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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我是貓
  • (日)夏目漱石
  • 10786字
  • 2020-08-05 14:31:20

咱家是貓。名字?還沒有。

出生在哪兒?更搞不清楚。只依稀記得,咱家是在一個陰暗、潮濕的地方第一次看到了人。據(jù)說那人是個寄人籬下的窮學生,常常將我們逮住燉了吃,可以算作是人類之中最殘暴的一個家伙。只是那時咱家還不明世事,只管咪咪地叫著,也不覺得他有多可怕,等到突然被他抓住,又嗖地高舉到半空,咱家這才慌了神,一下子明白了恐怖的滋味。

咱家被那學生捏在手掌里,好歹穩(wěn)住神兒,偷偷瞧了一下他的臉,這便是咱家有生以來頭一回和所謂的“人”打了個照面,其印象極其深刻,至今依然記憶猶新。當時覺得這“人”可真是個怪物,就說那張臉吧,本該用松軟的毫毛做些裝點,卻油光滑亮的,活脫脫像個光溜溜的茶壺。后來咱家也見過不少貓,但從未見到像他這般不端正的臉。這“人”不僅臉兒鼓得太高,那黑咕隆咚的鼻孔里還不時噴出煙來,讓咱家嗆得發(fā)慌。可真服了他了!如今總算明白了,那時他是在吸煙哩。

且說咱家在這學生的手掌心里趴了不一會兒,就以無法想象的速度飛快地旋轉起來,一時間頭昏眼花,搞不清是這學生在旋轉,還是咱家自己在旋轉,反正迷糊得要命,直想嘔吐!心想這下要完蛋嘍!只聽咕咚一聲,咱家被這學生遠遠扔了出去,摔得兩眼直冒金星,當即昏迷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咱家才驀地一下子醒來,四周泛著炫目的光,賊亮賊亮的,讓咱家睜不開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漸漸看清所處之地和以前大不相同,卻是被那學生從稻草堆扔到竹林里來了。定下神來仔細瞧瞧,那學生不在,眾多的貓哥們兒也不知逃到哪兒去了,就連媽媽——咱家的保護神也無影無蹤。哎喲喲,一切都那么稀奇古怪。

咱家忍著痛,慢慢地試著往竹林外爬,好容易爬出竹林,一瞧,對面有個大池塘,忙奔過去,一邊趴在池邊喝水,一邊思量往后該咋辦,卻又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來。忽然想到若總這么哭哭啼啼的,會不會再讓那學生惱怒呢?便小心翼翼地咪咪叫了幾聲,不見他出現(xiàn),這才放下心來。誰知轉眼間,日落西山,寒風呼呼掠過水面,刮得咱家臉上生疼,偏偏這時候肚子又咕咕叫起來,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啊!咱家難過得哭都哭不出來。為了填飽肚子,咱家決定去有食物的地方找找看。

咱家躡手躡腳地從右側爬過池塘,沿途的艱難可想而知。說來真讓咱家驚喜,離池塘稍遠處,便是一間房舍。媽媽曾說有人煙處便有食物,咱家便滿懷期待地向那房舍走去,心想多少總會有一點兒收獲吧。

房舍外面是一大圈高高的籬笆墻。咱家僥幸找到個小窟窿鉆進去,發(fā)現(xiàn)里面是個大大的院子。嘿,緣分這東西,真是不可思議。正因為籬笆墻上有這么一個小窟窿,咱家才沒被餓死在路旁,并且得以在此后很方便地拜訪鄰貓小花妹。俗話說前世修福今世報,看來一點兒不錯。

咱家雖進了院子,卻不知該怎么辦才好。很快,天黑下來,又下起了雨。咱家渾身冷得發(fā)抖,肚子餓得發(fā)慌。情況十萬火急!沒辦法,咱家只好硬著頭皮朝亮堂些、暖和些的地方走去,走啊走 就這么稀里糊涂地鉆進了廚房里。

在這兒,咱家十分榮幸地見到了除那學生以外的“新人”。首先見到的是女仆。這位女仆可比那學生蠻橫多了,一見面就狠狠掐住咱家脖子,將咱家狠命甩出門去。唉,咱家何其不幸!

