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夢語從袖子里又抽出了一張文書，那文書顯是有不少年頭了，已經開始泛黃。

“大人，按照我大祁律法，將子女買與他人者，子女成年后不須贍養父母。這一封，便是十二年前，我繼母吳香桃將我賣入驚鴻坊時所簽下的賣身契。那時她為了能多得銀錢，這賣身契賣的還是死契。這上面有她的親筆簽名，和她親手按下的手印。請大人過目。”

一旁聽審的人群中又一次爆發出了驚訝，這一次連夜秋水都被大吃了一驚，蝶夢語的賣身契竟然是死契！一般人家若是沒了生計，逼不得已的賣了兒女，哪有會簽死契，因為不僅這死契是不能贖回，更因為若是簽了死契這被賣掉的人便是將命也賣掉了，任由賣的人使喚責打，便是打死了也不用吃官司。這樣的死契很少，許多都是大戶人家里犯了大錯的下人，才會被如此的賤賣。

“死契！這后娘真是黑心啊，竟然將女兒賣了死契。”

“這哪里是沒奈何，分明就是因不是自己所生，所以故意想著法的弄死啊。”

“天下怎么有這么黑心的人啊！”

程東此刻心里怒火都已近剛開始升騰了，天下怎么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吳香桃也有些慌了，她怎么將那賣身契的事給忘了，真是糟糕。若是這樣下去，只怕自己就拿不到錢了，這樣可不行，那賤蹄子這些年口袋里肯定攢了不少銀兩，可不能便宜了她一個人……想著，吳香桃又開始哭，只是這一次哭的尤為的委屈可憐，“大人，大人啊，我不是個村婦，那些文書中的彎彎繞繞，我哪里看的懂，我……我都是被那人牙子給騙了啊。大人，大人你可要為我做主！民婦也是被騙了啊。大人，民婦已經一把年紀，您不能看民婦被人騙了女兒去，還無人養老啊，大老爺，您不能看著我們母子二人這樣斷了生路啊，大老爺要為民婦做主啊。”

夜秋水心里憤然，看著跪在堂上，神情落寞的蝶夢語，心里也去升起了一片的落寞。身邊的人群里的聲音，或是憐惜，或是憤怒，然而他們也只是旁觀者，他們所看到也不過是在公堂上的一切，而這些年這一切的一切蝶夢語時時刻刻都在承受，而現在還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將自己的傷口，自己的軟弱，自己的無能為力展示給所有人看。

程東將桌上的驚堂木拍狠狠一拍，心中的怒火幾乎要噴出：“大膽吳香桃！你當本官是三歲的無知幼童，任由你欺騙耍弄嗎？”

吳香桃哭聲瞬間卡在嗓子里，一臉不可置信的看著程東，愣了一愣才繼續哭道：“大人，民婦不敢啊，大人民婦如今無依無靠，又身無分文，大人可要為民婦做主，不能讓我們母子二人沒了活路啊。”

這一次程東是真的動了怒火，驚堂木狠狠的砸在桌上，慢說是程東，此刻就連堂上的衙役中，有幾個臉上都露出了怒容。

“大膽民婦，你口口聲聲狀告蝶夢語不養高堂，可你卻早在她年幼之時就將她賣入教坊，你可是戲弄本官。你既然已經將女兒賣掉，又憑什么來要求她再贍養與你！”

吳香桃一臉驚詫，這是什么意思？這大人看來是真的不肯幫著自己，讓那賤蹄子將銀子掏出來了！那怎么能行，那樣多的錢財怎么能就這么便宜了這個賤蹄子。不行，得讓那賤蹄子把銀子掏出來！

“大人！大人啊，縱然她不是我生的，又被賣掉，但我也是她娘啊，我也養了她幾年啊，她爹走的早，撇我們母子幾個人，要不是我辛辛苦苦的拉吧他們，這幾個孩子早就餓死了，哪能還有她今日！我那時候也是被人牙子騙了，才會將她賣了個死契啊。”

程東大怒，到了此刻這婦人還是如此的不知悔改，“一派胡言！吳香桃，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被人牙子欺騙，可這文書上清清楚楚寫著，‘自愿將女兒賣入驚鴻坊，從此生死無論，再無干系，立此為契，立書人：吳香桃’。你還敢狡辯！”

吳香桃的臉色瞬間鐵青，臉上也現出了驚恐的神色，大聲叫喊著：“不……不……大人，那不是我寫的，我……我一個農婦，看不懂這些，我……我不識字，對我不識字！”

