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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從351年到354年,王羲之在右軍將軍、會稽內史任上總共待了四年。這四年成為他生命中最為光彩的四年,仇人都已死去,仇恨漸漸地消散了,他的孩子也已經長大,而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們也越來越尊敬他。公事之余,王羲之得以游山玩水,潛心書藝,《晉書》本傳說:“羲之書初不勝庾翼、郗愔,及其暮年方妙。”陶弘景《論書啟》第五啟中說,“逸少自吳興以前諸書,猶為未稱,凡厥好跡,皆是向在會稽時、永和十許年中者”,可以說,王羲之的書法是在他擔任會稽內史之后,才真正達到“化境”的。孫過庭《書譜》評價王羲之道:“右軍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正是王羲之當時思想和心態之寫照。

353年,也就是永和九年,那一年的三月初三,王羲之召集了許多名士,到會稽山的蘭亭修禊,這就是著名的蘭亭之會。在這里王羲之寫下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即后來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集序》。

然而幸福十分短暫,354年,王羲之的死對頭王述守孝期滿,任揚州刺史,正好就是王羲之的頂頭上司。王述上任之后,公報私仇,派人檢察會稽郡,王羲之疲于應對,一怒之下,上表請求將會稽郡從揚州府里分出來,另設越州府。這事傳出去之后,被人恥笑,而王羲之也不愿繼續在會稽內史任上待下去,索性辭官一走了之,還在父母墓前發誓以后再也不出仕,至今還有《自誓文》流傳。

王羲之為什么對王述如此恨之入骨,史書里沒有解釋,我這里也只能根據一些蛛絲馬跡做個猜測:從王述的家世上看,他是太原王家之后,太原王家在北方時是支持劉淵的,而王羲之的父親王曠正是死于劉淵之手,這個可能是王羲之對王述如此痛恨的原因之一。而王羲之的為人又與王述不同,王述于宛陵令任上,曾經大肆收受賄賂,后來雖然不再搞貪污腐敗,但是卻是當官而不任事。而王羲之對只會清談的官兒歷來都看不起,這個從他寫信大罵殷浩也看得出來。殷浩是當時清談第一人,與王羲之曾是同僚,而且還提拔王羲之到會稽內史任上,按理說王羲之應該對他感恩戴德才是,但是王羲之卻堅決地反對他北伐,為此不惜破口大罵。

王羲之的思想與性格與兩晉的風氣是格格不入的。表面上看,兩晉的貴族文人喜歡談玄理,崇尚老莊,似乎都很有隱士氣質,但其實他們是不可能真的像莊子那樣滿足于做一個漆園小吏的,在思想上,他們力求將名教與老莊合為一體,在行動上,他們也是當官而不任事,所謂“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朝”,他們都是想“大隱隱于朝”的——既可以當隱士撈取名聲,又可以當權貴得到實利。而王羲之是很看不起這些人的,他一方面鄙薄名利,另一方面又崇尚事功,其實是一個理想主義者,而且還是一個堅持了一輩子的理想主義者,而他又不知道低調和收斂,總是把自己理想主義的旗幟到處高舉,同時又不知道講究手法,言語刻毒而不知婉轉,這個樣子就難免要讓人感到討厭,以至于在仕途上處處碰壁了。

王羲之的討厭處,前面已經說過一些,這里再舉幾則:

《世說新語·言語第二》,說王羲之與謝安共登冶城(在今揚州),那個地方是古時鑄煉之所,當時只余廢墟,大概地勢較高,風景不錯,謝安因此而“悠然遠想,有出世之志”,就是不想當官,想去隱居了。這時王羲之的書呆子氣又發作了,說:“夏禹為了國事勞累得手腳都長繭了,周文王為了國事忙得飯都沒有空吃,現在國家還在危難之中,正是人人效命的時候,高談闊論只會浪費時間,浮華之文更是妨礙要務,恐怕都不是當今所需。”謝安本來也只是一時興起,哪里是真的就要辭官回家隱居,沒有想到就招來王羲之這樣一番正言大論,自然很是掃興,只好回了一句:“秦朝任喜歡實干的商鞅為相,只傳了兩世就亡國了,難道他們也是因為清談而亡的嗎?”謝安在政治上的能力顯然要比王羲之強了不知多少倍,后來他組建北府兵,取得淝水之戰的勝利,在政治上的成績不是書呆子王羲之可比的。政治本來需要講手腕,走曲線,求妥協,像王羲之這樣一味地走直線,連說話也不知道看場合,自然無法取得大的成就。

