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什么？憑什么？”剛從仙界折返古德的臨翼氣不打一處來，口中不停嘟囔埋怨。他不明白，同樣歷經十萬載靈修，憑什么司涯、寒陽類樹妖都能羽化升仙，而力捉三妖，又幫故舊渡劫的“好心人”偏偏還不夠資格渡化。他一堂堂妖王，龍蛇之尊，憑什么要守這天界的陳規舊矩，區居人下，受那些個僅萬余年便可飛升的小輩狂議冷眼。這破天界，爺還不回去了呢！

“主上，”在古德等候已久的行云感受到臨翼的靈力波動，特來尋他，見其冷面怒視似有不平，輕聲于一旁喚道，“主上……主上？”

“爺還沒聾呢！”臨翼轉身抱胸蹙眉道，“做甚？”

“那個……紫殿君……”行云猶疑著不知該怎樣說才不會觸怒臨翼。

“阿紫？”臨翼擺手打斷行云，搖首道，“罷了，本君不想聽到這個名字。”

“是……”行云將還未來得及說出的消息又匆匆咽了回去，唯唯相應。

臨翼眺望距離都城不遠處的高山似乎被一團陰云遮避，此乃妖物現身盤踞之象。奇怪了，此處原法力最盛的妖不就是那尾小黃仙嗎？怎么他剛被收服，竟還有狂徒敢來？臨翼沉思片刻，觀那陰云形狀隱隱覺得有幾分熟悉，他不想耗費靈力推演，喚過行云道，“那兒是誰的洞府？”

“屬下方才便是想稟報此事，紫……呃……”行云剛說出口又覺不妥，轉而改個稱呼，繼續拱手回道，“您捉拿黃狼等妖上天復命，他就在原處一直等您。許是當初您設陣召喚蛇眾，驚動了此妖，此妖來古德見不到您，卻把他給抓了。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據他被俘已過三年余。”

為查清割血飼妖之禍由誰而起，臨翼的確在北川省中堂翻閱書籍逗留些許，只是他都幾年未歸，紫豹怎的還在原地等候？居然還又被抓了！哎，真是麻煩。臨翼嘆了口氣道：“妖界有誰不知道阿紫曾是我門人，怎敢抓？而且阿紫為何不反抗？怎么，又中了圈套？”臨翼有些惱，這紫豹怎么誰的圈套都能進，偏偏自己設的局，他卻不入？

“呃……”行云支吾半晌，強笑回稟，“這回……不是中圈套，是真的實力不敵。”

“老子今兒個不爽，你有事不能直說？”臨翼橫眉怒道，“誰這么大的膽子敢抓本君的舊徒？公然打我臉面？”

“是……您的兒子。”行云深揖回答。

“誰？”臨翼震驚當場。

“您的兒子。”行云再道。

“我的誰？”

“您的兒子。”

“誰的兒子？”

“您的兒子！”

……

臨翼嘴張得老大，呆愣半晌，回神舔舔唇以飾尷尬，側身攬住行云肩頭，沉音細聲問：“哪個兒子？”

“就是朗月之子，那尾萬年金蟒。”行云見臨翼蹙蹙眉好像還沒想起，繼而詳解，“萬山王蛇？那女蛇王呀！就是……您當年對眾蛇說與您最般配的那名蛇后！她魂歸前死活要與您合離，約定再不相見的那位……您想起來了嗎？”

朗月……

臨翼輕輕眨眼，似憶起當初：他平定妖界，初登王位，四方來朝。各路妖怪都紛紛敬獻美貌女妖，或為其女，或為其妹，唯有那萬山妖王獻的是自己。況且其他妖一胎僅產一、二子，唯蛇后，生便是一窩，少則七子，多則數十子，且多數已在那場仙妖大戰中殞生。臨翼一直以為已經沒有子女幸存，沒成想竟還留下一個，還膽大到敢抓紫豹！

