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平最恨佛門，沒想到今日栽在你這么個半路出家的和尚手里……我倒是勸你，不必去西天取那勞什子真經了！不過是些騙人騙己的玩意兒！＂

＂哦？此話怎講？＂如意好奇地開口。

這蝎子精冷哼一聲，卻又咳出一口黑血來。

＂你若是能說出個所以然來，我倒是可以考慮留你一條性命。＂孫悟空抱著雙臂垂眸看她。

失去蝎尾、傷了根本的女妖顯然幾乎是修為盡毀，也再難作惡，且以她的傷勢，就算悟空等人饒過她去，恐怕也活不長久了。

＂留這一條性命又如何，拖著這一身傷勢也不過是任人宰割！我勸你也不是為了求命，只是聽說你五百年前大鬧過天宮，敬你也曾經是個有錚錚鐵骨的硬漢罷了，故而不想你被這些神佛蒙騙，今后再來后悔！＂

見孫悟空完全不為所動，這蝎子精又咳了兩聲：＂我本心向佛，原是好好地在雷音寺外聽佛講經，那如來竟毫無由來地將我一把推開！是何道理！我當時年幼，受驚之下難免露出蝎尾，不過在他手上輕輕一蟄，他丈六金身，被我一個小蝎子扎中又能怎樣，他竟命金剛拿我，要我性命！這又是何道理！所以我說，你就算取到真經又如何，就算成了佛，不還是走的仗勢欺人、不講道理的路子！＂

這蝎子精講到激憤之處，連連咳出幾口血水來，再也維持不住人形，變作一只鞋子般大小的斷尾蝎子，抖抖索索地爬走了——失了蝎尾，竟連原來的體型都保不住了，較之前要不起眼得多，倒沒準真能留條性命下來。

如意見孫悟空沉著臉低頭不語，往他身邊更挨近了一步：＂這個蝎子精，說話虛虛實實半真半假的，但也不像是完全憑空捏造的，你說如來他……＂

見孫悟空開始抬頭盯著她看了，如意又慫了慫，往后縮了一步，指了指正撕了一段衣衫裹著手去取那蝎子斷尾上毒針的大祭司，哂哂說了句：＂我去幫幫她呀？＂轉身就跑開了。

※

兩日后，清晨的陽光溫溫和和地撒在西梁女國國王城上，城里街巷中已有零零星星穿著各色衣裙的健壯女子沿街擺攤等著第一筆生意開張。

一隊精良的親兵拱衛著一名白衣勝雪、氣質卓然的女子立于城門之下，為取經人送行。

＂此乃通關文書和我女國奉上的儀程，望圣僧收下。＂不再渾身血污的大祭司看上去清雅大方，舉手投足間都是自然端莊。

＂阿彌陀佛，我等出家之人，一路化緣，倒不需金銀之物，大祭司還是收回吧。＂

＂我女國此次遭逢大難，全靠圣僧的諸位高徒和如意姑娘相助，我以茶代酒，謝過各位了。＂

一杯清茶而已，倒不好推卻，眾人都接過來飲了。

＂女王可已康復？＂如意抹一抹嘴，歪頭問道。她已恢復她一頭暗金的長發，在晨光中美得不似凡人。

＂我昨日借正午時的陽氣煉成解藥，陛下服下后立即有了反應，昨日傍晚便已醒來，連夜下旨收押了丞相府中所有人等，不日就將審理判罪；至于解陽山上那如意真仙，我也已派人前去查看，但那聚仙庵已人去樓空，不知那妖道去向了。此后我女國百姓也不必為鬼胎所擾，也算挽回諸多人命了。我再謝諸位一遍！＂

＂大祭司不必多禮。時辰不早，我等也該啟程了。＂唐僧施了一禮作為辭別。

大祭司卻是看了一眼孫悟空和如意，對唐僧說：＂我還有一言，哪怕圣僧聽了不喜，我也不得不說。＂

＂大祭司但說無妨。＂

＂圣僧已知悉我女國的始末和苦楚，至于那蝎子精的作惡由來和怨氣所在，令徒也定已向圣僧陳明。總之，這漫天的仙佛，我西梁女國，一向是一個都不信任的！圣僧執意要往那西天求取真經，是圣僧慈悲，也是圣僧崇高。但那西天，或許并不是圣僧以為的西天，或許并不是圣僧所向往的凈土。我言盡于此，愿你們一路順遂吧！＂

唐僧緊緊抿唇并不答話。

如意正想開口，卻被孫悟空一個眼神止住了。

眾人辭別一番，扶唐僧上了馬。

大祭司追著送了兩步，對孫悟空和如意兩人說道：＂無論如何，若你們有朝一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卮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原來你的名字叫卮岑呀！＂如意笑眼彎彎地點著頭。

