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尋寶圖
- 趙小明
- 10665字
- 2020-08-25 10:07:37
第1章 讓我們認識下這個終將登上人生巔峰的
絲
“都起來干活了!”
張博偉猛地從工地的木材廢料上坐了起來,動作太大掀起的灰塵在空氣里飛舞,讓他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手腳并用地從木料堆上爬下來,反手拍了拍背上的灰,午休小憩睡得全身酸痛,他揉了揉眼睛,站在偌大的工地上環視著四周混亂的一切,旁邊是幾個快要建好的混凝土框架,戴著安全帽的幾個工友正在澆筑混凝土,他甩了甩手,朝前面的一個已經要建好的樓走去,路過工人晾洗衣服的桿子,他伸手把自己搭在架子上的毛巾拽下來,使勁地抹了把臉,毛巾上沾著汗氣的酸臭味刺激著他的鼻息,讓他整個人都清醒過來,惡心得有些反胃。
工友們三五成群地聚在離他不遠的塑料紙搭起的棚子底下,坐在工地上端著盛米飯的泡沫盒子吃飯,放菜的盒子放在地上,安全帽擺在旁邊,沒有凳子,也沒有桌子,完全不在意不時飛揚的塵土,他們邊吃飯邊聊天,用手機放著聒噪的音樂。
自從被學校開除以后,張博偉便在他大舅承包的工地上搬磚砌墻做小工。在此之前他差點出海打魚,也干過一陣子短工,比如在村子里搬搬水果等,一天算下來裝五十噸,工錢卻只有可憐的三十多塊錢。日日下來張博偉俱是精疲力竭,夢中忽然醒來也是全身酸痛手腳發麻,但剛退學時的羞愧和茫然他還記憶猶新,唯有這樣累才安心。第二年初春時候,張博偉思來想去,覺得自己一個大男人天天吃著眼前飯總不是個長久之計,必須找件有奔頭的工作來干。
正好他大舅是個小包工頭。所謂小包工頭,就是別人承包了工程后,再分一部分給大舅,他再雇七八個工人干活。母親跟張博偉商量的時候說:“你去跟你大舅去工地上干吧,就是會累點兒。”

張博偉
十七歲的張博偉有些猶豫,他從來沒想過自己居然有一天也會去工地上打工,但是母親既然提議,他也沒更好的選擇,便點點頭答應了,道:“成!有錢賺就行。”
自此之后,張博偉就常常蓬頭垢面地走在滿是磚塊,沒有扶手的樓梯上。他得時刻留意著腳下,注意頭頂,因為一不留神就容易一腳踩空,從沒有安門窗的樓上掉下去,或者是一根木條或一團砂漿就會從天而降,直擊他的安全帽。刀一樣寒冷的風無情地舔舐著他那漸漸結虬的肌肉,肩膀每日承載著無比的辛苦和勞累。他甚至都不敢照鏡子,害怕看到那樣落魄的自己。有時候見到朋友或是曾經的同學,也會拉低安全帽檐裝作沒看到,害怕被人看不起。在工地干完重活后,他最放松的就是睡覺,脫下衣服放松地鉆進被窩,關上燈,讓黑夜安撫流血的傷口,也只有黑夜可以讓他閉著眼睛面對一天的疲憊。
秋冬交際的晚上已是寒氣逼人,張博偉穿著深藍色工服吹著口哨,騎著自己的二手破自行車輕松地行駛在路上。走到一條南北小巷時,他看到路邊有幾個賣小百貨的地攤,攤主們把人行道柵欄也當成貨架,棉襪、手套、圍巾、提包掛在上面,琳瑯滿目。張博偉推車來到攤邊,快入冬了,他得給林曉彤選條圍巾。
林曉彤是他的高中同學,青春正好的時候,他遇到她。
升入高中那一年,他們被老師分著坐在前后位。林曉彤上學早,高一的時候還沒到十五歲,那時她的身形還未長開,經常穿一件件鵝黃色的的確良裙子,鮮活的亮色襯得本就白皙的她更是清純勝雪,張博偉每次越過林曉彤看黑板,總能用余光看到她漂亮的側臉和微微翹起的鼻尖。
