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少年悅讀系列:紅樓夢
- (清)曹雪芹 高鶚著 崇賢書院整理
- 3940字
- 2020-09-03 14:59:11
第二十六回 蜂腰橋設言傳心事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
話說寶玉養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體強壯,連臉上的瘡痕都消失了,仍然回大觀園住。寶玉養病期間,賈蕓帶著小廝看守種樹,早晚在這里,小紅也和眾丫鬟在這里守著寶玉。小紅見賈蕓手里的手帕子似乎是以前自己掉的,正猶豫要不要去問他時,忽聽窗外有人問:“姐姐在屋里嗎?”小紅往外一看,原來是本院的一個小丫頭名叫佳蕙的,忙回答:“在家呢,進來吧。”佳蕙跑了進來,說:“我運氣真好!剛才花大姐姐讓我給林姑娘送茶葉。可巧老太太那里給林姑娘送錢來,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你替我收著。”又說:“你這陣子還好嗎?依我看,你還是請個大夫看看,吃點藥就好了。林姑娘生得弱,她時常吃藥,你就和她要些來吃,也是一樣。”小紅說:“胡說!藥也是隨便吃的!”佳蕙說:“你這也不是個長法兒,又懶吃懶喝的,可怎么辦?”小紅說:“怕什么,還不如早點死了好!”佳蕙說:“好好的,怎么說這話?”小紅說:“你哪里知道我的心事!”佳蕙想了一下,以為小紅因不像襲人、晴雯、綺霰等幾個是上等丫鬟而不甘心,卻不知小紅心里想的是“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個人只管個人的好了。這時,一個小丫頭拿來兩個花樣子要小紅描,小紅找不到筆,只得去蘅蕪苑找寶釵借。剛走到沁芳亭,就聽見寶玉的奶娘李嬤嬤說:“好好的又看上了那個種樹的什么云哥兒雨哥兒的,現在逼著我叫了他來。暫且叫個小丫頭或老婆子帶他進來。”小紅就站著出神,也不去借筆了。不一會,看見墜兒過來,就問:“去哪?”墜兒說:“叫我帶蕓二爺進來呢。”說著就走了。
小紅也慢慢地走到蜂腰橋門前,只見墜兒引著賈蕓來了。賈蕓一邊走,一邊悄悄地打量小紅,小紅只裝著和墜兒說話,也悄悄地打量賈蕓,正好四目相對,小紅不覺紅了臉,一轉身往蘅蕪苑去了。
賈蕓隨著墜兒來到怡紅院中。墜兒先進去回明,然后領著賈蕓進去。賈蕓看時,只見院內略有幾處山石,種著芭蕉,那邊有兩只仙鶴在松樹下梳理羽毛。一溜回廊上吊著各色籠子,養著各種仙禽異鳥。上面小小五間抱廈,一色雕鏤新鮮花樣的槅扇,上面懸著一塊匾額,寫著“怡紅快綠”四個大字。賈蕓想道:“怪道叫‘怡紅院’,原來匾題了這四個字。”正想著,只聽寶玉道:“快進來吧。我怎么就忘了你兩三個月!”賈蕓連忙進入房內。抬頭一看,只見房內金碧輝煌,卻看不見寶玉在哪里。一回頭,只見左邊立著一架大穿衣鏡,從鏡后轉出兩個十五六歲的丫頭,說:“請二爺里屋坐。”賈蕓不敢正眼看,連忙答應了。又進了一道碧紗廚,看見一張小小的填漆床,床上掛著大紅銷金撒花帳子。寶玉穿著家常衣服,靸著鞋,倚在床上看書,見他進來,放下書。賈蕓忙上前請安,寶玉讓他在下面一張椅子上坐了。寶玉笑道:“近來事情太多,就把你忘了。”賈蕓笑道:“總是我沒福,偏偏又遇到叔叔身體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好了?”寶玉道:“大好了。我聽說你辛苦了好幾天。”賈蕓道:“辛苦也是該當的。”
說著,只見有個丫鬟端來茶。賈蕓口里和寶玉說話,眼睛卻瞟那丫鬟:細挑身材,容長臉。不是別個,卻是襲人。賈蕓自從寶玉病了,他在園里混了兩日,把那有名的人記住了一半。他也知道襲人在寶玉房中地位特殊,見她端來茶,寶玉又在旁邊坐著,忙站起來笑道:“姐姐怎么替我倒起茶來?我來叔叔這里,又不是客人,自己倒就行了。”寶玉道:“你只管坐著。丫頭們跟前也是這樣。”賈蕓笑道:“雖如此說,叔叔房里的姐姐們,我怎么敢放肆呢!”一面說,一面坐下喝茶。