躺在地上嗚嗚哀叫時,咱家真想為了顏面就此離去,好歹咱也是貓啊!然而,饑餓與寒冷迫使咱家不得不丟棄那僅存的一絲顏面,乘女仆不備,又悄悄溜進廚房,指望她能發(fā)發(fā)善心給咱家一點兒吃的,最好是能留咱家住宿幾日,但不大工夫,卻又被甩了出來。就這么甩出來,再爬進去,再被甩出來,反反復復好幾個回合,讓咱家心里恨透了這女仆。當日的那口悶氣一直憋到現(xiàn)在——幾天前,咱家逮著機會將她的秋刀魚偷走扔掉,這才算報了仇。

當時,也不知被扔出去了多少次,當頑強不屈的咱家眼看著又要再次被她扔出時,“何事吵嚷?”主人皺著眉頭,邊問邊走進廚房來查看。女仆倒提著咱家沖主人說:“我三番五次將這只野貓崽子扔出去,可它仍爬進來,真煩人啦!”

主人是個言談不多的人,他捋著鼻下的兩撇黑胡須,將咱家可憐兮兮的尊容仔細端詳了一下,說聲:“那就把它留下吧!”便回房去了。女仆氣呼呼地瞪了咱家一眼,似乎全沒想到咱家會有這么好的運氣,接著便極不情愿地將咱家扔在了地上。雖然剛才經(jīng)歷了太多的痛苦和恥辱,但這樣的結局實在比咱家預想的要好很多。就這樣,咱家終于有了這么一個吃飯、睡覺的地方,并很自然地以主人之家為己家了。

很快,咱家便知道,主人的職業(yè)是教師。不愧是為人師表的人啊!他對待咱家就是不同,讓咱家心里充滿感激。不過,咱家卻很少見到他。他每天從學校一回來,便一頭扎進書房,極少出門。家里人都夸他是個了不起的讀書郎。最初幾天,咱家也是這么認為的,后來發(fā)現(xiàn)他并不像人們稱道的那么好學,只是裝得挺像而已。咱家日常無事,便躡手躡腳地溜進他的書房,見他常趴在桌上睡,嘴里不時流出口水,滴落到剛翻了沒幾頁的書上。他有胃病,皮膚略微發(fā)黃,顯露出一種僵硬的缺乏彈性的病態(tài),并且不肯節(jié)制食欲,每次吃飯時,他總要極力撐飽肚子,然后吃消化藥,吃完藥后就去看書,書看不了幾頁便打起盹兒。主人的生活天天如此。

雖說咱家是貓,卻也知道思考問題,竊以為當教師的可真夠自在,若生而為人,非當教師不可。道理很簡單,如此日日昏睡便算工作,再適合咱貓不過了。但就主人而言,卻又大大不同。他認為再也沒有比當教師更辛苦的了,每當有朋友來訪,總會怨天尤人地大發(fā)一通牢騷。

剛在這兒落腳時,除主人外,家里的其他人都很討厭咱家。咱家不論去哪兒、做什么,總被他們不分輕重地一腳踢開,他們眼里是何等的沒有咱家啊!這并非我故意夸夸其談或斤斤計較,只要想想他們至今還沒給我起名,就可以看出我的境遇有多糟糕了。萬般無奈之下,我想方設法地討主人歡心,爭取一切機會陪伴在他身旁。為此,每當主人讀報時,咱家便一定要趴在他的膝蓋上;每當他午睡時,咱家便一定要爬上他后背親熱一番。這樣做當然不是主人有多大的吸引力,迫不得已嘛!

其后,幾經(jīng)磨難,咱家終于有了足以安眠之處:早晨睡在飯桶蓋上,晚上睡在暖爐上,中午則睡檐廊。當然,時不時鉆進孩子們的被窩里和他們一同入夢,那是最令我愜意的了。孩子們一個五歲,一個三歲,同住一間屋,同睡一個鋪。不管他們睡覺時挨得有多緊,咱家總能擠進去,在他們中間找到容身之地,但若運氣不好,碰醒某個孩子,那就會闖下大禍。兩個孩子德行都不怎么好,尤其小的那個,最差,即便是在深更半夜,只要一碰醒他,他就會高聲大叫:“貓來啦,貓來啦!”于是乎,神經(jīng)性消化不良的主人便會一驚而醒,從臥室里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幾天前,咱家還因這事被他用格尺狠狠抽打了一頓屁股呢!