林曉彤上課的時候也喜歡偏頭用余光去注視他,等到他也心照不宣地假裝不經意地抬眼看自己,她便立刻把頭別過去,抿著嘴笑彎了眉眼,像個可人的小鵪鶉,不言而喻的是,她同樣喜歡著坐在她斜后方的那個高大的戴著眼鏡的男孩。
張博偉陷入了有關林曉彤的回憶,無意識地挑著圍巾,忽然又想起了那瓶牛奶,露出一種一言難盡的神色。
高中的張博偉因為家里窮,一個月的生活費只有不到五十塊錢,又為了給家里省錢,他每天都只要個不帶油水的素菜,再在買饃的地方買兩個最便宜的饅頭,但是正值長身體的時候,這么點營養根本不夠,即便如此,張博偉拿著饃饃回到教室坐在座位上吃的時候,表情平靜自然,這更讓坐在他前座的林曉彤暗暗地心疼。
期末考試的那個中午,張博偉沒有去吃飯,他想著考完試便回家去吃,肚子很餓,他便趴在桌子上閉目養神,可是怎么變動姿勢都不舒服,只聽胃里發出的咕咕的叫聲此起彼伏。這時,有個軟軟的小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林曉彤見他抬起頭,便把攥在手里的牛奶放到張博偉的桌上。
“給你!”林曉彤快速地說完,偷偷瞟了一眼張博偉。張博偉臉色有點差,頭有些昏沉,他盯著林曉彤看了一會,呆呆地半張著嘴抬起眼看著站在桌邊的林曉彤,問道:“你給我的?”
“我媽給我放的一袋牛奶,我喝不完,你幫我喝一下。”林曉彤湊到張博偉面前,撲閃著大眼睛俏皮地說著。
張博偉點點頭,注視著林曉彤,他知道這個善良的姑娘是在以一種委婉的方式給予他午餐,張博偉是個挺要面子的人,對于別人的幫助,他雖然感謝,但是內心會有些別扭。他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這常常讓他在面對別人的善意時心里隱隱有些羞愧,要是在平時,他是不會接受這樣的饋贈的,但是這次,因為是林曉彤,他卻覺得溫暖而自然。
當他拿起那袋牛奶微笑地望著林曉彤開始喝的時候,一個帶著嘲諷的聲音從教室后門傳來:“喲!這是張博偉嗎?今天怎么有錢喝牛奶啊?”
兩個人齊回頭往后望去,校長的兒子抱著手臂倚在門上,他個子矮,又胖,滾實的腰上凸起油膩的肥膘,遠遠一看就像是個靠在門上的肥冬瓜,可是偏偏愛穿五顏六色的衣服,讓人看著就瘆得慌,這人并沒有什么自知之明,一直騷擾林曉彤,理所當然地怎么看張博偉都不順眼,總是想找點茬。
見張博偉不作聲,校長兒子又沖著他喊了一句:“張博偉,我問你話呢!喝上牛奶了,你這個窮鬼喝得起嗎?是不是你爸賣血換的錢啊?”
周圍的同學都有些疑惑地抬起頭朝這邊看過來,看著張博偉和林曉彤兩個人的目光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張博偉起初并不想和他計較,但是這個人就是典型的蹬鼻子上臉,越說越過分,這讓張博偉忍不住了,他噌的一聲站了起來,林曉彤也氣得要命,她朝小胖子瞪著眼睛說:“你怎么這么說話呢?”
“曉彤,我怎么說話了?我說錯了么?你怎么還護著這個窮鬼啊?你不嫌他窮啊?”這個人大聲地叫嚷著,語氣橫得讓人牙癢癢。
期末考試比平常上課的時間要早,正當這小胖子說著話,監考的老師拿著卷子走進教室了,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里的試卷,說道:“回到自己位子上坐好,考試了!”