寶玉就和他說些諸如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花園好等沒要緊的話。說了一會,賈蕓見寶玉有些懶懶的,便起身告辭。寶玉也不怎么留,只說:“你明兒閑了,只管來。”仍命小丫頭墜兒送他出去。賈蕓問她叫什么名字?寶玉屋里有幾個女孩子等等,墜兒一一回答了。賈蕓又問:“剛才同你說話的人可叫小紅?”墜兒說:“她倒叫小紅。你問她做什么?”賈蕓說:“剛才她問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揀了一塊。”墜兒說:“好二爺,你既然揀了,給我吧。我看她拿什么謝我。”原來上月賈蕓在園里揀了一塊手帕,不知是誰的,今天見到小紅,心中早有了主意,就將自己的手帕給了墜兒,說:“你若得了謝禮,可得告訴我。”墜兒答應了,送走賈蕓后,就回去找小紅。
寶玉等賈蕓走后,就懶懶地歪在床上。襲人上來推他,說:“怎么又要睡覺?要是悶的話就出去逛逛!”就拉著寶玉起來:“你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一味這么躺著,心里更加煩膩。”
寶玉無精打彩的,只得依她。晃出了房門,順著來到瀟湘館。寶玉信步走入,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到窗前,就聞到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透出。寶玉便將臉貼在紗窗上,往里看時,耳內忽聽得細細的長嘆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寶玉聽了,不覺心內癢將起來,再看時,只見黛玉正坐在床上,伸著懶腰,寶玉在窗外笑說:“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一邊說,一邊掀開簾子進去了。黛玉一時忘情,不覺紅了臉,拿袖子遮著臉,翻身向里裝睡著了。寶玉要搬她的身子,只見黛玉的奶娘跟進來說:“妹妹睡覺呢!”剛說著,黛玉忙翻身起來和寶玉說話。只見紫鵑走了進來,寶玉就說:“倒碗好茶來。”紫鵑說:“要好茶喝,等襲人來。”黛玉說:“別理他,給我端洗臉水。”紫鵑說:“他是客人,自然先倒茶,再給你端洗臉水。”說著忙去了。寶玉笑說:“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 ”黛玉一聽就生氣了,說:“看了混賬書,也來拿我取笑兒。我成了解悶的了。”一面哭著,一面下床來往外就走。
寶玉不知所措,心里慌了,忙上來說:“好妹妹,我一時該死,你別去告狀。我要有下次,就讓我嘴上長瘡,爛了舌頭。”正說著,只見襲人走來說:“快回去,老爺叫你呢。”寶玉一聽,猶如晴空霹靂,顧不得別的,急忙換衣服出園去了。
誰知是薛蟠假借老爺之名,把寶玉叫出來,說五月初三過生日,得了些好東西,提前請大家吃喝。一面說,一面往書房來。只見詹光、程日興、胡斯來、單聘仁等并唱曲兒的都在這里,見他進來,都忙請安問好。喝了茶,薛蟠就命人擺酒。寶玉笑道:“我的壽禮還沒有送來,倒先來打擾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兒你送我什么?”寶玉道:“我哪有什么可送的?只能寫一張字,畫一張畫,才算是我的。”薛蟠笑道:“你提畫兒,我昨天得了一幅,好得不得了。上面還有許多的字,也沒細看,只看落款是‘庚黃’。”寶玉聽說,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畫也都見過些,哪有叫‘庚黃’的?”想了半天,不覺笑起來,命人取來筆,在手心里寫了兩個字,又問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黃’? ”薛蟠道:“可不就是!”寶玉讓他看手心的字,道:“別是這兩個字罷?其實與‘庚黃’相去不遠。”眾人一看,原來是“唐寅”兩字,都笑道:“想必是這兩字,大爺一時眼花了。”薛蟠正覺得沒意思,笑道:“誰知他‘糖銀’‘果銀’的!”