孫悟空看了唐僧的背影，對卮岑微一頷首，轉身趕上了白龍馬。

因著大祭司最后那一番話，眾人一路上都略顯沉悶，豬八戒試著講了好幾個笑話，也沒能把氣氛活躍起來。

豬八戒看一眼馬背上的唐僧：師父一路上都沒啰嗦，實在是讓本帥很不習慣啊。

前邊孫悟空和如意兩人并肩而行，總覺得他們倆之間的氣氛和之前比有點不一樣了，感覺......放松了點？那猴子看上去對這女妖精親近了些？

呵呵呵果然是什么都逃不過本帥的炯炯大眼呢，那孫猴子的火眼金睛跟我比都差上了那么一截兒。

若是師父被大祭司所說的打動了，真個不去取經，大伙兒就地解散的話，孫猴子帶著如意姑娘可遍游天下，本帥也干脆就回高老莊去，雖成不了佛有點遺憾，但是倒也吃不了虧…...

“師父！那女國大祭司說的……您到底是怎么看的？”實在是憋得沒法，豬八戒打算還是問問清楚的好。

“那大祭司恐怕一輩子都沒出過她西梁女國一步，她怎知道西天是何光景？”唐僧悶聲悶氣地答道，又問：“不論西天是何番光景，我且問你們，我們為何要去西天取經？”

孫悟空：我能說我只是為了從五行山下出來嗎……那會兒給老孫我悶的，別說是陪你去取經了，當時就算是叫我去十八層地獄里捉小鬼，我也樂意……

如意：取不取經的關我什么事啊……大圣去哪我去哪啊……

豬八戒：觀音菩薩跑來叫我送你去取經我又不能說不去咯……況且菩薩還保證取經之后能修得佛身，我又不傻咯……就算萬一成不了佛，那還是可以回高老莊的嘛……

白龍馬：我在將功贖罪啊圣僧……我也不想的啊圣僧……

沙和尚：為啥大家都不說話？

“咳咳，”沙和尚清了清嗓子，“自是為了普度眾生，修成正果，立地成佛了！”

“成不成佛的……我心中有佛，倒是并不在意，不過嘛……”唐僧忽地坐直了身子，“這經前人流傳的佛經實在是不太全面，各個學派又理解不一，注疏各異，有些地方我覺得解釋得精妙，下一個地方又講得狗屁不通，我誦讀時真是苦惱不堪，連頭發都掉盡了！”

眾徒弟與如意：圣僧你本來就是光頭呀……

“不知道你們懂不懂為師的苦惱啊？譬如關于法相之說，攝論是這般說法，地論又是那般說法，我瞧著都有道理，可到底是哪般說法！哎呀！這感覺，簡直是人間至苦啊！”

眾徒弟與如意：對不起，圣僧，您的這份苦，我們好像感受不到……

“那種讀到一句話，覺得它既可以是這個意思，又可以是那個意思，或許還能是第三個意思，的那種感覺！真如百爪撓心，痛不欲生！悟空，你可讀了為師叫你念的《涅槃經》？八戒，你可讀了為師給你講解的《攝大乘論》？沙僧，《成實論》你讀到哪一頁了？如意姑娘，我給你推薦的《俱舍論》可開始讀了？你們也都感受到這種我欲求真而不得的煩惱了吧！”

眾徒弟與如意：“嗯，是的！真真是煩惱！”

白龍馬：嚇死我了，還好我只是匹馬……

“因此，我自幼時就下定決心，一定要看看完整的佛法是什么樣的！一定要知道每一句真言都有何意！待我們到得西天，取得真經，求得真義……哇……”

白龍馬踏著輕快的步伐，顛得圣僧的下巴如跳舞一般抖動起來。

※

“啪嗒！”須發皆白的老者獨坐棋盤之側，撥弄一盤殘棋。

“稟道祖，今日已見唐僧一行離開了女兒國。據千里眼所報，取經人皆安然無恙，那個如意妖仙前日連夜棄庵而走，往東邊逃了，不知去向；但未見蝎子精從女國逃出，怕是已經被打死在女國國王城內了。”

“安然無恙就好。那蝎子精既沒了用，也不必再管了，會不會被如來捉到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那個金發女子的來歷可曾打探清楚了？”

“據金兜山土地稟報，取經人是在離開金兜山后、向山間凡人借宿前所遇，土地向凡人打探后知，此女乃是一個有些武藝、游歷四方的游俠兒，因不知父母兄弟是誰，又容貌美艷、與人不同，欲往西邊去尋親，便與取經人同行。”

太上老君垂眸靜思片刻，道：“你先去吧。”

“道祖，是否要繼續查一查這女子底細？當時金剛圈上火訣之印不像是孫悟空所為……”

“孫悟空一身術法，無人知其來源，我倒是有幾分猜測，確是能與我道家術法相合。金剛圈之事，不必再多耗心力。且看看下一著棋，要怎么走才妙。”

清玄欲言又止，終是行禮退下了。

“這西天取經，越來越有意思了啊。”太上老君拿一粒黑子換走了一粒白子，捻須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