《晉書》王羲之本傳里,還提到王羲之一件讓人暴汗的事,可以進一步證明王羲之的書呆子氣:有一天,名士許詢到丹陽尹劉惔那里去,大概因為來回路程較遠,許詢就住下了。他看到劉惔家里床很漂亮,被褥很華麗,吃的也非常豐盛,就說:“如果能夠一直都這樣子,那就是謝東山(謝安)也比不上啊。”劉惔聽了很得意,說:“古語有云:‘吉兇無門,唯人所召。’我只要小心處事,自然能保持現在的富貴。”王羲之當時也在旁邊,他聽了這兩人的言語,又開始發揮他的冷場功能了,他說:“如果巢父、許由碰到后稷和契,應該不會說這種話。”巢父、許由是上古隱士,后稷、契則是有名的賢臣,王羲之這是在諷刺劉惔和許詢貪圖富貴,劉惔和許詢一下就說不出話了,《晉書》說兩人“并有愧色”,我看是“并有‘汗’色”比較準確。

關于說話的技巧,王羲之的從伯王導其實就是說話的高手,史書里充斥著王導作為一個當權者的委婉而得體的言辭。隨便舉一個例子,比如王導到晚年,與庾亮的矛盾激化,當時庾亮控制長江上游的荊州、江州等地,王導控制長江下游的揚州和建康。王導控制了中樞,處理國事時卻處處受庾亮所制,但這一切的爭斗都是在暗中進行的,王導和庾亮從來就沒有把矛盾公開過。一次,王導在外面閑坐的時候,忽然吹來一陣西風,揚起塵土,王導說:“元規塵污人。”元規是庾亮的字,王導的意思是庾亮刮起這陣風把自己給弄臟了。只有這一次,王導公開表達了自己對庾亮的不滿。《世說新語》把這一則歸入“輕詆”類,可以見出這一句罵人話果然是夠“輕”的。

雖然同是出身瑯邪王家的貴胄,但王羲之就沒有學會王導的圓滑,處處拿自己的才學和貴族身份來壓人。《世說新語》里還有一個故事,說王羲之剛到會稽的時候,有人給他介紹說高僧支遁也在這里,問他要不要去見一見。王羲之卻很驕傲,根本看不起支遁,不愿去見。后來人家把支遁給他帶來了,他還傲氣凌人,根本就不愿與支遁說話。當時正好王羲之有事要出門,車子已經在門外了,支遁說:“您先別走,貧僧與您說幾句話。”于是支遁就開始說起莊子的《逍遙游》來,新奇而美麗的詞藻層出不窮,簡直如春花爛漫。王羲之被吸引了,解開衣襟入座,久久不能離去。按理說,王羲之作為地方的長官,應該主動去拜訪當地的名流才對,他不僅不愿去,直等到人家都上門來了,他還不愿與對方說話,幸好這個人是支遁,如果換一個人,只怕就要熱臉貼在冷屁股上,大大地吃一個閉門羹。

所以王羲之最后的辭官,與王述的矛盾只是一個導火索罷了,根子還是在他自己的書呆子氣和貴族氣上,而他又不知反省,還把責任推到自己的兒子身上,說王述之所以能當上大官就是因為他有一個好兒子王坦之,這就未免執迷不悟了。

但仕途的失意卻使王羲之更加專注于游山玩水和研習書法,也算是塞翁失馬,因禍得福。剛剛辭官的前幾年,王羲之還是非常快樂的,《晉書》本傳里說:“羲之既去官,與東土人士盡山水之游,弋釣為娛。又與道士許邁共修服食,采藥石不遠千里,遍游東中諸郡,窮諸名山,泛滄海,嘆曰:‘我卒當以樂死。'”但他的年紀越來越大了,因為服食五石散的緣故,身體也越來越糟,謝安曾經對王羲之說:“中年以后,越來越容易哀傷了,看到親友死去,常常連續幾天心情都不好。”王羲之說:“人到暮年難免如此,多聽聽音樂來排遣吧!我雖然也難免傷心,但總不讓兒孫輩知道,免得減損了他們的樂趣。”永和十二年,也就是356年,桓溫收復洛陽,修繕諸陵,王家的祖陵也得到修復。王羲之寫下了著名的《喪亂帖》:“羲之頓首:喪亂之極,先墓再離荼毒,追惟酷甚,號慕摧絕,痛貫心肝,痛當奈何奈何!雖即修復,未獲奔馳,哀毒益深,奈何奈何!臨紙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頓首頓首。”當時瑯邪王家的勢力已經衰敗,而王羲之陰差陽錯地成了瑯邪王家最重要的人物,在當時,修復祖陵的事情,大概也只有他才能夠承擔了。風水輪流轉,這個背叛了家族的王家子弟,在他的晚年卻成為這個家族的首領。

大概在之后幾年,發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情——王羲之的兩個小孫女在十天之內先后夭折了,王羲之悲痛欲絕,原本服食五石散就最怕傷心,這一來王羲之的身體就更壞了。361年,王羲之在病痛中死去。

王羲之死后葬于剡縣的金庭,《晉書》本傳說王羲之死后朝廷贈金紫光祿大夫的稱號,但他的子孫們依照他的遺愿,沒有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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