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賈寶玉神游太虛境 十二釵曲演紅樓夢

林黛玉自從來了榮國府，受到賈母萬般憐愛，與寶玉同吃同睡，沒有半點矛盾。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性格卻端莊大方，容貌豐美，不像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人們都說黛玉比不上她。因此黛玉心中抑郁，很不高興，寶釵卻沒有發覺。寶玉天生喜歡和女孩子玩，對待她們都一樣，沒有親疏遠近之別。因為與黛玉在一處起居，所以略比別的姐妹熟悉些。因為熟悉些，所以就親密些；既然親密些，要求就更加完美一些，有時就產生了矛盾。這天不知因為什么，黛玉和寶玉吵了幾句，黛玉氣得在房中流淚，寶玉后悔說錯話，前去道歉，黛玉這才原諒他。

因為寧府梅花盛開，于是賈珍的妻子尤（yóu）氏帶著兒子賈蓉的妻子秦氏到榮府中來，邀請賈母、邢王兩位夫人連同王熙風等女眷（juàn）到會芳園去賞梅花，寶玉自然也跟著去了。

賈母等人吃過早飯就到了寧府，在園內賞玩梅花，先喝茶后飲酒。寧、榮二府的家眷宴請，也大都如此，本就沒有什么新鮮事能做。

寶玉覺得無趣，且覺得有點累了，可是不愿意在客房睡覺，選來選去，最后去了秦可卿的臥室。

寶玉才合上眼，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感覺好像是在夢里，秦氏在前面引路，寶玉在后面晃晃悠悠地跟著，來到了一個地方。只見這里雕梁畫棟（dòng），參天綠樹、清泉瀑布，真是人間奇景！寶玉歡喜地想：“這實在是個好地方，我要是能在這里過一生該有多好，總比天天在家被父母責罵要好得多。”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聽到有歌聲從山后傳來。歌聲悠揚悅耳，只見一個美麗的仙女從遠處款款走來。

寶玉十分高興，趕忙上前作揖（yī）問：“不知姐姐從哪里來，現在又往哪里去？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還望姐姐攜（xié）帶攜帶。”那女子笑著說：“我居于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是放春山遣（qiǎn）香洞太虛幻境警（jǐng）幻仙姑。”寶玉聽到這話，心中一喜，便將秦氏拋在腦后，跟著仙姑走了。沒走多遠，一抬頭，看到一座石牌上寫著“太虛幻境”，兩邊一副對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繞過牌坊，一座宮門出現在前面，上面橫書：“孽（niè）海情天”。對聯卻是：

厚地高天，堪（kān）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

寶玉心中暗想：“只是不知道什么是‘古今之情’，什么是‘風月之債’? ”心里這樣想著，一時之間眼中也看不到更多。只看到幾處寫的有：“癡情司”“結怨司”“朝（zhāo）啼司”“暮（mù）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等，也不懂得是什么意思，于是就央求仙姑帶自己進去看看。仙姑說：“各司中都收藏著普天之下所有女子過去和未來簿（bù）冊（cè），你這凡眼塵軀，不適合先知道。”寶玉聽了，又再三請求。仙姑無奈，只好說：“好吧，就在此司內大致參觀參觀吧。”寶玉抬頭一看，見到“薄（bó）命司”三字，兩邊對聯寫的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yán）。

走進薄命司，見到十幾個大櫥（chú），全都用封條封好，在封條上還寫有各省地名。寶玉便挑自己家鄉的來看，見到寫有“金陵十二釵正冊”。寶玉好奇地問：“為什么是‘金陵十二釵正冊’? ”警幻道：“就是你們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冊，所以稱為‘正冊’。”寶玉道：“金陵非常大，怎么只有十二個女子？如今就只我家中，上上下下，還有幾百個女孩子呢。”警幻冷笑道：“你們省女子固然極多，不過選出那些緊要的記錄下來。下邊的二櫥則又次之。”寶玉聽到這么一說，再看下面的二櫥上，果真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還有一個寫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于是寶玉先伸手打開“又副冊”櫥，取出一本翻開一看，第一頁上卻只有一副簡簡單單的水墨畫。后面附著幾行字，寫著：

霽（jì）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yāo）多因毀（huǐ）謗（bàng）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翻過這一頁，下頁上面畫著一簇鮮花，一床破席子，也配有幾句詞，什么“堪羨優（yōu）伶（líng）有福，誰知公子無緣”等，寶玉看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于是又去打開副冊櫥門，取出一本冊來，翻開看時，只看到畫著一株桂花，下面有一個早已干（gān）涸（hé）的池沼，中有枯蓮、敗藕，后面同樣附著文字。寶玉看了還是一頭霧水，于是又去拿“正冊”看。見到第一頁上畫著兩株枯木，一圈玉帶懸于木上；此外還有一堆雪，一股金釵埋在雪中。同樣附有四句詞：

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xù）才。玉帶林中掛，金簪（zān）雪里埋。

寶玉想向仙姑詢問，又一想仙姑肯定不會泄漏；想要丟下不看，還有點舍不得，于是又向后翻看。只見畫著一張掛著香櫞（yuán）的弓。也配有詞：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liú）花開處照宮闈（wéi）。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

下面一頁又畫著兩個人正在放風箏，一片大海，一艘大船，船中有一名掩面哭泣的女子。也有四句附在后面：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后面的，有的是畫著幾縷飛云，一灣（wān）逝水；有的畫著古廟青燈，美人獨坐誦經；有的畫著雌鳳棲息在冰面之上；有的畫著美人在荒村野店紡織等，每幅畫也都附有詞。