和人類共同生活得愈久,咱家便愈發(fā)斷定他們盡是些任性的家伙,特別是同床共枕的孩子們!他們只要一興奮起來,就將咱家逮住套進布袋里,跟著倒提起來,時而拋出,時而塞進灶膛。咱家若還手,他們必定全家出動,四處追打,對咱家實行殘酷迫害。前兩天,咱家不過在榻榻米上隨便磨了下爪子,女主人便大發(fā)雷霆,竟不許咱家再進暖烘烘的客廳。咱家在廚房里光光的地板上凍得直哆嗦,他們全家居然視若無睹。

斜對門住著一位白貓大嫂,咱家十分尊敬她。每次見面,她都會感嘆:“再沒有比人類更不通情達理的嘍!”不久前,白貓大嫂生了四個如同白玉般的貓崽兒,但就在她產(chǎn)后的第三天,寄居在她主人家的那個學生竟狠毒地把貓崽兒全扔進了池塘里。事發(fā)后,白嫂流著淚向我訴說:“為了捍衛(wèi)親子之愛,為了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我們貓族一定要向人類宣戰(zhàn),非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消滅掉不可!”這話太正確了,我舉雙手贊成。

鄰家貓雜毛哥則指出人類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所有權。他氣憤地分析說,本來,無論是干魚頭還是鯔魚肚臍,按貓理通常是誰先發(fā)現(xiàn),誰便能取而食之,但人類卻完全無視這一權利的存在,仗著胳膊粗、力氣大,竟和我們爭搶美食,把本該屬于我們貓類享用的食物大搖大擺地搶走,從來不會感到不好意思。

白貓大嫂的主人是名軍人,雜毛哥的主人是個律師,可能是因他們主人所從事的職業(yè)的關系,他們對人類的暴行感受頗深。相比較而言,我因住在教師家,對這方面的感受不怎么深刻,故還算是個樂天派。對我來說,只要有吃有住,能打發(fā)日子就行。人類再怎么了不起,總有不能肆意妄為的一天。唉,還是耐著性子,等待貓?zhí)煜碌膩砼R吧。

下面還是讓我講講主人所遭受的不幸吧。說起來,我家主人沒有任何地方比別人高明,但凡事都喜插上一手,如寫俳句向《杜鵑》[1]投稿啦,寫新詩寄給《明星》[2]啦,寫雜亂無章的英語文稿啦;或醉心于箭術,或學唱謠曲,或吱吱嘎嘎地拉小提琴,等等,但十分令人遺憾,樣樣都學得稀松平常。偏偏他一學起這些來還格外著迷,哪怕是正害胃病,也要在茅房里大唱謠曲。鄰里們?yōu)榇颂匾饨o他起了個綽號:“茅先生”。他知道后一點兒也不介意,照舊我行我素地待在茅房里反復吟唱:“吾乃平家將宗盛[3]是也。”鄰居們聽到后差點兒笑出聲來,紛紛說:“宗盛將軍駕到,大家快來瞧呀!”

不僅僅是咱家,家里所有人都弄不懂我那主人究竟想搞什么名堂。一個月后,到了發(fā)薪水的那天,他神色慌張地拎著個大包趕回家來,誰也想不到他領了薪水,就去買了一大包的水彩顏料、毛筆和畫紙。看來自即日起,他決心學習繪畫,而要放棄學謠曲和俳句了。果然,他從第二天起,整天都在書房里,連中午覺也不睡,只顧畫畫。但看他畫的那些玩意兒,卻又沒人能說出他到底畫的是些什么。或許是因為他自己也覺得畫得太不像樣的緣故吧,隔了幾天,一位搞什么美學的朋友來拜訪他,他煩躁地說:“看別人畫畫,感覺挺容易,好像也沒什么了不起,等到自己動筆,怎么也畫不好,才深感此道之難”

朋友戴著一副金邊眼鏡,看起來很有學問,他煞有其事地說:“一開始就要求自己畫得很好,多少有些勉為其難吧。而且,只是坐在屋子里空想,也難以畫出畫來。從前,意大利畫家安德烈亞[4]曾說過:‘學習繪畫,最好的方法是描繪大自然。天有星辰,地有華露;天上有飛禽,地上有走獸;池塘金魚,枯木寒鴉。大自然本身就是一幅巨畫。’你如真想畫出幾幅像樣的畫來,還不如先畫點寫生畫。如何?”

