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喬四處漂泊賣藝為生，光景好時，衣食無憂，偶爾能存點小錢。光景不好時，青黃不接，窮困潦倒，吃了上頓沒下頓。

半月前，他便面臨這樣凄涼的處境。

人口稀少的小鎮，人人在溫飽中掙扎，顧不上消遣娛樂。他和阿寶賣力表演了半天，鮮少有人駐足，更別說賞銀。他肚子餓得咕咕叫，阿寶倒是開心咀嚼路邊的野草。太陽漸漸落山，寒風陣陣，眼看又是個露宿野外的日子。

“你不是攢了五兩銀子嘛！”

豎著耳朵的冬枝插嘴。東方喬湊在火堆旁，斜了她一眼：“鐵公雞聽說過嗎？”冬枝似懂非懂點點頭，“我就是！不然賣藝能攢五兩銀子？”也對。能為了五兩銀子自殺的人，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動用積蓄。

“原本要餓著肚子入睡，結果旁邊賣花的姑娘動了惻隱之心。”

從她賣花的微薄收入中勻出一個銅板，放入了阿寶身旁的破碗。

冬枝托腮，感嘆自身前景：“賣藝的混得慘，連要飯的都不如。”東方喬沒理她，算是默認。剛欲再說，就聽冬枝滿眼放光的湊過來：“那姑娘，漂亮嗎，溫柔嗎？你是不是喜歡上人家了？”話本子都是英雄救美，沒想到現實中美救英雄。就是不知姑娘曉得東方喬兜里揣著五兩銀子偏偏不用，會作何感想。

“沒看出來，你這樣八卦？”

冬枝這人，挺愛顯擺，聞言立刻掰著手指頭嘰嘰喳喳起來。她這些年聽到見到的八卦太多了，數都數不清，各個很精彩，比外頭傳播的話本有趣一萬倍。“這算什么呀。我知道的東西多著呢。員外家的女兒跟馬夫私奔，大戶人家的小姐跟侍衛茍合，出軌的小媳婦被情夫出賣抓回去浸豬籠。你曉得吧？我見過的奸情，比你吃的鹽都多，像這種情況，通常都是……”

東方喬眼中的不可思議越來越多，他夸張的抬手捂住耳朵：“不聽不聽王八念經！請不要污染我純潔的心靈！”

冬枝噎住。深感妖生寂寞如雪。她艱難萬分的放下手，戀戀不舍妥協：“你繼續說。”

“我用那銅板買了饅頭，總算熬過了饑餓。第二天繼續上路……”

次日東方喬運氣好，在城里賺了些錢，他便折回去打算把銅板還給姑娘。姑娘還在原地賣花，他到的時候，她正被惡霸糾纏。那個惡霸就是喬辛堡的少堡主。

東方喬躲在樹后，直到太陽落山，直到那姑娘被惡霸拉進鎮上唯一的青樓。他都沒出聲。銅板捏在掌心，就這樣捏了一個時辰。

“你怎么……不去救她？”

東方喬轉頭望向冬枝，火苗跳動在他的瞳仁里。他眨眨眼睛，滿不在乎的說：“我救不了她。少堡主出門游歷，身后跟的各個是武林高手。我嘛，三腳貓功夫，還是不要自尋死路了。”披風給了阿寶，他大概有些冷，掏出腰間的酒囊，仰頭喝了一口。

勝者為王，強者稱霸。外面的世界如斯殘忍。這是冬枝離山后才發現的。朝廷勢弱，法度形同虛設，武林各門各派，自成江湖。

“我救不了她。可我幫她報仇了。”

月黑風高，他悄悄潛入后院，在少堡主的馬鞍下擺上一排繡花針。

次日，少堡主死于寶馬的亂蹄之下。

他死于非命的時候，賣花姑娘早已懸梁自盡。

“啊？”冬枝聽得膽戰心驚。

“你親眼看見了？”

東方喬望著遠處的黑夜：“我在院墻外站到第二天凌晨。”

“沒進去？”

“沒進去。”

“銅板呢？”

“扔了——”

冬枝心里怪難受。

“可我現在后悔了！兩個銅板呢。可以買個肉包子。扔了作甚？”

冬枝：……

“少堡主死后，喬辛堡就開始追殺你？”

東方喬愁眉苦臉嘆口氣：“本以為神不知鬼不覺，誰知還是被發現。”他打個哈欠，眼淚汪汪看起來無比可憐：“我都已經逃到了楚閑莊掌管的地界，仍然沒能逃開追捕。”他揮揮手：“不管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管他明天怎樣呢——先睡！”

說到做到，他立馬躺下不動了。

冬枝望著他寬闊的背影，非常疑惑。

這人真奇怪：視錢如命，卻知恩圖報。知恩圖報，又明哲保身。明哲保身失敗，四處逃竄還丟了積蓄，前兩天想自殺，今天卻又說生死有命。

人類，多么復雜難懂。

她搖搖頭。不管了，對妖來說，還是修煉要緊。

用功了一夜，神清氣爽的冬枝覺得自己身輕如燕，站起來蹦跶兩下，大地沒有震顫，小鳥沒有驚飛，她終于克服自重，不再步步生坑。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可東方喬還在沉睡，沒法分享她的喜悅。她跑去阿寶身邊，拽住它的尾巴，強迫享用早餐的阿寶抬頭：“你有沒有發現我有什么變化？”

