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都不欠
父親的名字分了“名”和“字”兩部分,名“輸”,字“占純”。
每當看到父親始終走不出去的憂郁神情,我都要想,父親該用“占純”做名的,而父親卻叫了“輸”。
叫了“輸”的父親,仿佛一輩子都不曾有過贏的時候。
土改前,父親的祖父輩出了個敗家子,致使家道不早不晚地敗落。一大家子極其狼狽地從城里回到沒有立錐之地的鄉村,寄身于親戚屋檐下,卻逃過“地主”之類的黑五類成分這一劫,光榮地混入“貧農”隊伍中。
按理說,父親頂著這么榮耀的帽子,就該活得揚眉吐氣,活得清風朗月,活得心安理得。然而,父親卻因為在工作之后,對組織隱瞞了我爺爺曾在國民黨部隊短暫任職那點說不清的事兒,“心懷鬼胎”地開始了他一生既擔驚受怕又內心痛苦的艱難歲月。就這樣,本來身材挺拔、面容俊朗的父親,一輩子無論是在外面還是在家里,都不曾挺直過腰身,都不曾舒展眉眼開心地笑過。
在我很小的時候,還是壯年的父親,就已經駝彎了背,他永遠低著頭,輕手輕腳地行走。仿佛全世界的謹小慎微都集于他瘦削的身體里了。當年復一年,小心翼翼的外表極力包裹著其實桀驁不馴內心的父親,身心俱疲地回到家中時,也就可以理解他為什么不能心情舒暢地面對我們了。
叫了“輸”的父親,一輩子在外面贏不了;叫了“輸”的父親,在自己兒女面前又豈止沒有輸掉什么?
父親去世后,我將一生憂郁的父親樹立為我面前的鏡子。面對著鏡子,我不斷地大聲對父親說,我不要像你那樣活著。
不像父親,所以我從不刻意向人隱瞞我自己,不做一個謎,即使是剛剛結識的朋友,我都有可能聊到我姥姥家去。
不像父親,所以我始終挺直著腰身,雖然也低著頭走路,那是不愿意被路上的嘈雜和紛亂影響了我的情緒。
不像父親,所以我永遠開心地笑著,即使遭遇了坎坷和不幸,我都要尋找到另一個解釋角度,讓自己身心疏朗。
不像父親,所以我得到哪怕一點點幫助和關愛,都會滿懷感恩之情,虔誠地雙手合十對著老天爺說,老天爺你真是一個好老天。
……
然而,我卻感覺總有一種很強的力量,讓我屈身于它。雖然極力擺脫了父親的憂郁,卻不能擺脫這種力量的逼近。
剛學騎自行車時,我跌跌撞撞地上路,無論是別人撞了我,還是我撞了別人,站起身的那一刻,道歉的永遠是我。
這樣的事,又經常病毒一般傳導在我生活的其他方面。
每天要很謹慎很小心地與人交往,生怕哪一腳踩了地雷,這是非常艱難的。人和人的思維是那么不同,女人與男人的思維也完全的不同。發生誤解和誤讀該是常有的事,該是正常的事,可生活卻沒有那么多的機會容你解釋或給你聽解釋。有時候,還真不知究竟錯了沒有,錯在哪里了,總像是“欠”了誰。
簡單地活著,只是一句話。退一步海闊天空,也不是隨時都生效。有時候,后退的那步剛好就把自己跌到了身后不知何時不知何人挖的一道深溝里。那時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只能任憑自己的意志從溝里再爬上來。
迷惘中,我就有些迷信,于是就想,那種很強的力量究竟出在哪里?是不是我叫了“茜”,我又要像父親的“輸”一樣,擺脫不掉“欠”的命運?
今天是女兒桃桃的生日,二十二年前的今天,我的疼痛才使她順利來到人間。
世上每個孩子都是母親疼著出來的。
此刻,我覺得,我這個當媽媽的倒是對女兒有點點歉疚,在她需要穩定的環境讀書成長的時候,我卻帶著她開始了漂泊的生活,居無定所地與我經歷了一個個擔驚受怕的日子。如果沒有她與我相依為命,我是否能熬到今天?
我這樣說了,女兒將我緊緊擁抱著,然后說,媽媽你不要這樣想,與你在一起過什么樣的日子我都愿意,都開心,做你的女兒我很幸福!
于是,我笑著對她說,好吧!你也沒得選擇。
于是,我又對自己說,別以為你叫了“茜”,你就真“欠”了什么。
2010-7-28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