寶玉還打算繼續看的時候，那仙姑知道他天資聰穎，唯恐泄露天機，于是掩了卷冊，笑著對寶玉說：“跟著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這里打這悶葫蘆！”

寶玉恍（huǎng）恍惚（hū）惚丟下卷冊，跟著警幻來到后面。只見珠簾繡幕，雕梁畫棟，仙花馥（fù）郁（yù），異草芳香。只聽警幻笑著說：“你們還不快點出來迎接貴客！”只見房中走出幾個仙子來，個個荷袂（mèi）蹁（piān）躚（xiān），羽衣飄飄，貌若春花，媚（mèi）若秋月。一見到寶玉，都對警幻抱怨說：“姐姐曾說過今日今時一定會有絳珠妹子前來游玩，為什么把這濁物引來污染這清凈的女兒之境？”

寶玉聽到這話，想離開又不能，覺得羞愧難當。警幻忙拉著寶玉的手，說：“你們不知道原委：本來今天打算到榮府去接絳珠，卻遇到寧、榮二公之靈，囑咐我道：‘我家子孫雖多卻不肖（xiào），竟沒有一個能夠繼承家業的。只有嫡孫寶玉一人，雖然性情乖張，用情怪譎（jué），但還略可望成材，可惜沒有人規勸引導。萬望仙姑能夠指點一二，使他進入正路，也是我兄弟之幸了。’我已經用他家中女子的終身冊籍，讓他熟玩，但是還未覺悟。所以才引他到這里，希望他能知道酒色的虛幻，也許將來就能覺悟了。”

說著，便拉著寶玉進屋。寶玉只聞到一縷幽香，卻不知是什么香，開口詢問。警幻冷笑道：“此香塵世中沒有，是諸名山勝境內初生異卉（huì）之精，混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名‘群芳髓（suǐ）'。”寶玉聽了羨慕不已。小丫鬟捧上茶來，寶玉只覺清香異常，回味無窮，于是又問。

警幻道：“此茶是采自放春山遣香洞，用仙花靈葉上的宿（sù）露沖泡，名為‘千紅一窟（kū）'。”寶玉不住點頭稱賞。再看屋內，瑤琴、寶鼎、古畫、新詩，無一不有，壁上懸著一副對聯：

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

寶玉一一賞畢，羨慕不已，轉而又問眾仙姑姓名。一名癡夢仙姑，一名鐘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不相同。不久，有小丫鬟來安排桌椅，設擺佳肴（yáo），只見琉璃瓊（qióng）漿（jiāng），琥（hǔ）珀（pò）玉液。寶玉聞到酒香清冽（liè），不禁又問。警幻道：“這酒是用百花之蕊、萬木之汁，加上麟（lín）髓、鳳乳釀成，所以稱為‘萬艷同杯’。”觥（gōng）籌（chóu）交錯間，警幻道：“就把新制的《紅樓夢》十二支演奏一遍。”只見十二個舞女走上前來，輕敲檀tán板，慢按銀箏，歌道：

[紅樓夢引子]

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奈何天，傷懷日，寂寥（liáo）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悲金悼（dào）玉的《紅樓夢》。

[終身誤]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shū）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枉凝眉]

一個是閬（làng）苑仙葩（pā），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jiē）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寶玉聽了此曲，散漫無稽（jī），但聲韻凄惋，竟能銷魂醉魄。雖然不知歌詞來歷，但仍聽了下去：

[恨無常]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里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分骨肉]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樂中悲]

襁（qiáng）褓（bǎo）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qǐ）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yíng）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huán）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世難容]

氣質美如蘭，才華復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dàn）肉食腥（xīng）膻（shān），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lán）。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āng）臟（zāng）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喜冤家]

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一味的驕（jiāo）奢（shē）淫蕩貪歡媾（gòu）。覷（qū）著那，侯門艷質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嘆芳魂艷魄，一載蕩悠悠。

[虛花悟]

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sháo）華打滅，覓（mì）那清淡天和。說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頭來，誰把秋挨過？則看那，白楊村里人嗚咽（yè），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dí）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suō），上結著長生果。

[聰明累]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qīng）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lǎ）喇似大廈（shà）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

[留余慶]

留余慶，留余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qióng）。

[晚韶華]

鏡里恩情，更哪堪夢里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yuān）衾（qīn）。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zhì）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yīng），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jué）祿（lù）高登，咸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后人欽敬。

[好事終]

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bǐng）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jī）裘（qiú）頹（tuí）墮（duò）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niè）總因情。

[收尾·飛鳥各投林]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jiǎo）幸。看破的，遁（dùn）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夢中，寶玉恍惚覺得自己來到一個滿是荊（jīng）棘（jí）的地方，虎狼環繞，前方還有一條深不見底的大河擋住去路，沒有橋梁能夠通行。正遲疑不決時，突然見到警幻從后面追來，高喊：“不要再走了，趕快回頭！”寶玉停下腳步問：“這里是什么地方？”警幻道：“這是迷津之地，萬丈深，數千里寬，無渡船，只有一個筏（fá）子，木居士掌舵，非有緣人不能渡河。今天你無意到此，要是掉入其中，我之前對你的教誨不都化為烏有了么！”話音未落，只聽河中水響如雷，出現許多夜叉海鬼，將寶玉向下拖去。嚇得寶玉冷汗連連，忙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嚇得襲人等丫鬟趕忙上前摟住，安慰道：“寶玉不怕，我們在這里。”

寶玉這才回過神來，徹底醒了過來。回想剛才的夢，總覺得奇怪，但是并未深究，又繼續和大家游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