這也算是解了圍,林曉彤轉過頭,把張博偉摁在座位上,沖他笑了笑,看都不看校長兒子一下,帶著清香的發絲碰到張博偉的鼻子,在張博偉的心里漾起一陣波瀾,讓他逐漸冷靜了下來,他朝校長兒子看去,那目光似深深的潭水。
校長的兒子咬牙切齒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怎么都咽不下這口氣,他決定要報復張博偉,也要讓林曉彤好好瞧瞧誰厲害,他越想越激動,仿佛已經看到了張博偉被他打倒在地,氣息微弱地呼吸著,而他的小嘍啰們在歡呼,林曉彤嬌羞地沖他笑。想到這,他朝坐在座位上伏案答題的張博偉狠狠地瞪了一眼,撇著嘴猙獰地笑著,臉上的肉擰成一團。
第二天早晨,校長兒子就帶著手下的小嘍啰們跑到操場去了,他指使著他們對正在訓練的張博偉大喊,生怕別人聽不見:“張博偉,你這個窮鬼,買不起牛奶,就喝女人給的!”
第三天張博偉剛剛做完體育鍛煉的熱身運動,渾身散發著熱氣,聽他們這么一喊完,周圍的同學都朝張博偉這邊看,這讓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他眼里冒著火,指著校長兒子的鼻子說:“你敢再說一遍?”
“我說,張博偉,你還有你那個要死不活的爹,你們一家人都是窮鬼。”校長兒子快步小跑到張博偉面前,踮起腳抓著他的領口。
張博偉壓抑不住怒火,猛地抓住校長兒子揪住自己領口的手,校長兒子本想給張博偉來上一拳,張博偉當即把他另外一只手抓住。校長兒子不罷休,急著用腳踹張博偉一腳,張博偉順勢接過校長兒子的腿來了一招接腿摔,校長兒子摔倒在地,邊掙扎著要起身,邊對張博偉破口大罵。而張博偉走到他面前,用雙手抱住校長兒子的后腦勺,提起自己的膝蓋,將自己的膝蓋狠狠向校長兒子的臉撞去。
當張博偉松開他的時候,這小胖子像泄了氣的皮球,倒在了操場上,鼻孔里流出兩行鼻血,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但是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喉嚨,一臉痛苦的神色,他艱難地撐起身子,拍著胸脯順氣,卻一口吐出了一大攤嘔吐物混雜著血,那里面居然還有半顆斷掉的牙。
圍在周圍的同學本來都不作聲地看著,連同那群小嘍啰們也被張博偉嚇傻了,但是一看校長的兒子連牙都被打出來了,人群便沸騰了,小嘍啰們咋咋呼呼地四散而去,跑去找校長添油加醋地告狀,校長知道自己的兒子被揍,勃然大怒,他快步小跑去了操場,看到自己兒子倒在一攤嘔吐物旁邊,別提多心疼,當即把站在一旁的張博偉做出了開除的決定。
就是這樣,張博偉肄業了,他一沒有背景,二沒有門路,打了校長的兒子,不管起因是誰對誰錯,只能任憑校長把他捏扁搓圓,打掉牙齒往肚里咽而已。
他最終拿起了柵欄上掛著的那條奶白色仿羊毛圍巾,用手摸摸了料子,很柔軟,自然大方,張博偉覺得不錯,很是適合林曉彤,便掏錢買了下來。正打算走,他忽地看到旁邊的一個小攤子,擺著銀鐲子、銅錢、小葫蘆、鼻煙壺等小玩意兒,在路燈的照射下閃閃發光,十分好看。在好奇心驅使下,張博偉走近小攤,蹲下身子,用手撥弄著這些別致的小物件,抬頭問站在一旁搓著手的攤主:“這些個舊貨怎么賣啊?”
