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鮫見那道士上天入海，猶入無人之境，周身盡是淺青金光，像是得道些許，但他輕而易舉便收服勝遇，又施法維護那一船之人，許是敵非友。鮫人皆手持利器，后退幾丈，怒目相向。

“在下文淵神君座下司涯小仙，前來拜會鮫王。”劍拔弩張之際，司涯挺身上前道，“勝遇是我的坐騎，我是替它來與鮫王協商處置員錦鑫之事，望各位代為通傳。”

“你是司涯？”一藍紫斑紋的女妖擺尾向前，目光上下打量司涯，輕笑道“騙子！勝遇哥哥曾說，司涯真君有一對絕美銀眸。”

不就是化成仙狀，又有何難？司涯淺笑一聲，倏而褪去凡態，幻回青絲銀眸，又道：“可以了嗎？”

“他定是假冒的！”一橘紋男妖握緊手中長刀直指司涯，大喝道，“一絲金光仙澤都沒有，怎配稱仙君？”

怪不得鮫妖會被凡人抓捕，這些簡直就是一群憨憨嘛！司涯閉目長嘆，揮袖盡顯周身灼灼金華仙澤，勝遇也被司涯置于一圓形水盾中推出袍袖，以免鮫人們又以勝遇不認主而質疑自己是冒充的仙君。

“是誰在此吵鬧。”一銀白巨鯊忽而游近，幻作人形，乃一拄拐長髯老者。

眾妖拱手齊曰：“太谷尊者。”

“尊者，這里有個小怪，假借司涯仙君之名，助那些臭道士前來絞殺我等族人。”橘紋男妖擺尾上前，拱手道，“他以光術扮做仙澤，灼傷我族數人，著實厲害。我等不敵，連勝遇哥哥都被縛，懇求尊者襄助。”

司涯聞言切齒得青筋暴起，心中憤憤不已，但礙于仙者身份，總不好失了尊賢氣度，因而長嘆著極力忍耐。

“哪里來的孽障，不知天高地厚！看我打不死……”太谷持拐行前，忽見瀲滟金澤，瞇著眼湊近細細審視，忽而瞪大雙目，像是看到救星一般，收拐連連作揖，躬身拱手道，“哎呀，哎呀，師……師父您老人家怎么來了！怎么無靈告訴小徒，小徒若知，定會倒履相迎……”

“太谷，”司涯本想發怒斥責，卻看太谷面上似有被仙法灼傷的痕跡，最長最重的一道傷在左目，難怪太谷沒有第一眼認出自己。司涯收斂仙澤，摸了摸他的傷疤，蹙眉問道：“你這兒……是被誰所傷？”

“師父啊，”太谷一看近旁水盾中的勝遇，以為是它告知司涯，師父乃是專程前來看望自己，不禁感動得淚流滿面，以袖掩涕道，“此事說來話長……師尊可否方便，小徒引您去見鮫王？”

“嗯。”司涯略點頭，揮手將勝遇收回袖中，隨太谷向大海深處潛去。眾妖見此呆愣當場，皆是驚嘆，議論紛紛。

司涯與太谷由星光水母和掌燈海馬引路，迅速趕到海底珊瑚宮，還未行進璀璨光華的宮殿，一隊蝦兵蟹將就已將重傷未起的鮫王用肩輿抬了出來。年邁的鮫王靈息不穩，身上鱗片斑駁，多處未愈傷口，看到司涯前來顫抖著想行禮。司涯閃至他身側，忙扶鮫王躺下，還未開口問詢，老鮫王流著淚，泣不成聲道：“上仙，您可來了。我族盼您如涸澤望甘霖啊！您一入海我就聽見了，還未來得及躬身迎候。孩子們沒見識，得罪了，求您……”

“我并未將此小事放在心上。”司涯見其周身傷痕，忙打斷他，惻然道，“你好歹也修煉萬載，那些凡人術法再高，怎會將你與太谷傷至如此。”

“傷我者并非道士，而是員氏狗賊配在身側的一塊手掌大小的七彩神石。”太谷拱手道，“師尊想來不知，我與大王原有一次去員府，欲活捉員錦鑫，壓他去仙界審罪。哪知一入員府，滿室滿院都是那些小道士的細碎陣法，好不容易繞開，剛接近熟睡中的員氏，卻被此石射出的神光所蝕。”

“神石？”司涯思忖片刻，又問，“什么神石？”

“小徒也不知此石來歷，只是它委實厲害。”太谷又道，“它尚未練術法化人態，更沒有兵刃法寶，僅是瀲滟神光，便把我等小妖反噬燒灼至此了。”

