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有衡坐在妝臺前，因著剛剛用過澡豆，頭發還是濕漉漉的，略顯豐腴的面容在熱氣的氤氳下如煮熟了的剝了皮的雞蛋一樣白嫩。

她身上只著了鳥銜花草紋的襦裙，圓潤白皙的香肩裸露著。

杜有衡揮退了想上前服侍的閑，只親自點了胭脂，在面容上細細的抹勻，復又拿起妝臺上太子賞給她的螺子黛，細細描摹了一雙淡而長的青黛眉。額間又點了云母片的花鈿，飽滿的櫻桃唇上點了絳，又在嘴角的酒窩處點了面魘，這才滿意。

閑又為她披上了半臂，幫她弄干了頭發，盤了個雙環望仙髻兒，“娘子今兒個真美。”

杜有衡笑了笑，看了看鏡中自個兒的妝容，鏡中瀲滟的桃花眸水光盈盈，嬌憨的面容斜著一片陰影，“如今看著美不美的又有什么趣兒，橫豎現今兒殿下是難得來的了，只盼著今晚太子殿下能賞了臉來才好。”

閑聞言默了，只心疼撫著她柔軟地云發，“太子殿下素日里是個念舊情的主兒，況今兒個還答應了娘子，娘子且放寬心便是了。”

杜有衡微微笑著，輕握了閑的手，“倒累得奶娘辛苦。這偌大的東宮，現下也只有你肯陪在我身邊。”

閑含淚低聲，“奴一點兒都不辛苦，奴愿為娘子做一切。”

正說著話呢，外間一看門的小丫鬟青桔就掀了簾子進來，只“噗通”跪下，眼淚珠兒似的一滴一滴滾滾往下落，“娘子，大事不好了！前兒傳來消息，說是……說是……”

“說是什么？”杜有衡平靜的可怕，那雙桃花眸只緊盯著青桔，黃昏的天色，房間里沒點油燈，逼仄的空間死寂。

杜有衡逼得青桔抬起頭來，青桔只覺得這樣的娘子前所未有的可怕，無盡的壓迫，逼得她哆哆嗦嗦一個兒一個兒的音節往外冒，“說是……說是圣人下了令，對著阿郎施以杖刑！如今阿郎怕是……”

“不要說了！”杜有衡突然突兀尖聲打斷了青桔的話，頰上的胭脂像是面上褪盡的血色，“你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

杜有衡只覺得頭腦一陣陣的發暈，阿耶這樣大的年紀，杖刑如何受得住？杜有衡只覺得心口哽著一團血，心窩窩里燒著，憋得她渾身難受。

“皇上有旨！”門外內侍尖細的聲音打破了一室的寂靜，杜有衡機械地聽見，憑著本能儀態從容，走出內室，緩緩拜下，“妾接旨。”

朕紹膺駿命：太子東宮良娣杜氏有衡，婦行有虧，恃寵生嬌，不溫不恭，忤逆有言，是以大不敬之罪，故貶為庶人，任其自生滅。望爾今后誠心悔過，欽此！

下落款曰：天寶五載七月初二

杜有衡還拜在那兒，隱在裙琚間的嬌憨面容像是枯敗了的落葉。她只覺得她的手腳千斤的重。

傳旨的內侍見她沒有反應，語氣有些不耐煩，“杜良娣。”又夾雜著些許的譏誚，“哦，不，如今應該是杜庶人了，快些接旨吧。雜家可還要趕回去稟了圣人，你可莫要誤了我的差事兒。”

杜有衡的意識是飄忽的，她看著明黃顏色的圣旨，恍惚間她聽見她自己輕問，“太子呢？”

“太子？”那內侍的聲音刺耳得很，刺得杜有衡的耳廓發疼，“呵……也罷，本公公就且告訴了你，這圣旨還是太子殿下親與圣人求來的，你覺得如今太子殿下還會護著你嗎？”

杜有衡突兀地冷笑了一聲，她從喉間慢慢溢出輕哼，漸漸就抑制不住，竟是轉為大笑，笑聲越來越悲，越來越涼，最后不可自抑，穿破了云霄。

須臾停了，她低下頭顱，像是虔誠一拜，“妾謝主隆恩。”

小內侍滿意笑了，“娘子，請吧。”

杜有衡仰頭看著外面的天色，橘黃色的暖陽，此時宮門外的朱雀大街想必開始熱鬧起來了吧。回民街上的小吃不知道還是不是原來的味道，永興坊不知道還在不在，她特別喜歡那里的桃花酥和摔碗酒。

做庶人沒什么不好的，她想。等她接回了阿耶，嘗遍了長安城的美食之后，她就會去領略塞外大漠的風光，一定會比待在這四方的院落里強的太多。

杜有衡穿著聯珠團窠紋的粗布衫裙，烏黑的云發只隨意挽了個發髻，發髻上別了一只白色的野花。她看見她的阿耶被像垃圾一樣的扔在那里，從肩部至尾椎處全部是一片血紅，身下的擔架是血色的汪洋。

旁邊跪著哀哀哭泣的是她的阿姐，氣若游絲，像是快斷了氣。

杜有衡冷漠地瞥她一眼，兀自蹲下來給阿耶理了理袍衫，“你如今這個傷心樣子演給誰看？如今阿耶死了，你滿意了？我從來不知我杜氏有衡竟然會有一個這樣蛇蝎心腸的姐姐！”

杜有蘭突地抬起頭來，她從來都梳得一絲不茍的發絲凌亂的披散著，一雙眼睛涓涓淚水流淌，哭熬得通紅，“有……衡……兒……”

她的嗓音干澀，哭叫出聲來，“我悔啊！你知道嗎？我悔啊！是我害了杜家的滿門，是我害了杜家滿門啊。”

“無妨了。”杜有衡接過閑遞來的潔白的帕子替著杜齡清了面容，“我如今只想阿耶入土為安。”

“不，有衡兒……”杜有蘭攀爬著急切地捉住了杜有衡正在動作的手，緊緊握著，“你原諒阿姐好不好？阿姐錯了……”杜有衡不理她，只拽拖出被她握著的手，卻是突聽杜有蘭驚慌無措的大叫，“不！”

杜有衡只覺得一片溫熱緊緊壓實在她身上，她聽見刀刃從其中拔出的聲音，飛揚的鮮血噴灑，漸滿她裸露在外的脖頸，濡濕了她的整個背部。杜有衡僵硬地轉頭，她看見阿姐已經了無生息的面容。

包括在一旁死不瞑目直直望著她的閑，她的雙手仍然呈現著保護她的姿勢。

杜有衡雙手顫抖，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地哽咽，就被人一道劃破了頸相。她緊緊捂住流血的傷口，倔強地等著巷口的那一連串的腳步聲，閉目的一瞬間，仿似間看到了一抹明黃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