戴著針織帽,小眼睛尖下巴的攤主哂笑著對張博偉說:“兄弟,這不是舊貨,這叫古玩!一看您就是不懂行!我這兒可都是好東西,老物件兒,哪里是舊貨能擔得起的稱呼?但這里這些,您隨便挑、隨便選,保證給您一個公道價兒。”
張博偉站起身,打量這些物件,把圍巾揣在懷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心想:古玩?古玩也能擺攤做生意?這些小銅錢小戒指什么的挺有意思的,但是浪費錢,看看就行了。他戀戀不舍地又看了小攤幾眼,沖攤主擺了擺手,翻身騎車離開了。
只是從那之后的時間里,他沒活干的時候就愛去離工地特別近的集市玩,特別喜歡在古玩攤子駐足,熙熙攘攘的熱鬧人群帶給張博偉一種精神上的滿足,他經常去聽小販和客人討價還價,聽不同的小販用摻著方言的普通話吹噓自己的銅器玉器,聽識貨的道行人和小販理論,說著讓人似懂非懂的歷史考據,這讓他覺得輕松而有趣。
冬季停工之后剛好是臨近年關,工地里的一個小包工頭手底下有個工人不滿自己的工資,就去勞動就業保障局舉報了自己的包工頭,還把人打了一頓,這下可好,那個小包工頭去派出所要以輕傷害立案,搞得警察和勞動就業保障局的人都來了。因為要核實情況進行調查,張博偉便被他大舅叫去工地,和其他工友一起協助警察做了個詢問筆錄,做筆錄的時候,旁邊還站著一個面色悶悶不樂的中年男子,四十多歲的年紀,站姿板板正正,猜得出來是軍人出身,一身公務員的打扮,捯飭得很干凈。張博偉看他沒穿警服,便好奇地問大舅那是哪位,大舅湊到他耳邊小聲給他說,那是勞動就業保障局的副主任,來協助處理問題,張博偉點點頭,又看了那個男人一眼,沒有往心里去,做完筆錄便蹬個自行車,騎上十多公里去給放寒假的林曉彤送圍巾。
他停在了林曉彤家門口,手撐車把,一條腿架在地上保持平衡,然后搖了幾聲車鈴,仿佛對暗號一樣,不一會林曉彤便小鳥一樣從家里飛了出來,撲坐到張博偉自行車的后座上,順勢摟住了他的腰,靠了在他的背上。
張博偉輕輕地晃了晃車子,轉頭對林曉彤說:“先下來,有東西給你!”
林曉彤聞聲轉到自行車前面,一頭纖細柔軟的長發掃過張博偉的脖子,她眨巴著眼睛,抿著嘴,一臉期待地望著張博偉。
張博偉摸了摸林曉彤的頭,笑著從懷里掏出那條白色的圍巾,給她圍上,然后伸手把她額前幾縷碎發別到耳朵后面。林曉彤今天穿了一件略顯簡單的素白色長棉衣,小臉蛋白白凈凈,這一身打扮更是襯得她白衣勝雪,讓張博偉又愛又憐。
張博偉把車架在了林曉彤家旁邊的公用車棚子里,拉著林曉彤的手溜達。
他給她說起買圍巾的經過,又談及無意發現的一個有趣的賣古玩的小攤子,讓他產生了極大的興趣,然后興致勃勃地說起了在集市的古玩攤子上看到的別致物件,那些古色古香的古玩陳列在地攤上,帶著百年的故事。
等張博偉繪聲繪色地說完,林曉彤把埋在圍巾里的頭冒出來一點,不解地問道:“古玩?我爸爸說,那是有錢人用來消遣的東西,地攤上賣的那些是真的么?”
張博偉有點失落,不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雖然在見到那一堆算不上值錢的古玩時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但是古玩這種不能用來吃用來喝的奢侈品,對于他這種收入水平的人而言的確是遙不可及的。
即便明白如此,他依舊很認真地看著林曉彤,用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子,學著小販的樣子對她說:“寶貝,這不是小飾品,這叫古玩。”林曉彤撲到他懷里羞赧地哧哧笑了起來。
臘月市剛剛開始的時候,大集已經開始趕起來,人們紛紛置辦年貨,也買臘肉和粥果為臘八做準備。張博偉也到樂亭大集上去閑逛,逛著逛著,他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中年男子,正站在一個古玩攤子前左手撐著腰,右手拿著一串銅錢,和一個小販理論的面紅耳赤。
“我說這物件兒十有八九它就是真的,從外形上看都和真品一般無二!”高主任堅定不移地肯定自己的判斷。
“現在很多仿品幾乎都可以以假亂真,要是這么容易就被你看出來,那些作假的早就混不下去了。”小販毫不示弱,依舊堅持那銅錢是新的。