“咦!這話是安德烈亞說的嗎?我還頭一次聽說哩。不錯,你說得對,的確應該先寫生。”主人贊同地說著,對那位朋友佩服得五體投地。而朋友臉上卻露出一絲略帶嘲弄的微笑。

翌日中午,咱家吃過飯后照例去檐廊美美地睡個午覺,不料主人竟破例從書房里出來,鬼頭鬼腦地跟在咱家身后不知干些什么。咱家初時尚未在意,但睡夢中驀然驚醒,愈想愈感恐懼。為了查清主人究竟想搞什么名堂,咱家悄悄歪著腦袋,將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細縫往后瞧,嗬!原來他真的接受了安德烈亞的建議,正在以咱家為對象一絲不茍地寫生呢。瞧著他那副癡癡呆呆又認真至極的模樣,咱家忍不住失聲大笑起來。真想不到他被朋友奚落一番后,竟拿咱家開刀,畫起咱家來了。這時,咱家尚未睡足,忍不住要打呵欠,但想到主人難得如此專心,實在不忍掃了他的興致,便以極大的毅力忍住,硬是趴在那兒一動不動。

現(xiàn)在,他剛把咱家的大致輪廓畫出來,正準備給面部著色。咱家很想知道他把咱家畫成了一副什么模樣,在地上趴了一會兒,便跑過去看,一看,不禁大失所望。坦率地講,身為一只貓,咱家并非儀表堂堂,無論背脊、毛皮抑或臉型,都不敢奢望在群貓中出類拔萃,但無論再怎么丑,卻也不至于成了主人筆下的那副模樣。別的不說,光顏色就不對。咱家的毛色有些像波斯貓,淺灰色中略帶黃,屬于那種斑紋似漆的膚色。對此,我想任誰來看到,也不會否認。然而,在主人畫筆的涂抹下,畫中咱家的毛色既不黃也不黑,說不清是灰色還是褐色。或許該是綜合色吧。也不!這種顏色,只能說僅僅是一種顏色罷了,除此而外,實在找不到更恰當?shù)恼f法。最離奇的,是畫中的咱家竟然沒有眼睛!不錯,這的確是咱家的睡態(tài)寫生畫,但要真畫出睡態(tài)來,咱家倒也無話可說,可問題是連眼睛本該有的部位都沒有,這可就讓人弄不清咱家到底是睡貓還是瞎貓了。咱家不由得暗自感嘆:就憑這一手,再怎么學安德烈亞,也是個臭筆!但對主人那股子揚揚自得的熱忱勁兒,卻又不能不佩服得五體投地。咱家本來還想待在那兒讓他再臨摹幾筆,可突然間尿意來襲,憋得咱家全身脹乎乎的,不得已只好失陪。當下,咱家脖子一扭,雙腿朝前用力一蹬,呼地躥了出去,到房后找地方方便,路上還打了個好大的呵欠。這么一來,主人的畫自然是畫不成了,他在失望中夾雜著憤怒,大聲罵道:“混賬東西!”

主人罵人時,只習慣于罵一聲“混賬東西”,似乎除此之外世界上再也沒有什么別的臟話了,至少咱家從未在他的口中聽到過其他。咱家很理解他此時此刻的心情,但有什么辦法呢?尿急憋死人哩,何況咱還是貓。咱家是夠理解他的了,也不計較他沒有咱家這樣大的胸襟,但一句“混賬東西”破口而出,也未免太不像話了吧。換句話說,要是咱家平時爬到他身上跟他親熱時,他能有一副好臉色,那現(xiàn)在對這番辱罵咱家倒也認了。可是,他就從沒給過咱家好臉色。毫不夸張地說,咱家從來就沒有痛痛快快地方便過。連撒個尿也要被斥為混蛋,這嘴有多損啦!看來,人啊,總是過于相信自己的能力,太妄自尊大了。真希望出現(xiàn)一種比人類更強大的動物,把他們好好收拾一頓,不然,他們會囂張到何等地步!

如果說人類的無法無天不過如此,咱家心里也好受些。然而,很不幸,咱家耳聞目睹他們做下太多的缺德事,件件比這罵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天長日久,也就不得不去將就他們的種種惡習。主人家屋后有個一丈見方的茶園,雖不大,卻是個向陽、幽靜的宜人之地。每當主人家孩子吵得太兇,讓咱家難以美美地睡個好覺,又或心情不佳、無所事事時,咱家便默默地來到茶園,感天地之悠,養(yǎng)浩然之氣。日子一久,遂成慣例。

十月小陽春的一個晴朗之日,約莫下午兩點鐘,咱家吃過午餐,美美地睡了一覺后,便到室外活動,順便溜到茶園,一根一根地嗅樹根的味道,卻見西側杉樹籬笆墻邊,一只大黑貓身下壓著好大一片枯菊,睡得正香,鼾聲粗重,一聲大過一聲。那陶醉的沉睡的樣兒,讓咱家很是搞不明白他究竟是絲毫沒察覺到咱家就在附近呢,還是明明知道卻根本沒把咱家放在眼里?

