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大師
- (奧地利)斯·茨威格
- 2258字
- 2020-08-07 17:47:50
和聲齊鳴
要以合適的方式談論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對我們內心世界的意義,很是艱難而且責任重大,因為要丈量這絕無僅有的一個人的遼闊和力量需要用新的尺度。
初次接近誤認為找到了一個完整的作品,一位詩人,結果發現了無邊無際的東西,發現了一個宇宙,有著自己旋轉的星辰和其他天體的音樂。要想毫不休止地穿透這個世界,變得毫無意義,令人喪失勇氣:它的魔力對于初次相識過于陌生,它的思想化為煙霧,伸得太遠,直伸到無窮無盡的境地。它的信息過于陌生,以致靈魂無法突然抬頭望進這嶄新的,卻又親切的天空。倘若不從內心來體驗,陀思妥耶夫斯基就什么也不是。只有在那里,完全在最底層,在根部,我們才可能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有親密的聯系,因為這片俄羅斯的景色,就像他故鄉的大草原,一望無際,無路相通,是和我們的世界極不相同的世界!那里沒有什么宜人的東西使人感到賞心悅目,很少有溫柔的時刻讓你想要稍事歇息。感情的神秘莫測的朦朧,孕育著閃電,換來的是寒冷的或者冰凍的精神的清澈明晰,天上照耀的不是溫暖的太陽,而是一片神秘莫測的血紅的北極光。隨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天體,人們踏進了古老世界的景色,神秘莫測的世界,極端古老,卻又是一片處女地,甜蜜的恐懼向你迎面撲來,就像逼近永恒的元素。不久,贊美之情虔誠地渴求停留下來;但是一種預感警告那深受感動的心,這里不得永久成為故鄉,必須又重新回到我們更加溫暖,更加和善,但是也更加狹窄的世界。人們羞怯地感到,這青銅般的景色對于平凡的目光顯得過于強硬,這種時而像冰一樣寒冷,時而像火一樣灼熱的空氣對于顫抖的呼吸過于壓抑。倘若在這極為可悲,無比世俗的景色之上不是籠罩著星光閃耀,無邊無際的善心好意的天空,這也是我們世界的天空,可是蒼穹更加高聳,直達無垠,那么我們的靈魂遇見這種恐怖的莊嚴景象,將會遁逃,在這嚴峻的精神冰凍之中,比在我們溫和地帶更加高聳,只有從這片景色,友好地仰視它的天空,才會從這種無窮的塵世的悲哀,感到無限的安慰,在恐懼中預感到宏偉,在黑暗中預感到上帝。
只有這樣一種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最終的意義做出的仰視,才可能把我們對他的作品產生的敬畏轉化成灼熱的愛慕,只有對他的特點進行最深刻的了解,才能使我們明白這個俄國人深刻的博愛,普遍的人性。但是要深入到這個強勁有力的人的內心深處,路途是多么遙遠,多像步入迷宮之中;由于這唯一的作品廣闊而充滿力量,遙遠而令人害怕,同樣比我們試圖從他無限的遼闊進入他無限的深邃,更加神秘莫測。因為到處都布滿了秘密。從他的每一個人物,都有一條豎井一直通到人世間的妖魔般的深淵之中。他作品的每道墻壁背后,他人物的每張臉盤后面,都有永恒的黑夜,散發出永恒的光芒:因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通過人生的確定和命運的組成,無保留地和生存的一切神秘都親密結合在一起。他的世界就存在于死亡和瘋狂,夢幻和極端清楚的現實之間。在任何地方,他個人的問題都和人類的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相毗鄰,每個個別被曝光的平面都反映出無限。作為人,作為詩人,作為俄國人,作為政治家,作為先知,他的本性到處都閃耀著永恒的意義。沒有道路通向他的終結,沒有問題一直深入到他心里的最底層。只有懷著滿腔熱情才可以接近他,即便如此也只能謙卑地接近,因為這樣的熱情與他對人的奧秘所表示的充滿愛意的敬畏之情相比,總自愧不如。
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也從來沒有動過手,來幫助我們去接近他。我們時代其他創造宏偉的建筑師,都展示他們自己的意志。瓦格納在他的著作旁邊放了綱領性的闡述,論戰的辯護書。托爾斯泰敞開了他日常生活所有的門戶,讓每個好奇的人都能走進,對每個問題都給予解釋。而他,陀思妥耶夫斯基,除了在已經完成的作品之中,從來也不暴露他的企圖。他把寫作計劃焚燒于創作的烈焰之中。沉默寂寥而又戰戰兢兢地度過了他的一生,沒有什么他存在的外表的東西,肉體的東西得到了明顯的證明。只有在少年時他擁有過朋友,成年后他就變得孤獨,他覺得似乎獻身給個別人,就會減少他對整個人類的愛情,便是他的書信也只暴露出生活的急切需要,受到折磨的身體的痛苦,盡管它們都是悲嘆和呼救,卻全都緊閉著嘴唇。許多年,他整個的童年都籠罩在陰影之中,即便是今天,我們時代有些人還看見他的目光在燃燒,從人性而言,他已變成非常遙遠的感官無法感覺的東西,僅僅是一個傳說,一位傳說中的英雄,一位圣人。那種真事和預感交織的,那種籠罩在荷馬,但丁和莎士比亞的崇高人物身上的昏黃光影,也使他的面容在我們面前失去了塵世的色彩。他的命運不是通過文獻,僅僅是通過對他深切的愛所組成。
陀思妥耶夫斯基
所以人們只好獨自行事,在沒有導游者的情況下,設法摸索著進入這顆迷宮似的心臟,把靈魂,這根阿里亞德納[1]的線,從自己人生激情的線團中解開。因為我們自己只有在接近我們真正的人性本質,也就接近了他。誰若對自己知之甚多,也就對他知道得很多。他比任何人都更加適合充當一切人性的最終尺度。進入他作品的這條通途也通過激情的一切煉獄,通過惡行的地獄,通過塵世間痛苦的一切階段:人的痛苦,人類的痛苦,藝術家的痛苦,和最后,最殘忍的上帝折磨的痛苦。道路陰暗,必須在內心燃起激情和追求真理的意志,才不致步入歧途;我們在大膽地進入他的深淵之前,首先必須闖過我們自己的深淵。陀思妥耶夫斯基從不派出信使,只靠個人的經歷把我們引到他的身邊。他沒有證人,除了藝術家在肉體和精神上的神秘的三位一體:他的面容,他的命運和他的作品之外,別無其他見證人。
[1] 阿里亞德納,希臘神話中的女子,給她誤入迷宮的戀人一根細線,讓她的戀人順著此線逃出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