“我這可是貨真價實的雕母銅錢,”只見那高主任手上一枚內圓外圓形的銅錢,上面寫著“乾隆通寶”四個楷書字,“專為鑄造母錢所用的。”
“何以見得?”小販又開始有些咄咄逼人似的為難高主任。
“自宋代以來,鑄錢使用的都是翻砂法,用銅塊或鉛塊直接雕刻成模,即雕母或祖錢,”高主任斜了一眼,看了看小販,“說起這雕母,一般錢文精美,字口深峻,每個字的筆畫都非常清晰,絕無粘連模糊,看看我手上這一枚,筆畫比同版本的流通錢細瘦,仔細看看,還保有手工鏤刻的痕跡,所以說這銅錢它就是老的!”高主任在說最后幾個字時,故意把聲調提高了。
小販一時無以反駁,只好灰溜溜地離去。高主任對著小販的身影喊了一聲,“哎,我這還沒有跟你普及完呢。”圍觀的人似乎也意猶未盡,“這清代錢幣的特點是一個皇帝只用一種年號的錢,普遍的做法是:正面為皇帝的名號,背面是滿文的鑄局的字名。不過,這雕母錢不參與流通,存世量也很少,所以收藏價值很高。”
張博偉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高主任和小販爭論時的旁征博引,所用的評判依據和歷史知識是張博偉從沒有接觸過的,平日里他總覺得自己的品位比那群整日無所事事,除了干活就談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的那些工友要好得多,總歸他愛看古玩,但今天他才知道,他連外行都算不上。
這姓高的唾沫橫飛的時候斜眼瞥了瞥這個聽眾,心下十分得意,越是引經據典地炫耀起自己的古玩理論,站在街上和小販侃侃而談到了中午才意猶未盡地停下來,然后擰開玻璃杯的蓋子,把茶水一飲而盡,轉頭熱情地朝一直待在旁邊的張博偉招了招手:“小伙子對古玩挺感興趣啊?”
張博偉老實地點了點頭,對他說道:“我記得您,前幾天在工地上協助處理工作的時候我和您打過照面,不知您記不記得。您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高副主任又仔細地看了看他,奇怪地說道:“哎,就說我怎么看你有些面熟呢,你是工地上那個小伙子是吧?我是勞動就業保障局的,那天在那里處理舉報的,哎呀那天一堆瑣事,搞得人焦頭爛額的,我沒注意到你!”沒等張博偉回話,高副主任拍了拍張博偉的肩膀,嬉笑著問道:“不管怎么說,再見面就是緣,我看你也很喜歡古玩啊!有沒有興趣交個朋友?”
這時的張博偉早就已經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連忙點頭。
“那這個朋友咱們可就交上了,我比你大,以后你就喊我高大哥,走,請你吃飯去。”高大哥說完就攬著張博偉的肩往前走,他喜歡炫耀自己的古玩知識,而且和別人一說就根本停不下來,很少有人能注意力集中地聽上一個上午,因此遇上張博偉,他打心眼里感覺難得有一個愿意聽他說話的人,很是喜出望外。
對于張博偉而言,高大哥是他在古玩之路上的導師,因為高大哥,他才漸漸接觸到古玩這一門深奧的學問。
由于工地沒活,張博偉無事可做。受高大哥的指引,他經常到新華書店中去翻看關于古玩方面的書籍,而且他發現,看書是條提高理論知識的捷徑,針越用越明,腦越用越靈,翻閱書籍促使他不斷思考,漸漸地在古玩市場看人交易的時候,他也可以判斷物件的新老、年代。跟高大哥碰面交流古玩的時候,他的進步常常讓高大哥文縐縐地拍案驚呼:“別博偉三日,當刮目相看!”
張博偉有什么問題,他都很樂意傾囊相授,是益友,亦是良師。
只是有次和高大哥閑談,他好奇地問張博偉為什么年紀輕輕不在學校念書的時候,張博偉輕描淡寫地說自己因為打架斗毆被學校開除了。高大哥一臉訝異,拍著張博偉的肩膀大聲說:“你這人不像是混社會的啊!”
張博偉干咳著發出幾聲苦笑,別過頭露出一絲憤怒的神色,然后把頭轉過來語氣輕飄飄地說道:“一言難盡啊,也不是只有混社會的才打架斗毆。”
高大哥哈哈大笑,說:“你不讀下去可惜了,大學生活其實挺精彩的。不過對你而言,老天另有安排。像你這樣的好苗子,在哪塊地里都能活得好好的。”
張博偉滿不在乎地笑了笑,但他自己心里知道,有些人是因為有更好的選擇而離開學校,比如比爾·蓋茨。另一些人卻是因為沒有了選擇而離開,比如他自己。
我在哪里?