無辜的阿寶眨巴眨巴大眼睛，抽出尾巴，后退兩步，撒蹄就跑，一溜煙逃去河邊，低頭喝水。媚眼拋給瞎子看，冬枝郁結的跺跺腳，撿起阿寶甩脫的披風，剛想接著騷擾東方喬，就聽他低沉沙啞的聲音從身后穿來：“很好，我們可以去臨安了。”

自從冬枝加入賣藝團隊，東方喬便十分謹慎，避開大城市，專撿偏僻小鎮做生意。用他的話說，是因為冬枝走路響動太大，為了防止大家發現他們實則是“人妖”組合，從而引發麻煩。直到昨晚冬枝都對此深信不疑并心懷感激，現在嘛，誰知道他是不是為了躲避喬辛堡的追捕？畢竟他殺死的可是堡主獨子！

日頭剛剛離開頭頂往西偏移時，他們到達了臨安——楚閑莊掌管區域經濟第一繁榮之地。

臨安地處內陸，雖不瀕江臨海，但城中有湖，魚蝦不愁，土地肥沃。

弗一進城冬枝就被眼前的繁華景象驚住，鱗次櫛比的房屋，人聲鼎沸的集市，干凈的街道上叫賣聲此起彼伏，賣湯圓的，賣糖畫的，卜卦算命的，赤腳行醫的，應有盡有。

好處是人多熱鬧，他們一行進城后如溪流入海，喬辛堡若想找到他們，得頗費一番功夫。

糟的是三百六十行，此地品種齊全。競爭激烈！果不其然，集市最繁華地段空曠處早已聚集許多人，圍成一個圈，圈中高高豎起大旗，旗上寫著大大的“擂”字。冬枝和東方喬艱難的擠進去看熱鬧，就見一紅衣姑娘飛身而起，輕松一踹，把打擂的男人踹到在地。瞬時叫好聲陣陣。須發花白的老人家敲著鑼：“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說著手腕翻轉把銅鑼放平，樂呵呵繞場一周。“謝謝您吶。”

同行出現，危機感飆升。

磕瓜子的東方喬磕不下去了，他抖抖衣擺，理理頭發，側頭問冬枝：“怎么辦？要不我去挑戰，把她打趴下，提前結束他們的擂臺？”冬枝還沒來得及表達自己對東方武功的懷疑，就聽他愁眉苦臉又道：“不行不行，要是這姑娘見我貌美，非要嫁給我怎么辦？”

冬枝這回學聰明了，立刻接話，不給對方自戀的機會：“放心吧。你沒房沒馬沒錢，除了跟我一樣迫不得已，沒人愿意跟你在一塊兒。”

東方炸毛：“胡說！還有阿寶！”

阿寶？阿寶是個男孩子。

但冬枝不打算反駁，她早已充分領教過東方喬的矯情，曉得此時要速戰速決：“你還是別去了。萬一受傷還得費錢治病！”

正中靶心。聽說費錢，東方立馬縮回腳步。顯然，其他人也是這樣想的，一時間沒人上臺，氣氛尷尬。

“賞銀加倍！若是贏了我閨女，這兩角銀子都是您的！”

繞場兩周，又賺了不少的老人如是說。

東方喬再次動搖，冬枝卻已經迫不及待：“我來我來！”為了銀子，為了盡快還完債務，她一沖動跳上擂臺。然后才意識到，自己不會武功。

眾人見上來的姑娘柔柔弱弱，巴掌臉大眼睛，說話細聲細氣，走路弱柳拂風，上來后似乎后悔了，眼巴巴往臺下看，不由暗生憐惜，希望臺下的年輕男子站出來英雄救美。可惜那人卻全然沒有身為男子的自覺，無視姑娘的求助，自顧自掏出瓜子津津有味磕起來。

接下來的場景有些出人意料。

柔弱姑娘的確沒有動手，她就可憐兮兮站在擂臺一角，任由紅衣女子拳打腳踢。可奇怪的是，她不聲不響，仿佛那些力道不值一提。反倒紅衣女子手疼腳疼叫聲凄厲，不堪重負。這還不算，臺下嗑瓜子的男人強行給自己加戲，“哎呀！”“嘶——”“好疼！”

冬枝聽著東方喬夸張的配音，實在忍無可忍，她抬手，抱住紅衣女子的腰，輕輕松松把她舉過頭頂。作為一堵墻，她皮糙肉厚耐摔打，完全可以等紅衣姑娘慢慢被自己的力量反噬落敗，可再聽一會兒東方的唧唧歪歪，她寧可去掛東南枝。當然，受傷害的肯定是東南枝。她太重，掛什么斷什么。

出奇制勝，人群安靜半晌，隨后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磕完瓜子的東方順勢站出來，振臂吆喝：“力能杠鼎美少女，智商逆天成精驢！我們的節目更精彩，大伙兒走過路過不要錯過！”邊說邊把人群往旁邊領。

光明正大挖墻角？東方喬的臉皮真厚。

冬枝呆了兩秒，放下在半空中掙扎的紅衣女子，拿上屬于她的兩角銀子，拔腿追去：趕緊干活，預計今天可以發筆小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