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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同一個夜晚

一、石枕上的預謀

好痛快的風!

曹操的頭顱高揚,故意讓這帶著涼意的風把頭發吹起,根根縷縷,蒼黑間白,所有的發絲吹得如樹杈上掉下的老鴰窩一樣糟亂。

吹吧,這冀州的風!

曹操慣常在任何季節都是戴著帽子的,即使盛夏的日頭能把人的皮剝下來,他也將一頂青色綢便帽牢牢扣在頭頂。他有陣發性的頭疼病,腦門子壓著鬢圍子箍著總會舒服一些。但此刻破例了,在這仲秋八月的夕陽暮風里,如此馬上游風里走,逞七分得意,撒三分狂氣,好不快活!

“兄長,頭發成了豎毛雞,亂得不成樣子!”跟隨身邊的大將曹洪望著堂兄這副模樣,急忙大聲提醒。

曹操不屑:“亂就亂吧,有礙何事?”

“會傷涼冒風的!”

“傷就傷冒就冒吧,我何等暢快!”

“旁人看見了不雅!”

“旁人與我何干?我呢,幸甚至哉!樂甚至哉!”

曹操在興頭上,總是一任性情放逐,對別人的反應無所顧忌。這興頭全在鄴城。它,既是冀州牧袁紹的住所,又是袁紹控制的幽、青、冀、并四州的指揮中心,還是古老的魏郡所在。得到它,猶如當年劉邦得到咸陽,劉秀得到河內一樣,立足可靠,根基扎牢,克定天下的宏愿就可能實現。

夕陽傾射的光芒那么耀眼,將這高城厚墻涂得一抹緋紅,原本淡黃的外表顏色完全隱蔽。淡黃——不,簡直是輕淡得發白的粉黃色,才說明它的古老,它的顯貴!看來,八九百年前齊桓公筑建此城,單從這顏色判斷,此說不謬!三天前,大軍破城而入,在乘馬進城的瞬間,他就注意到墻皮的顏色了。三天以來,他在處理軍政事務的間隙,總要來城墻邊兒兜風。或縱馬繞城,或貼墻信步,他又發現墻上密布著大小不勻的點點麻坑,看來年代確實久遠了。他當即命人剁下一塊,放在案頭。

落日愈是下沉,愈顯鮮紅。當西方的崗地托住紅日,把一個即將陷落的圓球最后一刻完整呈現時,曹操上了城墻,直身向西眺望。他抓住了這個瞬間。

三天前的情形正是如此,令他振奮,也令他惶悚。首次登上巍然城墻,手撫雉堞沿口,向遠方凝目,面前的遼闊原野,斑斕田疇,把一種巨大的興奮感注入心田。“我得到了!得到了!”腳底似乎有一股青色霧氣升起,皮肉酥酥發飄,整個身子好像浮動起來。他驀然想起了牧野之戰,姜太公率兵排山倒海般大破商軍的情形,膾炙人口的詩句便脫口而出:

牧野洋洋(牧野何其寬廣)

檀車煌煌(兵車威武堂皇)

彭彭(駿馬烈烈飛騰)

維師尚父(統帥尚父呂望)

時維鷹揚(猶如蒼鷹翱翔)

涼彼武王(全力輔佐武王)

肆伐大商(疾馳討伐殷商)

會朝清明《詩經·大雅·大明》(會師天下清亮)

“妙哉!妙哉!主公登高必賦,古為今用,恰到好處!”跟隨在身邊的首席謀士荀彧,雖然滿心歡喜,但臉上的笑意卻不易覺察。曹操似乎沒有在意他在說什么,仍然極目遠眺。冀州大地,沃野千里,放眼盡是一馬平川,河流密布,天下糧倉名不虛傳哪!

“袁紹是一只孬虎呵,他愧對了這片土地!”曹操回頭望著荀彧,痛惜地說,“這方寶地更有先賢的光輝閃耀,齊桓公、魏文侯、西門豹,他們筑城戍國,除暴安民,興修水利,聽說現在鄴城還在使用西門豹當年開鑿的幾條渠漕。”

“那就是一條!”荀彧朝南邊揮臂一指,果然,在一片收獲過的黃褐色地面,蜿蜒的渠岸顯露出來。荀彧又朝正西的方向指去,說前面有一片逶迤起伏的高崗,那兒就有西門豹的墳墓,老百姓還為他修建了祠堂,至今香火不斷。

“果真如此嗎?”曹操向那邊望去,黧黑的臉上現出驚喜:“倘若我在這兒有了建樹,百年之后也在那兒安寢,與這位賢吏為鄰,沾他一份瑞氣;倘若沒有什么功業,就將尸體埋在馬廄化為糞土吧!”

“主公……莫說……”荀彧將臉偏過,斜瞅西方,躲閃的目光又對著他,欲言又止的樣子令他不解。

他專注西望,看見地平線正好托住夕陽,即將陷落的日頭渾圓紅亮,沉落的一霎正在來臨。

“噢——”他似乎明白了荀彧的心思,不禁仰頭嘿嘿笑了。只重人為,不信天命,是他一貫的主張,什么天象呀,圖讖呀,符畫呀,咒語呀,他全然不理。

三天以來,清滅城內殘匪,維持秩序,安定人心,軍務政事非常忙碌,卻也因此深入了解了鄴城。同時,碰到的幾件事,玄之又玄,秘而不宣,只能在內心不斷琢磨,在這城墻上面理清思緒了。

他和曹洪又踏著石階登上城樓,很快走到原先觀察的位置,恰好看到日落西山的一幕。那片高出平地的崗塬,在彤日的麗色彩光下更顯清晰,雖表面不顯起伏,但一抹高臺尤其突出。落日!落日!我今后要落在這里,以落日一樣耀眼的身份,與西門豹為鄰。雖然無法看見西門豹祠廟,但廟前肯定有相應的建筑,有令他心顫的那個象征。