張博偉感覺自己身處在一片溫暖的湖泊之中,四周靜謐而漆黑一片,卻有一種別樣的溫暖和安全感,他嘗試著活動手腳,但做不到,連眼睛也睜不開。他想要逃離,竟然成功了,他翻滾著的身體攪動得世界都跟著沸騰起來,被激流裹挾著,身體不由控制地在黑暗中陡然下墜。
張博偉不知道這下墜持續了多久,等他回過神來,哪里還有什么湖泊,他分明是站在了一片焦黃干涸的土地之上,這片土地的地形和張博偉的老家一模一樣,只是他記憶中的那些景象此刻卻都不復存在。農舍的位置是一片斷壁殘垣,稻田變成了一人多高的荒草地,密密麻麻不知道隱藏著什么可怖的東西,小河原本潺潺的清水如今也成了如蜜般黏稠渾濁的液體,它們五彩斑斕而又臭不可聞,在不斷飄落的灰色雪花下,一切都顯得如此蒼白和荒涼。
“這里是......我家?”
張博偉想要逃離這個可怖的地方,但不管往哪個方向跑不到五十米就會被無形的屏障擋住,他停了下來,感到萬分疲累,但更多地還是從心底里不斷涌出悲慟情緒。他在老家院門前的早已枯死的老樹旁坐下,這才發現連自己也變得和記憶中不一樣了,衣衫襤褸,身軀蠟黃,如干柴一般瘦弱的雙臂根本護不住腦袋,他只好低下頭來避一避這漫天的飛雪。
這一低頭不知過了多久,張博偉只感覺悲傷、無助、畏懼種種情緒在心底交織翻涌,直到一雙破舊的布鞋映入眼簾。他抬起頭,布鞋的主人是一個看起來年逾六十的老嫗,滿頭銀灰也不知道是白發還是飛雪,她扶著一截扭曲的實木拐杖慢慢坐在了張博偉身邊,聲音低沉而嘶啞。
“不想走出去嗎?”
“我試過了,根本出不去。”張博偉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去,他蜷縮著身子,聲音顯得弱小無助,“你是從外面來的嗎?你知道怎么能走出去嗎?”
“你出不去是因為現在還沒有能力出去,等你找到那個真正屬于自己的能力,自然就能夠走得更遠,看得更廣。”
“我的能力?我的能力在哪呢?”
“就在這里。”
張博偉順著老嫗的視線看向她平伸的空無一物的手掌,忍不住問道:“婆婆,你的手里什么都沒有啊?”
老嫗臉上露出了高深莫測的笑容:“你再仔細看看,真的什么都沒有嗎?”
張博偉用枯黃發皺的手指狠狠揉了揉眼睛,等到再次睜開的時候,老嫗手掌上果然多出了一樣東西!那是一枚略顯斑駁的銅錢,坑相趨熟,出土有日,薄銹濃漿裹縛,綠藍銹紅斑,銹漿皮殼堅實不糟,分布自然,凸顯自然耄耋,一派自然天成之相昭然。
“婆婆,你手上是一枚銅錢!”
“銅錢?嗯,還看到別的了嗎?”
老嫗臉上又露出了相同的笑容,看到張博偉緊鎖的眉頭,她將那枚銅錢放在了他的手心上,還未等到那份想象中冰冷的觸感傳來,一股龐大的信息忽然竄進了張博偉的大腦,突如其來而又猛烈洶涌,讓他立刻呆立在了原地。
金戈鐵馬入夢來!
滾滾狼煙,戰鼓四起,在一座固若金湯的城池前,不知道多少人馬在巍峨高聳的城墻上撞成了一抹艷麗的紅,但廝殺聲仍在繼續,空氣似乎都在這滾滾聲浪之中沸騰起來,每一陣風都夾帶著鮮血散發出的鐵銹氣味。不知道過了多久,那看起來堅如磐石的城門終于被打開了一個缺口,殺氣騰騰的軍隊踏著同僚的尸體沖進了城內,另一場激烈搏殺并沒有持續多久,在歸于平靜的城樓最高處便被插上了一面旗子,上面刺著一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唐!