這貓擅自闖進院子,而且居然還睡得如此香甜,不能不讓咱家對他刮目相看。這是一只純種黑貓,有著魁梧的體魄和身材,塊頭足足大我一倍,堪稱貓中大王。正午的陽光照射著他,將他身上那些晶瑩的茸毛照耀得如同燃燒的火苗兒。咱家基于贊賞之意、好奇之心,忘乎所以地走到他跟前,凝神打量。誰承想十月里靜悄悄的風,也能將從杉樹籬笆外探過頭來的梧桐枝兒輕輕搖動,弄下幾片葉兒來落在枯萎的菊花叢中,吵醒他。他醒來后,以貓大王特有的姿態(tài)高高坐起,身不動、膀不搖,怒睜圓眼,將發(fā)自雙眸深處的炯炯目光狠狠射到咱家窄小的腦門上,大吼一聲:“你是什么東西,竟敢吵醒我!”

咱家至今都記得,他雙眼遠比世人所珍愛的琥珀還要絢麗燦爛。然而,身為貓大王,對待他的臣民嘴里竟如此不干不凈!他那雄壯的吼聲充滿了力量,就是狗聽見了也會嚇破膽,咱家當時是如何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也就可想而知了。此情此景,如不趕緊賠禮,小命必定難保,因而咱家強裝鎮(zhèn)靜,一邊道歉,一邊卻又故作矜持地解釋:

“咱家是貓,名字嘛 還 還沒有。”

說歸說,心可比平常跳動得厲害多了。沒辦法啊,誰讓咱家碰上了這么一個貓大王呢?

貓大王十分蔑視地說:“什么?你是貓?你居然說自己是貓?聽你說自己是貓,可真讓我大吃一驚。快說,你到底是住在哪兒的?”說話的語氣讓咱家自慚形穢了好久。

“咱 咱家就住在 這 這里教師的家中。”

“料你也只配住在這等地方!越長越 瘦吧?”

舉凡大王說話,總是盛氣凌人的。人類如此,貓類也是如此。瞧他說話這般粗魯,便知不是良家之貓,但那一身肥膘,卻又像日日吃的都是山珍海味,過著很優(yōu)裕的生活。咱家一時想不明白他何以如此,便大著膽子反問一句:“請問,你既敢出此狂言,究竟是哪位?住在誰家?”

他昂起頭來,傲慢地、頗不耐煩地答了句:“俺是車夫家的大黑!難道你不知道嗎?”

啊耶,原來他就是那個大黑啊!我早就聽說過,車夫家有條大黑貓,是這一帶家喻戶曉的兇貓,沒想到今日會撞見。這大黑貓雖然又兇又惡,但正因為住在車夫家,光有力氣卻沒教養(yǎng),因此,大伙兒誰都不愿和他來往,連成一氣對他敬而遠之。此刻,咱家一聽說原來竟是他,心里不免萌發(fā)幾絲輕蔑之意,很有些替他臉紅,決定先測驗一下他無知到何等地步。對話如下:

“考你一個簡單的問題,教師和車夫究竟誰更了不起?”

“當然是車夫啦!瞧你家主人,瘦得都剩皮包骨啦。”

“看來是車夫家的貓,才會這么健壯吧。怎么樣,日子過得還不錯吧?”

“什么話!俺大黑不論在哪里,吃喝都不用犯愁。哪里像你只會在這破茶園里轉來轉去。不如跟俺大黑四處走走,保你不出一個月,就會長得肥嘟嘟的,誰都認不出來。”

“這個嘛,當然就要請大王您日后多關照啦。不過,要說住宿的話,教師家可比車夫家寬敞喲。”

“混賬!再大的房子能把你肚子填飽嗎?”他十分惱火地吼起來,像紫竹削成的一對尖耳朵憤怒地扇動著,不屑一顧地走了。

從這天起,咱家就像約好了似的經(jīng)常與大黑碰面,一來二去就成了知己。每次見面,他總要大肆吹噓車夫一番。老實說,前面提到的“人類的缺德事”,就是他講給我聽的。

一天,咱家在茶園里碰到他,照例又和他躺在草地上天南海北地閑聊起來。和往常一樣,他又把那老掉牙的“光榮史”當成新聞一般講給我聽,翻來覆去地大吹大擂,跟著,話題突然一轉,向咱家提出一個說什么也沒想到的問題:

“老實說,你小子到現(xiàn)在為止,一共捉了幾只老鼠?”