當然,這冥冥中的玄妙對于曹操來說只是一種思路的啟迪。秘而不宣,但總希望秘密地宣示給另一個人,為這個人一吐心思。

曹操趕回府邸時,天色已晚。風還在吹,涼意更甚,膳房的門窗都已關閉了。

卞夫人與愛妾尹氏正在食案旁待坐,卞夫人拿著一頂淡青色夾布緊邊帽,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便往他的頭上戴,拉拉,亂豎的頭發都壓在帽中了。

兩個女人是今天早晨趕到鄴城的。五天前,即攻破鄴城的前兩日,曹操就派員去鄄城接卞氏,孰料她從眾妾中獨挑了尹氏,一同匆匆趕來。上午是兒子曹丕與甄氏的婚禮,備了三桌酒席。晚飯各自進餐,曹丕與甄氏早早食畢入了洞房,二兒曹彰三兒曹植及一應侍員也都吃過飯歇息去了。

三人圍著小案,抬眼就可平視任何一人。咽下一口高粱米與紅豆熬得黏黏糊糊的稀飯,他移眼一瞟,尹氏白里透紅的臉孔急忙低下去,倉促收回的目光還沒有完全躲開,眼波中分明有一縷帶著羞赧的笑意。移眼再看卞氏,她的雙目對著他與尹氏之間的空隙,目光鎮定而又機警,看似旁觀,卻等待著他的發話。

“哈哈哈”曹操忽然高聲笑了,笑這揣心摸意非常到位的妻子,真有過人的預知能力!今夜,兒子曹丕洞房花燭,為父之人當有一言難盡的感懷思緒。新娘甄氏,這傾國傾城的上蔡美女,被大將軍袁紹的次子袁熙娶走以前就聲被四海。卞氏知道他有奪城納妃的嗜好,官渡之戰剛一結束,就在他面前戲言說:“甄氏當為曹門中人了。”而曹丕這精明小子可能早早在他母親面前表述過心志,雖然何言何語怎么對答不得而知,但十有八九她了解兒子的心思,曹丕捷足先登,她早有預感。要不,這酷似甄氏身份的當年大將軍何進的兒媳,這善于在情事愛欲中給男人注滿活力的女人,怎么來得恰是時候?

他此刻明白了,會意了,感動了,興奮了,連續朗然笑了幾聲,用筷子指著一盤辣味胡瓜說:“你們辛苦了,多吃這個,它下飯開胃哩!”

卞氏望著他不緊不慢地說:“夜飯少吃。多填一口,苦熬一宵!”

卞氏說罷,卻把這個菜碟朝尹氏面前推了推:“你要多吃。正當芳齡,又要勞作,生克熟化都由得自己,緊吃慢吃生怕不夠哩!”

說得尹氏臉龐又紅了一層。她不敢抬頭,只是哧哧笑著。

卞氏的鎮定、通達,足以讓她這個老妻料定丈夫的心事。但這一夜她錯了。他選定了她。

“本夫今夜就是要你!”

曹操在寢室里又說了一遍,黧黑的臉盤在燭光里閃著一層油光,黑豆似的眼仁泛著三分詭秘。他的右手“啪”地一下落在她的后脊梁,上下來回像刷子涂漆一般抹動,手勁由重到輕,慢慢停住。

卞氏轉過身拉住他的胳膊,滿臉疑云。忽然,她看見臥榻上多了一樣東西:石枕。一塊青石,鑿成凹槽,簡單打磨,正好可以墊在頸項下面,手一摸,涼沁沁的。曹操說:昨日來了一位白發高道,名叫皇甫隆,名聞遐邇的老壽星,把這久浸藥汁的石枕當作禮物奉送,還傳授了一套道家養生與房中法術。他叮囑說只要依法修持,就會年過百歲。我說只要我的頭疼病好了就行了,不敢奢望百歲。高道卻說你非常人,有真人相,而且鄴城自曹軍占領后已出現裊裊紫氣了。高道所談正好與當日另一位老人的話相照應。這日清晨,一位清瘦的鄉間老人簞食壺漿進城慰問,聲言一定要見我。見面后他跪下磕頭,說一夜之間萬民傳言,救世王者已經來了!還有,在這之前,即破城之日,青州軍的那個伍長“單耳人”,專門找到我說:將士們暗中風傳,說曹大帥到了古魏郡就得到王位了!

曹操頭枕青石,一口氣說了這么多。

“我明白夫君的意思了。”卞氏的雙手在他的額上掐捏推拿,臉上并未喜形于色。

“什么意思?”

“一個字。”

“哪個字?”

“魏。”

曹操猛然握住她的雙手:“厲害!”

“我自然知曉的!”她說,朝野上下多年流傳的那句讖語,她與他曾經密議過。那句讖語“代漢者,當涂高也”。人們紛紛猜測“當涂高”是什么,宮廷一位太史丞考證說,古代的宮殿祠廟前面建有兩個高大的臺子,臺上又有樓觀,兩臺之間留有空闕,這種建筑有一個生僻的稱呼:“當涂而高”,又名“象魏”。于是有人暗中推測:代漢者魏也。

“興魏建國,是順勢而為,天意所示。”曹操壓低聲音,黑豆眼仁熠熠生光,“這幾天我一直察看城墻,果然年代久遠,齊桓公筑城,古魏郡遺址,西門豹留蹤,一清二楚。”

卞氏添了一句:“正好逢夫君的天命之年。”她又嘆了口氣:“你一生格虎,冒死征戰,看來要累死在馬鞍上了!”

“審時度勢,盡力而為吧,我的墓地已經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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