隋煬帝大業十三年(617),正值隋朝末年,天下大亂,民不聊生。隋唐國公,太原留守李淵趁機起兵,攻克隋都大興,自封唐王,立隋煬帝孫楊侑為帝。不久廢楊侑并自立為帝,改大興為長安,建立唐朝,隋亡。
畫面一轉,在一座戒備森嚴的府衙庭院里,許多匠人正在忙碌地來回奔跑著,他們首先將母錢放置在模型之中,隨后修整模型,在這錢幣模子里澆上滾燙的銅水。在這印模的工序完成后便取出母錢,工匠們在沙盤中畫出澆筑口、合范、澆灌銅液……這些被制作出來的錢幣統統徑八分(約二點四厘米),重二銖四絲(約四克),即一錢(貨幣單位或面額一文,一個錢亦即一文錢),每十文重一兩,一千文重六斤四兩。為了維持統治需要,它們很快隨著車輪或馬匹流向了全國,而直到此時,唐朝才算是真正完整地成立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小小的銅錢就代表著一個嶄新王朝的誕生!
這也是張博偉新的誕生。
“佛家有生苦,謂人品有貴富貧賤,相貌有殘缺妍丑。你生而貧苦,難免困守此地故步自封,拿著這枚銅錢去討個新生吧!”
老嫗的話忽然變得空靈悠揚,仿佛直接在張博偉的心底響起,他這才從一千多年前的紛紛畫面中驚醒過來,抬起頭來,卻哪里還有人在,四周仍舊只有那仿佛亙古不停的蕭瑟。張博偉低下頭來,這才有機會仔仔細細地打量起手心的那枚銅幣,銅錢正面用隸書鐫刻著“開元通寶”四個字,背面有個“藍”字,上下和左邊的位置責分別雕刻著三朵云紋,看樣子正是那穩固一整個時代的國之重器——開元通寶!
張博偉站起身來,那弱小干涸的身體里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又泛發出了新的活力,瞬間便席卷了身體的每一個細胞。他跑起來,很快便來到了那棵將死的老槐樹旁,那衰敗的枯枝上不知何時竟生出了點點新綠。
他跑上了通往村口的那條青石板路,兩邊的農舍飛快向后劃過,但能跑的路卻越來越短,終于撞上了道路盡頭一片璀璨的光,似乎天地都在那片強烈的光芒之中翻覆重組,他再也堅持不住,閉上眼睛恍然驚醒!
原來只是一個夢,張博偉笑了笑,果然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想必是最近一直跟著高大哥研究各種古玩,再加上一直頭疼自己的工作,才會做出這么一個奇怪的夢吧!
他看了看時間,快過年了,于是決定到縣城去趕樂亭的大集,給自己和爸媽添置點新衣服,便帶著三百塊錢和高大哥相約去縣城趕集。集市上熱鬧非凡,兩人在街邊擺的攤子上看到一個小販在吆喝著賣自己的民國鋼釉壺。這高大哥一瞅那壺,不服氣地上前說道:“我在書上看到過這玩意兒,它是遼代的物件兒。”
一旁的同行的人都嘿嘿笑,一臉鄙夷:“這分明是個民國的,你看這壺胎骨較粗,一看就知道是民窯產品,釉與胎骨結合不夠緊密,所以釉面出現氣泡和脫釉現象。”
“遼代的!我在書上看到的跟這個一樣一樣的。”高大哥繼續固執己見。
越來越多人都說這是民國的,最后大家都懶得與他爭論了,空留他一個人在風中凌亂。原來是高大哥雖然熱愛古玩,但是卻不善實踐,他把這鋼釉的壺與遼代的黃茶葉末釉混在一起了,所以一直堅定認為自己是對的,聰明反被聰明誤。
只是被這件事打擾,高大哥出游的興致也被敗壞了,神色懨懨的,找了個由頭便和張博偉道別回了家。
張博偉一個人在集市上繼續閑逛的時候,看到了一條賣古董、賣小玩意兒的小巷子里挺熱鬧的,就走了進去。他沿著街走,突然聽到集市上有一處人聲鼎沸,攤位前則圍了一大群人。他尋聲走了過去,好不容易扒開人群擠了進去,原來是有人正蹲在地上擺著攤,他的面前擺滿了各色的銅錢瓷器,只聽見人們都正七嘴八舌地討論著一枚銅錢。
“這樣的銅錢以前還真沒見過!你看著背面還有花紋呢!”