咱家聽了一愣,一時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若論知識,不是吹牛皮,咱家遠比大黑豐富得多,但說到力氣、膽量,卻的確不如他,對此,咱家心里十分清楚。但生而為貓,連老鼠都不捉,有何臉面以貓類自居?

經(jīng)他這么一問,咱家還真有些臊得慌呢。不過,既然事實如此,咱家也不想說謊,便回答說:“不瞞你說,我一直都想去捉,只是至今還沒找到機會動手哩。”

大黑聽了后,撲哧一聲,哈哈大笑起來,那在鼻尖上翹起的長胡須嘩嘩顫動個不停。

瞧著他得意忘形的樣子,咱家心里別提有多晦氣了,但想如大黑這等傲慢之輩,一定和人類一樣,有不少弱點,只要在他面前故意裝出一副心悅誠服、畢恭畢敬的樣子,就可以輕易擺布他。自從和他混熟后,咱家對這一點看得越來越清楚,心知此時若強為自己辯解,只會搞得一團糟,弄不好還會挨一頓揍,那可太愚蠢了!當下,便故意討好地問:“像老兄這等德高望重之輩,捉到的老鼠一定多得不得了吧?”

果然,他毫不謙虛地大聲說:“那還用問?不算多,三四十只吧。”口中說著,瞄見附近墻邊有個黑洞,便一頭鉆了進去,大概是要當場顯示下捉老鼠的本領。他在洞中仍不忘吹噓:“這洞里要是有那么一二百只老鼠,俺大黑保證即刻單槍匹馬將它們消滅光!不過,要是碰上黃鼠狼,可就有些不好對付喲。我曾和一只黃鼠狼大戰(zhàn)過一回,可倒了大霉啦!”

我故作不信地問:“噢!是嗎?”

大黑沒找到老鼠,鉆出洞來,瞪著眼說:“去年大掃除時,我家主人將一袋石灰搬進廊下倉庫。好家伙,他剛將石灰袋提起來,一只大大的黃鼠狼便從袋子下呼地躥了出來。”

“哇——”這樣的驚叫,自然是咱家故意裝出來的了。

“黃鼠狼這東西雖然兇狠,但比老鼠大不了多少。你只要想到它其實也就是老鼠,便沒什么可怕的。俺大喝一聲:‘畜生,往哪里逃!’便大步追上去。那畜生幾曾見過俺這樣威武雄壯的大貓,嚇得掉頭就跑。俺乘勝追擊,很快便將它趕到臭水溝里去了。”咱家忍不住喝彩:“干得真漂亮!”

“可一到危急關頭,那家伙就放起毒煙屁來,臭得要命!這么說吧,從那以后,每次覓食時,俺一見黃鼠狼就直犯惡心。”說到這兒,他似乎又聞到黃鼠狼的騷臭味,伸出前爪擦了擦鼻尖。

咱家給他打氣說:“何必說這喪氣話呢?仁兄可是捕鼠的大行家啊!老鼠嘛,仁兄只要瞪它一眼,它小命立刻就玩完。看來是凈吃老鼠的緣故,仁兄才會這么紅光滿面的吧?”

咱家說這話本是想奉承他,誰知適得其反,只聽他嘆道:“唉,現(xiàn)在想起來,其實挺無聊的。俺再怎么費力捉老鼠,也沒法吃胖啊!你知道為何嗎?咱辛辛苦苦捉老鼠,主人卻把俺抓到的老鼠搶去送給警察。送一只老鼠可得五分錢,俺家主人已賺了一元五角錢了。他賺了那么多錢,卻從不給咱改善伙食。你希望像人那樣吃得肥嘟嘟的成為一個舉世無雙的胖貓?沒門兒!人哪,盡是些體面的小偷啊!”