“美艷孤傲的九頭金蟒！‘朗月’，還是您為她取的名兒，您記起來了嗎？”行云拼命幫臨翼回憶。誰讓這赫赫威名遠播的一代妖王曾為安定妖邦廣納妃后，靈數之眾甚至數百近千，如今萬年即去，想不起來也是情理之中。

“嗯，”臨翼懵懵然輕聲應道，“他為何抓阿紫？”

“不是她！蛇后早已應劫魂歸，此妖是她之幼子，是尾銀環黑海蛇。多年居于海底，此次現身是專門來見您的。”行云徐徐道，“他聽小妖們說，您上次下界乃專助紫殿渡劫成仙，以為您又納了男侍，故而將紫殿抓了起來逼您現身。您想啊，紫殿不足兩萬載修為，怎敵有您血脈的五萬歲小妖王。小的也與他辯過，說您聞此定會氣惱，可小妖王不聽……”

“明白了。”臨翼抬手打斷行云，他記起那小海蛇，此子小時候便膽怯愛哭，成年更是懼怕仙家，大戰還未開始，便先言投降。一戰失利后，就被臨翼怒而貶至黑海做領主了。萬年不見，這小子居然敢違君父之命擅自出海，還抓紫豹為質！

“走，帶我收拾他！”臨翼拉住剛想施法領路的行云，清清嗓掩飾面上幾分尷尬，輕聲道，“他叫什么名字來著？”

若說貴人多忘事，莫過臨翼。行云不禁在心底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這天下，哪還有似臨翼這般記不住孩兒名字的父親！行云無奈笑嘆：“您曾嫌他堂堂兩王之子，妖中貴胄，卻生性文弱愛哭，為其起一女名辱之——雨婷，諧音‘雨停’。”

“雨婷？”臨翼咂摸著這個拗口的名字，搖頭感嘆自己年少輕狂之時，怎能如此無聊，居然戲弄親子。

二靈一前一后到達山下洞府，行云先行通稟，可守門小妖力拒不開。這三年來，他們已常見此妖前來叨擾主上討要紫豹，故今再來，直接哄走了事。

這無端冷拒可是激怒了本就沒什么耐性的臨翼。只見他一把提開行云，并豎二指，施術擊破沉重洞門，昂頜冷面，背手闊步而入。

守衛小妖持刀齊上，卻不敵臨翼彈指之功，被其一招擊飛，紛紛逃退。山門被破的巨大聲響引來越來越多的小妖，其中一青袍黑甲大漢似領兵將帥，持槍襲來，剛運力一躍而上，卻被閃爍魘紅鬼火的六棱晶眸嚇退當場。他滿面驚恐地瑟縮著連連倒退，臨翼卻冷顏俯視，步步緊逼。倏地，披甲大漢“哐當”跪下，嚇得一旁膽小妖類全都現形潰逃。

“君……君上？”大漢淚盈雙目，棄槍叩首，放聲哭喊道，“君上，您可算回來了！”說罷，再次叩頭，泣聲不絕。其余小妖見此，也都丟盔棄甲，叩首大哭。

臨翼收術蹙眉，無奈垂首短嘆：果然是什么樣的主子便帶出什么樣的奴才。這哭喊場面若置人間，怕是連過路之人都會以為雨婷死了爹呢！

說話間，一黑袍銀紋華白長發的老者持劍而來，見到臨翼頓時驚掉了手中長劍，撲跪上前，抓著臨翼的銀雪長袍一句話還未說便哭了起來。臨翼看他哭得涕泗橫流，喑啞哽噎，也不忍心再羞他臉面，單手將他扶起，輕撫其滄桑面容，猜想他定未修長生不老之術，此子或許過不了多久也要如他母后一般應劫魂歸了。

“本君記得你一向謹慎懂事，怎么如今敢私自游出領海，還圈禁紫豹？”臨翼嘆問。

“父王見責，孩兒不敢期瞞。”老者再次跪下，叩首回答，“母后去后，您也被神君收為弟子，這妖界四分五裂，戰火不斷，孩兒很是孤單恐懼。聽聞為了提點紫殿真君成仙，您又重新下界，孩兒想見您一面。可當孩兒趕到古德，卻只見到了正在施術消除目睹您收妖之眾人記憶的紫殿，只得把他請回府。兒臣想，您若惦念此男侍，定還會回來的。孩兒便能見到您……”仿佛因情至深處，雨婷再次哽咽落淚。