“哎,你看這上面寫著‘開元通寶’?這是哪個朝代啊?”
張博偉也拿過銅錢看了起來,他沒見過這種銅錢,但感覺挺稀奇的,跟平常見到的銅錢不太一樣。這枚銅錢正面是隸書書體“開元通寶”四個字,背面有個“藍”字,上下左分別是三朵云紋。
于是他瞪大了眼睛,又專注地看個仔細。突然腦子中靈光一閃!前一段時間做的那么真實的夢,那個夢中的銅錢,不正是自己手里正握著的這枚嗎?夢中一模一樣的銅錢出現在現實世界,讓張博偉百思不得其解。
這時人群中擠出來一個人,指著張博偉手里的銅錢高聲問那賣銅錢的:“小哥,這銅錢咋賣啊?”
那賣銅錢抬高了聲音說道:“三百八!”
三百八!當時張博偉就震驚了!一枚小銅錢竟然可以這么值錢?要知道那時在農村,銅錢還是很常見的,所謂貨多不值錢,而且農村人覺得銅錢又不能買東西,于是張博偉不太看得起銅錢。這價格大大地刺激了張博偉,他決定留下來繼續看這事態的走向。
剛剛問價的那人拿起那銅錢細看了一番,二話不說就掏出四百塊給了那賣銅錢的,只道一聲“不用找了”就擠出人群離開了。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張博偉還沒來過神來呢,那個買主就沒影了。
而那賣銅錢的頓時喜笑顏開,忙不迭地將那四百塊揣進口袋,生怕回頭被人給要了回去。然后笑呵呵地對著人群說道:“收攤了收攤了……大家伙兒都散了吧!”
圍觀的人群也就此散了,但都還在三三兩兩地討論著那枚銅錢的事兒。
一個人說:“那賣銅錢的賺大發了!這小小的銅錢,一會兒的功夫就賣出三百八!都快趕上我小半個月工資了!”
另一個人說:“我覺著賣虧了,這開元通寶可是唐朝的錢,三百八還賺,買銅錢的賺還差不多!”
“這么說,你剛剛咋不買過來呢?”
“我這不是看不準怕打眼了嗎!”
……
人群散了以后,張博偉仍在這條古玩小巷里四處轉悠,轉著轉著,只覺一陣肚餓,他抬頭打量一下四周,準備先吃點東西再說,于是抬腳走進近前的一家面館,點了一碗豆角燜面。就在張博偉還在想著那枚銅錢的時候,過了幾分鐘,這豆角燜面就做好了,老板娘直接拿在手上遞給了張博偉,一看到這豆角燜面,張博偉迫不及待拿起筷子拌了一下,香油的味道立刻縈繞在他的鼻子周圍。
張博偉夾了一塊豆角放到口中,“咔吱”一聲,又脆又嫩,一股鮮美的味道頓時通過張博偉的味蕾傳到大腦之中,而那小火燜制好了的面條吃起來也是筋韌可口,還帶著一股淡淡的香油香氣。張博偉狼吞虎咽,吃得是暢快淋漓。
吃完豆角燜面,張博偉走出了面館,繼續四處閑逛,春節的時候集子大得很,什么東西都有,街上的店也開著,一個一個小攤也擺著,大道上滿滿當當的,有些小販還在攤子前掛著紅燈籠,大街小巷四通八達,走過街穿個巷就又到了另一個繁忙的小集區,張博偉就這么漫無目的地走著,突然一陣喝罵聲傳來,他尋聲望去,這不是剛剛那個賣銅錢的人嗎?原來不經意間他已經走回了自己當初來過的地方。不過那個人耷拉著個腦袋正在挨訓,訓他的則是位黑臉的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