真想不到一向不學無術的大黑能懂得這么高深的哲理,咱家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起來,但見他面露慍色,脊毛倒豎,怕他把滿腔怒火發(fā)泄在咱家身上,應酬了幾句便回家去了。

從那以后,咱家下決心不捉老鼠,也不當大黑的爪牙,不去為獲取老鼠以外的食物而操勞。與其吃得香,莫如睡得甜嘛。考慮到住在教師家,極易沾染教師的不良習氣,更時時當心,以免什么時候突然害起胃病來。

說到教師,我家主人最近好像終于醒悟了,明白自己在繪畫方面沒什么指望。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記里,他寫下了這么一段話:

今天開會,第一次遇見××,都說此公放蕩不羈,果然一副風月老手的樣子。此公與其說招女人喜歡才放蕩,莫如說非放蕩不可更準確。據(jù)說他老婆是個藝妓,令人羨慕。但凡謾罵風流鬼的人大多沒風流資格;而自命風流的人,也大多沒資格風流。這號人,本來不是非風流不可,卻偏要風流,如我學畫水彩畫,終于沒畢業(yè)的希望,卻又一定要裝出唯我精通的架勢來。喝喝飯店的酒,逛逛藝妓的茶館,就能成為花柳行家嗎?這理論如行得通,那我也能出人頭地,成為一名畫家嘍!我的水彩畫莫如棄筆得好。同樣,與其硬要做個花柳行家,還不如當一名剛進城的鄉(xiāng)巴佬妥當。

這番“行家論”,咱家委實不敢茍同。并且,就一名教師而言,羨慕別人老婆是藝妓云云,原本是一種極難說得出口的卑劣念頭,唯獨他對自己作畫水平的評價,倒頗準確。可是,主人盡管有些自知之明,但孤芳自賞之心仍在。十二月四日的日記中又有如下敘述:

昨夜做了個夢,覺得學畫畢竟不成器,便放棄了。但不知是誰將我先前畫的一幅畫鑲在漂亮的匾額里,并掛在橫楣上。遙看之下,直覺是幅佳作,我心里萬分高興,便站在那兒癡癡地欣賞,不覺天已破曉。起身過去一看,拙劣如舊。旭日昭昭,一切都是那么的明明白白。

即便是在夢中,主人也對繪畫情有獨鐘,且自命不凡。事實上,按其氣質,主人別說當水彩畫家,就連當所謂的風月老手,也是沒有資格的。在他夢見水彩畫的次日,那位常來光顧的戴金邊眼鏡的美學家又來造訪,甫一落座劈頭便問:

“畫得怎樣了?”

“按照您的忠告,正在努力畫寫生。就像您說的那樣,現(xiàn)在,我對物體形狀及其色彩變化有了更清晰的認識,而從前卻未曾注意過這些。看來,就因為西方畫自古重視寫生,才有今日之成就。安德烈亞真的很了不起!”

主人神色自如地說著,不停地稱贊安德烈亞,對自己日記里的話卻只字不提。

美學家一邊搔頭,一邊笑著說:“老實說,我說的那些都是胡說八道。”

“什么?”正在受人愚弄的主人不解地問道。

“就是你一再推崇的安德烈亞的話啊,那是我一時胡謅的。不承想你竟信以為真。哈哈哈”

咱家在檐廊下聽著,很為主人難受,不知他今日又該在日記中寫些什么了。美學家視信口開河地捉弄人為唯一樂趣,毫不顧忌“安德烈亞事件”會給主人的心靈帶來多大的創(chuàng)傷。得意忘形之余,他竟然接著說:“噢!人們常常拿玩笑話當真,并且從中激發(fā)出滑稽的美感,這真是太有意思了。前不久,我對一個學生說:‘尼古拉斯·尼克爾貝曾經(jīng)忠告吉本,應該用英語而不是用法語寫他的畢生巨著《法國革命》[5]。’那學生的記憶力真是好得不得了,竟十分認真地在日本文學討論會上將我這番話原原本本地復述了一遍。與會聽眾約有一百人,無不凝神靜聽。瞧,多滑稽!”

“還有更好笑的事呢。不久前,在有某某文學家蒞臨的評論會上,與會者大談哈里森[6]的歷史小說《塞奧伐洛》。我評價說:‘這部作品堪稱歷史小說的‘白眉’,尤其女主人公臨死那一節(jié),寫得真是蕩氣回腸。’坐在我對面的那位號稱‘萬事通’的先生接著便說:‘是呀,是呀!的確妙筆生花。’于是,我便知道他和我一樣,根本未讀過這部小說哩!”