正說著,小廝來回:“馮大爺來了。”寶玉便知是神武將軍馮唐之子馮紫英來了。薛蟠等一齊都叫“快請”,只見馮紫英一路說笑進來。眾人忙起身讓坐。馮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門了,在家里樂上了。”眾人又忙來寒暄。薛蟠見他臉上有些青傷,笑道:“又和誰揮拳打架了?”馮紫英笑道:“自從把仇都尉的兒子打傷后,我就下決心再不慪氣,哪里會打架?這臉上的傷,是前日圍獵,被兔鶻捎了一翅膀。”寶玉道:“什么時候的事?”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天就回來了。”寶玉道:“怪道前天我在沈世兄家赴席時沒見到你。單你去了,還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家父要去,我沒法兒,只得跟著去。難道我閑瘋了,不去吃酒聽戲,卻尋那個苦惱去?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薛蟠等人讓他入席,有話慢慢說。誰知馮紫英卻說有一件大事,要回家見父親,不得不告辭。眾人只得罰他兩大碗,就作罷了。寶玉偏要他把這個“不幸之幸”說完了再走。馮紫英笑道:“今天說了也不盡興。我為這個,要特地請你們去細談一談。”說完走了。眾人回來,入席痛飲了一回才散。
寶玉回到園中,襲人正擔心他去見賈政,不知是禍是福;只見寶玉醉醺醺地回來,忙問原故,寶玉一一說了。襲人道:“人家牽腸掛肚地等著,你卻享樂去了,也該打發人回來送個信。”寶玉道:“我何嘗不想送信兒,只因馮世兄來了,就給忘了。”正說著,只見寶釵走進來笑道:“我們家新鮮東西味道好吧!”寶玉笑道:“姐姐家的東西,自然讓我們先吃。”寶釵搖頭笑道:“昨兒哥哥倒特地請我吃,我不吃,叫他留著請人送人。我知道我命小福薄,不配吃那個。”說著,丫鬟倒了茶來,喝茶說閑話,不在話下。
黛玉以為寶玉被賈政叫去,非常擔心,吃了晚飯就往怡紅院走去,在遠處看見寶釵剛好進了怡紅院。寶玉見寶釵來了,和她說起話來。黛玉走到了怡紅院門口,只見大門緊閉,就伸手敲門。
誰知晴雯剛和碧痕吵了一架,正埋怨寶釵這么晚了還來,吵得人沒法睡覺,忽然聽見有人敲門,更生氣了,不問是誰就說:“都睡了,明天再來吧。”黛玉也知道這些丫頭的性情,彼此打鬧慣了,或許以為是別的丫頭,所以不開門,就高聲說:“是我,還不開門么?”晴雯偏偏沒有聽出來,使著性子說:“管你是誰,二爺說了,一概不許放人進來。”把黛玉氣得愣在門外,正要大聲問她,又想到自己畢竟是客人,如今父母雙亡,沒有依靠。這事如果真的鬧開,對自己也沒有好處,真是站著也不是,回去也不是。正沒主意,聽見里面寶玉正和寶釵大聲說笑,于是越想越生氣,左思右想,肯定是早晨她要去告狀,把寶玉惹惱了,此刻才不讓她進去,心里又想:“我又不會真的去告狀,你竟然如此生氣。你今天不讓我進來,難道還能一輩子不和我見面。”越想越傷心,不顧天寒地凍,在門外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原來這林黛玉姿容絕代,不料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聽此聲,都撲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真是:
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癡癡何處驚。
那林黛玉正自啼哭,忽聽“吱嘍”一聲,院門開處,不知是哪一個出來。欲知下文,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