“求仙君做主啊，且不說那神石不修正道助紂為虐，僅是它不辨是非袒護員氏，屠我族人便讓我這無用老兒忍無可忍啊。我那孫女雖不比不上仙人美貌，但從小乖順禮孝，修道勤懇，我們全族都期望她能早日緣修至滿，飛升天界，光宗耀祖。這樣一個純良小女，為護族人，先被神石所傷，又被員氏虐殺至死啊！小兒前去為她收尸時，她已被活剮成片，列于宮宴之上，成了那些凡人的口中美味呀！”鮫王哭喊著撐起身，涕泗橫流，落了滿地的珍珠，捶胸喑啞道，“若不是小老兒重傷至此，必要上仙界訴諸眾神，求煜城神君為我族做主，乞文淵神君重懲員賊，以示天道！”

“師尊，不只是鮫人族，蚌精、蟹族、人馬海靈……甚至是我鯊鯨類，只要是海中妖物，無一不被員氏手下道士殘忍虐殺。那海龜族寧可拋家舍業，千里逃亡投奔玄武君庇護，也絕不于此地茍活啊！”太谷也泣淚道，“人、仙都羨成渝國富庶安泰，卻不成想此國是用我億億海妖尸骨堆砌而成啊。師尊，徒兒求您做主，救救萬生海眾。”

“凡人濱海建國，出海捕捉魚蝦本無可厚非，但凡是成妖者，至少也修煉三百光年，是有法術靈力，可躲避普通凡人追擊，但員賊如此刻意以術大量捕殺，有違天道。”司涯短嘆一聲，道，“鮫王與勝遇即刻隨我上天，將此事稟明神君。太谷，你留下來配合寒陽仙君，照顧眾妖，讓他們切莫心浮氣躁，一切等我們回來處置。”

“多謝仙君，多謝仙君。”鮫王連連叩謝，瞬而被司涯納入袖中。

“師尊放心，”太谷俯身拱手道，“小徒寧死不負重托。”

司涯略略點頭，淺青光芒閃爍間已至船上，見眾人皆伏在地上似安睡狀，還未開口對正面前來的寒陽說什么，寒陽卻先行提問。

“如何？”寒陽鮮少見到司涯面色如此鐵青，蹙眉又道，“鮫人傷亡多少？”

“我要上天稟明。”司涯短促回答，正欲施法卻被寒陽攔了下來。

“你是奉了師尊法旨前來渡化成渝四公主的，此行未滿，不可擅自上天。我替你去，你信我，我定辦妥。”寒陽拉過司涯衣袖，道，“把他們交給我吧，我連帶林氏小道一同前去。”

司涯沉思片刻，點點頭，將二妖交給寒陽，道：“我會冰封海里上百，暫保眾海妖平安，你要速去速回。天上一日，凡間一年！”

“好。”寒陽點頭之須臾就已消失不見。

司涯飛離船體，將其趕回岸畔，立刻施術。烈烈寒風驟始，絮絮飛霜順風而起，霜雪行至海面瞬爾結成塊塊薄冰，并快速向海岸蔓延。薄冰相互牽連凝結，霎時已成丈深冰層，不一會，目及所至，盡皆是飄霜紛飛的冰晶琉璃世界。

司涯簡略交代太谷幾句，晃身隱至皇宮中，剛剛行至內宮門口，就聽房梁之上傳來稀疏靈聲。

“出來！”司涯冷喝一聲。

兩頭鴟吻落地拱手行禮道：“拜見司涯仙君。”

司涯低首一看，此乃一化形只有二尺多長的赤色小龍，淡淡問道：“你為何在此？”

“小的受鬼君大人差遣，前來人間保護成渝國國君免遭他人毒害。”鴟吻道，“仙君此來想必是知道了員氏的過錯，前來懲治國君吧？”

“我原以為成渝國內廷清朗，君主賢明，卻沒想他昏聵至此！縱容國戚大肆入侵妖界，擄獲精怪，謀取暴利，后又殘忍屠殺，此舉已經有違天道。”司涯俯下身說，“鬼君想來必也是知道內情的，為何派你前來保護他？”

“仙君問責，小的不敢不說，”鴟吻道，“員氏欲壑難填，有了金銀財寶且不夠，還妄想掌控朝政。他早已命手中的道士向國君和王后下詛咒，只待國君和王后一死，他便會扶立年紀最小的王子做幕前傀儡，以舅父的身份幕后掌權。”

“員氏并非官身，怎會有臣民甘心臣服？他又如何操縱權術？”司涯道。

“他卻無一毫職位，但他有錢啊，”鴟吻輕笑道，“世間凡人，有幾個不愛財呢？”

“鬼君既然早已知曉員氏罪孽，為何不派扶風前去鎖魂捉拿？”司涯問曰，“卻派你這個修道僅千年小不點來此？”

“員氏身旁有一奇怪神石護他左右，凡靈不得近身。”鴟吻詳解，“二則，若員氏死了，魂歸鬼道，那么鬼君如何審判懲罰都無妨。但他現在還活著，那此事便只有文淵神君下令懲戒，即便是煜城神君都力所不及，何況是我君呢？”