患有神經(jīng)性胃炎的主人驚詫萬分,睜大了眼睛問:“你如此妖言惑眾,萬一對方是飽學之士,你如何收場?”

美學家不動聲色地說:“這有何難?一口咬定和別的書弄混啦,或者胡扯一通,就沒事了嘛。”說著,又哈哈大笑起來。別看他戴著一副神氣的金邊眼鏡,論性情,倒與車夫家的大黑頗有相似之處。

主人吸著日出牌香煙,嘴里不住地噴吐煙圈,心里暗暗地說:“我可沒那么大膽量去騙人。”而瞧美學家的眼神,他卻似乎在說:“所以嘛,你即使畫畫,也照例完蛋。”但他嘴上說出來的卻是:“不過,笑話歸笑話,畫畫還真不是件容易事。據(jù)說達·芬奇[7]曾叫他弟子臨摹寺廟墻上的污痕。真的,你如專心致志地在茅房里細心觀察那漏雨的墻壁,說不定也能畫出絕妙的圖畫喲!你不妨畫它一幅試試。我看多半能畫出妙趣橫生的好畫來。”

“瞧你說話的神態(tài),沒準又在騙人。”

“哪里,哪里!這可是千真萬確的喲!如此精辟的名言,也只有達·芬奇才會說呢。”

“是啊,的確很精辟。”主人已基本服輸,只是不肯去茅房里畫寫生畫!

車夫家的大黑后來竟成了瘸貓,身體日漸羸弱,意志也日漸消沉;原本油光锃亮的絨毛也逐漸脫落、褪色,咱家曾經(jīng)大肆夸獎過的那對比琥珀還美的眼睛,更是堆滿了眼屎。咱家最后一次在茶園見到他時,問他近來可好,他說:“唉!別提了,黃鼠狼的勾魂屁和魚販子的大扁擔,把俺坑苦嘍”

給紅松林裝點幾許朱紅的楓葉已經(jīng)凋零,宛如片片飄散的夢;“洗指缽”旁那曾經(jīng)落英繽紛的紅白二色山茶花,也早已枯萎了。兩丈多長的檐廊雖然方向朝南,但冬日的陽光卻已西斜。寒風乍起的日子日漸增多,咱家在暖烘烘的陽光下貪睡的好日子,愈來愈少了。

主人照例天天去學校,歸來便悶坐書房。有人來訪就照例嘮叨:“不當教師了,當夠了”他已經(jīng)不再繪畫了,而胃藥難見功效,也不再吃。孩子們天天上幼兒園,回到家里便放聲歌唱,時不時地揪住咱家尾巴,將咱家倒提起來玩耍。女仆依然那么煩人,咱家也依然沒有姓名。

但那又何妨?欲望無止境,心安常有福嘛!因吃不到美味,咱家也沒有發(fā)胖,身子還算健康,至少沒變成瘸貓,頂多一天天虛擲韶華而已。咱家是決不捉老鼠的,只愿長住教師家中,以無名一貓了此殘生。

注釋:

[1]《杜鵑》:俳句刊物,正岡子規(guī)(1867—1902)于一八九七年一月創(chuàng)辦,后由俳句詩人高濱虛子主編。《我是貓》的##第一章即發(fā)表于該刊一九〇五年一月號。

[2]《明星》:詩歌刊物,一九〇〇年四月創(chuàng)刊,是當時日本浪漫派詩歌的主流刊物。

[3]宗盛(1147—1185):即平宗盛,日本平安時代的一名武將。

[4]安德烈亞(1486—1530):原名安德烈亞·達尼奧洛。佛羅倫薩文藝復興鼎盛時期的著名畫家,所作壁畫《圣餐圖》在意大利極具盛名。

[5]尼古拉斯·尼克爾貝是一個文學人物,出自英國作家狄更斯(1812—1870)的同名長篇小說《尼古拉斯·尼克爾貝》,該書出版于一八三九年。吉本(1737—1794):英國歷史學家,著有《羅馬帝國衰亡史》六卷。而《法蘭西革命》的作者是英國著名歷史學家托馬斯·卡萊爾(1795—1881),與吉本沒有任何關系。這句話是故意胡編亂造用來捉弄他人的。

[6]哈里森(1831—1923):英國法學家、文學家、哲學家。

[7]達·芬奇(1452—1519):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最負盛名的藝術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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