聞言的臨翼忽然抿唇笑了，原來眾妖竟都以為紫豹成了他的男侍。上天學道之前，他是有過數十位男侍，法力強悍者如金翅大鵬鳥、雪梟、蠃鮫、天馬等等，哪一個不是一方霸主，卓絕化形。他就算再結男侍，也不可能挑一戰斗力還不敵幾百歲旋龜的婆婆媽吧？

臨翼兀自一笑，并未解釋，扶起雨婷，與他消弭誤解，于宴酣之樂之中會父子情深。酒足飯飽后，他終于想起此行目的，令小妖們領路，在后山由雨婷用幻術搭建的花苑中見到被困此三年之久的紫豹——他還是一如往常一襲深紫常衣。

紫豹立于一巨石上持槊習武，側翻之時，遙見銀雪長袍者定定站在飛瀑前，背手淺笑相望。

“我說過，我不知仙君去向，你不必再化成他的樣子誆我。”紫豹繼續行招，并未過多理睬。

臨翼倏地一笑，輕躍上前，徐徐道：“原來雨婷這小孩兒還曾化過我的模樣騙你啊。真君莫氣，待我出去狠狠打他的屁股，好好給你出出氣。”

“你……”紫豹聽那聲音比以往雨婷化形時更加真切純凈，不由得停下手上動作呆呆凝望來者。

“怎么，”臨翼看他呆滯模樣，戲耍之心瞬起，纖指點點他的鼻頭，湊到近前，看他嫣唇微張，燦然一笑，“雖說你我已脫師徒關系，但僅三年未見，你不會已分辨不出哪個才是真的我了吧？”

紫豹雙眸倏張，眸仁放大，氣息急促，手掌舒張，連槊也拿不穩，全身心力都被那鬼魅鳳眸所惑，剎那間纖指泄力松開，若非臨翼施術，荼白長槊一準掉落。

“我早已離開古德，你為何留于原地替我善后？他們都說你是我新結的男侍……”臨翼長指微動，移開橫于二者面前的長槊，上步又湊近了些，直盯紫豹無辜圓眼，邪魅柔笑，舒緩的聲音仿佛催人心魂，“你明明自知不是，為何不解釋？”

紫豹慌張后退，垂首不答，左顧右盼發現無處可躲，羞得竟連耳尖也開始泛紅。

“雨婷說，你的妻子綰綰是依照我的模樣得以化形，”臨翼繼續上前，俯首輕問，“你究竟是因她性情娶她，還是因她化形似我才……”剩下調侃的話，臨翼還未說出口，紫豹便已行至巨石邊緣，險些一步滑落，還好臨翼眼疾手快一把攬住他的腰。如此一舉，紫豹卻連側頸也染上薄紅，全身僵直，動彈不得。

臨翼心中直呼有趣，手中又加了幾分力，將紫豹拉于近前，抬起他的下巴，迫他直視那雙多情鳳眸。

“幻術為本君之長，雨婷雖是王子，但只學得些許皮毛，如此淺陋的法術竟能困住稱霸妖界北境的紫殿真君？”臨翼輕笑著，漸漸靠近紫豹，溫柔注視他圓眸中自己的倒影，側臉緊貼紫豹左耳，氣聲道，“怎么不跑？為了等我嗎？”

紫豹急促的呼吸夾著狂烈的心跳都已是最好的回答。

臨翼直起身正得意嬉笑，忽然右頰一許溫熱，驚得他側目凝視——紫豹竟閉目親了他。

臨翼神色慌惶地松開手，后退幾步，捂著臉，指著紫豹，指尖站站，半晌未說出一句話，突然一口烏血狂嘔而出，溘然便倒地暈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