司涯沉默片刻，道：“我前來就是為了此事，我進去瞧瞧，你在門口幫我護法便是。”

“得令。”鴟吻鞠躬領命，躍至房梁之上，重新化為神像石刻。

司涯揮手畫陣，喃喃念咒，一淺青陣圖將宮殿瞬間籠罩。他閃躍進內，坐在成渝國君主與王后榻邊，雙手分引束青光連接二人夢境。

施術后，司涯又至員宅，尚未進府，凌于空中便已見細細密密的各類法陣布滿整個府院。司涯不禁冷笑一聲，施術找到了安眠在玉體橫陳旁的員氏，他胸前果然掛著一塊正在隱隱發亮的小石。司涯布下陣法，取來神石，拿在掌中細細端詳片刻，深覺不妥，立刻回到天霖宮中，而此時寒陽等人已在大殿等候。

“師尊，”司涯深揖行禮，還未開口，文淵神君便道：“不必多言，寒陽已全部稟明，你想如何處理？”

“是，”司涯略直起身，拱手道，“首犯員錦鑫處魚鱗詛十年，困于水牢，死后交由鬼君閣下處置。從犯眾道，依實情判刑，剝奪修為術法，永世不得上天成仙。成渝國國君事前未防微杜漸，事后亦縱容臣民大肆屠妖享樂，已失君王德行，奪十年陽壽，判夢魘四年，終身食素飲藥。王后縱容親弟行兇在前，未盡妻者勸誡之道在后，判處同刑，并令其第四幼女終身修道替其消減罪孽。其余涉案人等生時皆依成渝國律法，按律制裁，死后由鬼君判罰。成渝國境內罰四載黑夜與霜雪，不知可否？”

“可。”文淵神君閉目首肯。

“另稟師尊，”司涯從袖中取出神石，道，“此石原為神器，卻助紂為虐，現已有妖氣。乞問師尊該如何處置？”

旁側一直沒有說話的林和卻突然跪道：“啟稟神尊，此石乃物寶天華，不過是被員氏利用沾染妖氣，但只要循循教導，必可走向正途。小民愿……”

“師尊，”司涯瞬覺不妥，拱手打斷語云，“此石已有法力，只不過尚未修得內丹人形，若一旦作亂，恐凡人克壓不住，還是交給仙家煉化吧。”

“神尊，小民愿終身修道渡化此石，一生行善為其折消罪孽，驅除妖性。”林和叩首道，“天道在上，恭請諸仙監管督促。”

“林和，你既說帶此石一同修道，那這已有的妖氣你該如……”司涯反身正質疑，卻被文淵神君打斷。

“司涯，”文淵緩緩道，“成渝的過錯，除了員氏，也因眾道不思苦修向善而致。他既愿意帶石修行，不妨給他個機會，也當給凡士一個改過契緣。若他當真克壓不住此石，再由你出手煉化吧。”

師尊既然已經下令，我便不能不從。司涯閉目短嘆一聲，拱手道：“是。”但他還是在將神石交給林和前下了傀儡符，文淵見此也只是笑笑，并未多言。

司涯乘在勝遇之上，送鮫王返回大海，又特意在海中尋一小島，幻出間道觀立于島中，將林氏眾小道全部安置于此，留下些古籍道典，便匆匆與勝遇離開。

“主，你為什么選一個孤島讓那三人住下？你不怕有莽撞海妖上岸將他們都殺了泄憤嗎？”勝遇邊飛邊道，“您的醫術又高，為何不把鮫王治好再讓他回去呢？”

“可以啊，都會三思了，有長進！”司涯調笑后，躺在勝遇背上徐徐道，“林和嘴上說得好聽，喲，‘終身渡化’。我呸，他一個小屁孩懂什么叫渡化？他的師父是被員氏逼迫而死，員氏之所以囂張，說到底還不是因為有神石力保。林和一定是知道此石為什么忠于員氏，才特意將它要去。那島四面環海，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他們在這樣的島上修煉，我才能稍稍放心。再說了，眾妖都知道此次力保他們的是我，我將此三人放于島上，誰妖敢犯？至于那鮫王，實是可憐，我也卻對他委實同情。但，同情不代表天道，不代表禮法。他畢竟派出了子孫在海上屠戮道人，也犯下了殺孽，讓他損個幾百年的道行。傷痛，才能牢記過錯！”

“主深謀遠慮……現在咱們去哪啊？”勝遇委屈喃喃道，“我都飛半天了。”

“鬼君擔心成渝國國君與王后受到員氏爪牙的迫害，于是派鴟吻前去保護他們。你替換下鴟吻，讓它回鬼道向鬼君報明我此次判罰，以免鬼君覺得我擅專無禮。”司涯閉目道，“我呢，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修道，等著成渝國君主帶著四公主前來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