了尼巴人的東西,而且殺了人。尼巴村雖然人多,但牧場很散。當地的規(guī)矩是,如果有人坐在這山溝里放牧,其他人家就不去了,因為牛羊一多,山上的草就不夠吃了。所以,牧人們都散落在各自的山洼里,各自為營,互無照應。

這一天,天還沒黑,山腳下有一戶牧民剛把牛羊趕回圈里,就被從瑪曲趕來的一幫人洗劫了,牧主也叫人用槍打死了。那天,正好有另外一個牧場的人路過,遠遠地,他看到了這一幕。

于是,他趕忙跑回村子,一進村子,他就喊:強盜搶人了!強盜搶人了!

村里的規(guī)矩是,若是聽到這類喊聲,大家都會出來。于是,有人問,在哪兒?

那人答,在某某山洼里。

問者馬上背了槍,上馬而去。他并不等別人集合的。誰先聽到,誰就回家騎了馬,一路追去,基本上屬于單獨行動。所以說,每次遇事時,總會在路上看到有很多騎著馬的人,他們三三兩兩地往前趕。

這一次,因為消息及時,尼巴人驅馬追趕,到了瑪曲,殺了搶劫者。

不久,又發(fā)生了一件事。這一次惹事的,是尼巴人。尼巴有一個賊,偷了人家的東西,引發(fā)了戰(zhàn)事。

那時節(jié),每到年底,藏人都會把自家的畜牧產品馱運到漢地變賣,碌曲、瑪曲和阿壩的人就趕了牦牛,馱著很多東西,穿過車巴溝,運送到臨潭。臨潭是個小縣城,是漢、藏交界之地。從漢代以來,臨潭就是非常有名的重鎮(zhèn)。到了明清時期,這里都設有茶馬市場。漢人運了茶葉和鹽,來到這兒,換藏人的馬。

每年,到年底的時候,藏人們都會大包小包,馱了東西,走到臨潭,把這些東西賣給回民。回去的時候,再順便買些年貨,用牦牛馱回去。生活在瑪曲和碌曲的人,從臨潭返回時,要經過車巴溝。在經過尼巴村的那段路上,有一段陡坡,而尼巴村的那個賊,就趁人不注意,提了水,一桶一桶,潑在陡坡上。因為天冷,水很快就結冰了,馱著重物的牦牛一過,便重重地滑倒了。那賊,就趁著天黑,把牦牛身上的一些糖、紅棗等物偷走了。這種事,他干了很多次。這一次,他正偷東西時,被一個牧民看見了,牧民順手一槍,打個正著。村里人聽到槍聲后,就圍了過來,一看對方打死了自家人,當然不答應,也就把路過村口的三個牧民活活打死了。后來,他們才得知,那三個人,屬于四川和青海交界處的一個草原部落。這一下,他們惹下了大事,對方部落的人聽到消息,也背了槍,趕到這兒。尼巴村召集了所有的男丁,迎了上去。兩軍相遇,混戰(zhàn)一場,雙方各死了三個人。后來,周邊的部落派了人,調解了幾次,才安撫了下來。

后來,尼巴村的牲畜漸漸多了,村里人有了閑錢。為了保護村里的安全,各部落買了一些槍支彈藥。男人的槍法都很好,因為子彈有限,在交鋒時,如果沒有把握,他們一般是不開槍的。

除過這幾次的糾紛外,尼巴還和四川農民的部落有過沖突。因為兩家的地盤連在一起,因為一點點小事情,四川人打死了尼巴的一個人。于是,尼巴全村人都往上沖,從頭一天傍晚開始,一直到了第二天早晨才停下來,這一次,雙方都死了三個人。

有時候,兩個部落打仗,是不正面交鋒的,雙方躲在林子里,你看不到我,我看不到你,哪里的草動得比較厲害,就朝哪個地方放槍,不管有沒有人。兩個部落都這樣,但尼巴人比四川農民厲害些,在打仗中,他們學會了迂回。一次,這樣打呀打呀,整個山腰都叫尼巴人包圍了,對方只好選擇先逃了再說。可不逃,還沒事,這一逃,就把自己暴露了。最后,尼巴人殺了五個人,抓了兩個。被殺的幾個人中,有一個還是頭人,而被抓的兩人中,有個剛剛被帶回村子就死了,另一個直到調停后,才被放了回去。

就這樣,尼巴人一直覺得自己非常強大。

30年代,整個安多藏區(qū)非常貧窮,車巴溝算是安多藏區(qū)最富的地方了。而尼巴村又是車巴溝最富的,因為部落大,那樣子,有點所向無敵了。車巴溝屬于楊土司的地盤,那里其他村落都需要楊土司的保護,但尼巴人覺得自己不需要。他們既富有,也善戰(zhàn),可以與周邊的任何一個部落平分秋色,所以毫不畏懼。于是,尼巴人很傲慢,雖然村子名義上在楊土司管轄之下,但很多情況下,他們不一定聽楊土司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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