“吳香桃你是耍弄本官嗎，剛剛本府問你，你親口承認自己識字會寫字，此刻又說不會，你當著京兆府的大堂是兒戲嗎？”程東端起官威，語氣中也顯出了怒意。“這賣身契上字跡，與你寫個蝶夢語斷絕書上的字跡一樣，分明就是出自你手！你還敢口口聲聲說自己不知情！你可知戲耍朝廷命官，該當何罪！”

“大人，民婦不敢，大人贖罪啊，大人贖罪。可她是我的女兒啊，雖然不是我親生的，但是我對她也是有養育之恩啊，她爹走的早，撒手撇下我們娘兒幾個，要不是我辛辛苦苦的拉扯他們，她早就餓死了，哪還有今日！大人啊，民婦已經一把年紀了，她若是再不管，當真是斷了我們母子的活路啊，大人要為民婦主持公道啊！”說著，吳香桃又開始哭泣起來，哭的悲悲切切，若不是聽了前面的堂審，只怕真的會以為這是一個老無所依的苦命婦人。

聽審的人群中，有人高聲說道，“丈夫死了不到一年，就把丈夫的女兒賣了，這也好意思說是自己養育有恩，就算真有，當你賣女兒的錢也足夠報答你了！”

這一句話當真是說出了在場不少人的心聲，就連程東的心里也跟著叫好。臉上卻依舊端住官威，說了聲肅靜，人群立刻安靜了下去。

程東道：“吳香桃，你既賣了女兒，得了銀錢，此刻又想讓賣掉的女兒來贍養與你，莫不是這天下的道理、律法都改讓你的了利益才是公道！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對蝶夢語有養育之恩，那你這些年可曾來探望過她一次？可為她做過一件衣衫？”

吳香桃只是繼續哭的悲悲切切，站在林懷宇旁邊的盧勇，低聲恨恨的說了一句，“我真的好想上去揍她一頓。”

林懷宇道：“冷靜。”

吳香桃開口道：“大人，我知道當年賣了女兒是我心狠，但我也是沒了辦法啊，我那丈夫死得早，撇下我一個婦人帶著幾個孩子，小兒子又得了重病，我一個女人當真是沒了辦法，才將她賣到了啊。如今我一般年紀，身子骨又弱，做工也做不動了，她不管我們母子，便是要絕了我們的活路啊。”

程東突然一拍驚堂木向孟興問道：“孟興，你今年年方幾何？”

孟興被嚇的一個激靈，“回……回大人，草民今年十八歲。”

程東繼續問道：“可否娶親？”

孟興不敢抬頭，“去……去年年初娶了。”

程東聽了更是火大：“吳香桃，并非只有蝶夢語一個女兒。你的兒子孟興不僅成年，且已經成家，早該贍養于你，你卻口口聲聲說自己無依無靠，要蝶夢語來養你與你的兒子，是何道理！”

吳香桃繼續可憐巴巴的哭泣：“大人有所不知啊，我這兒子當年沒足月便出生了，從小體弱，做不得重活啊。”

程東怒道：“荒謬！你既有兒子成年，贍養父母也是理所當然！縱然體弱不能做重活，也該學個本事養家糊口。你既有子養老，卻又來狀告他人是何道理！”

吳香桃被問的無言以對，只恨恨的說了一句：“我是她娘，這是她弟弟，我們如今連生計都沒有了，她蝶夢語在京城中大把的銀子賺著，給我們些銀子也是天經地義的。更何況才那么一點銀子。”

程東再也忍不住：“天經地義！當年你將她賣掉之時，你們便就再無瓜葛，簽下死契那一刻開始，便是你自己斷了你們的母女關系，她憑什么再給你銀子。縱然她有再多的銀錢，也是她的辛苦血汗，與你何干！”

一旁的主簿走到大人旁邊，低聲的向程東稟報了些事情，程東因一臉的驚訝，向主簿又求證了一次，主簿很是肯定的向程東又說了一次，程東的臉色又緊了幾分，示意主簿退下，轉向堂上的幾人。

這話程東真的不愿意說出口，但按照慣常審理類似案件的慣例，卻要問一問，程東咬了咬牙，“蝶夢語，雖然吳香桃自幼便將你賣入了教坊，但如今她畢竟已然年邁，你可愿出些銀兩，也算是不至于無以為生。”剛才主簿過來跟自己說，蝶夢語拿過來的送回家的銀錢這些算下來，有不到兩千兩。兩千兩！自己一年的俸祿也不過三百兩，蝶夢語道驚鴻坊十二年，簽的是死契，頭幾年學藝更是更本就沒有銀錢收入，看來真的如她所說，這些年賺的錢，十之八九都送回家，近了這母子二人的口袋。

半天沒說話的蝶夢語向著程東行了個禮道：“稟大人，此事，民女既不愿，也無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